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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日

那张纸笺想来是她方才起身太急,拂落在地上的。崔妃不由有些窘迫,两步上前,伸手去夺。李俶目光扫过纸上的字迹,长眉微挑,露出三分诧异:“这是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李俶点一点头,就径自去换衣裳。崔妃见惯了他的冷淡,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失落。她捏了捏因为写字太久而酸痛的手指,却见李俶忽然停了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金花笺。

崔妃不意他读过此诗,想想又释然:李俶文武全才,知道这些有甚么奇怪?当即答道:“正是。”

他显然刚打完马球,身上球衣还未换下,额头微见汗水。她心中虽还记恨他的冷待,却仍是站起身来,带着笑容迎上前:“你又去打球了么?”

李俶看了她一眼,将金花笺放在案上,却见案上还有一叠纸笺。他信手拿起,翻了几张,神情越发意外:“都是王摩诘之作么?‘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首《出塞》我竟然不曾听过?‘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这时珠帘被人掀起又落下,晃动的珠串打散了洒进门的阳光,熟砖地面上一时光影变幻。崔妃只当是侍女回来了,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不必取酥山来了,书写时不便吃酥山。就取一壶凉凉的乌梅饮罢。”却没听到回答,抬头瞧了一眼,却见一个清挺俊朗的身影走进堂中,正是广平郡王李俶。

崔妃听他念这几句,随口道:“我很喜欢这一首。”李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问道:“为何?”

虽然她不爱读书,但崔家的女儿们自幼受着最好的教养,品鉴的眼力还是有的。那日听了小胡女的话之后,她便叫人弄来了几卷王郎中的诗文。王维名重当世,诗文流布甚广,不难搜集。这两日抄写下来,虽没见到太多抒写男女之情的诗章,倒也耳目一新,诵读之际,可谓口齿噙香。

崔妃不想他竟会问及自己的喜好,又惊又喜。她本想说些可以彰显不凡见识的话,但他就站在咫尺之外,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脑中一团混乱,凭着直觉胡乱道:“王郎中写边塞的诗,气度非凡,而且更……更易读懂。”说了这话,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世上有一千一万个夸赞一首诗的理由,她偏偏用了“更好读懂”这一个?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崔妃边誊边读,不由赞道:“我不懂诗,可这两句委实有声亦有色。”

李俶却难得地笑了一笑,道:“倒也不错。”

崔妃此时正持着一支宣州紫毫笔,专心致志地抄诗。案上已经堆了二十余张蜀中的金花笺,每一张笺上,都是端正的小楷誊写的五言诗。

崔妃愕然,又觉他神情似乎比往日温和,试探着继续说道:“王郎中在蓝田写了不少诗,世人都称那些诗作清雅流丽。但依我看来,‘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些歌咏边关将士的诗句,更像是……更像是盛世的模样。”

皇子们居住的十王院外,另有“百孙院”,乃是诸位皇孙所居,连太子的儿子们也要分开居住。而吉温这厢搜捕十王院,行动迅捷精准,并未惊动太多人。是以,太子的门客们被御史台带走的事,一时还未传到崔妃耳中。

李俶一愣,想不到他这个令人憎厌的妻子,竟能说出与他看法一致的话来。他生逢盛世,有幸在文赋的浸润、乐曲的陶熔中长大。他出生时那个太原王氏的才子早已成名,在皇家宴席上常有伶人歌唱他的诗。构成了李俶少年岁月的那些歌诗与乐舞中,王维的文字,是最为清丽的一部分。

御史中丞吉温是酷吏出身,和钱塘人罗希奭同为李林甫所用。两人罗织罪名,促成冤狱无数,被称作“罗钳吉网”。太子良娣杜氏父亲的事情,便是吉温查办的。他逮捕诛杀了杜氏父亲的数位好友,许多尸体堆在大理寺的墙下,家属甚至不敢去收殓。杨国忠相信,以吉温和太子仇怨之深,必会尽心将此事做成一起大狱。

也正因此,多年之后,已经成为皇帝的他,命令王缙搜求兄长王维的诗作,编成集子进上。他想看的,不仅是被他誉为“天下文宗”的王维的诗笔,更是那个已不可再得的天宝盛世。

“相公已经吃了好些樱桃了,当心内热。饮蔗浆罢。”侍女柔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杨国忠就着侍女的手,喝了几口甘甜清凉的蔗浆,吩咐道:“传我之命,叫吉中丞去十王院,搜捕太子的两名门客。此外,也要到史馆翻查文书,查证当年张去逸出使突厥时的情况。”

此时的李俶尚且不知这个盛世会在他的眼前倾颓。他思忖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班超说‘大丈夫当如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也是一样的意思。男儿镇守边塞、上阵杀敌,才不负此盛世。”说着,放下诗笺,回内室换衣裳去了。

那胡女……是谁?

崔妃怔怔立在当地,眼睛发亮。他竟然和她说了这么多话!多久没有这样了?两个月?三个月?她一把抓起案上的纸笺抱在怀里。那个小胡女确实没有欺瞒她!

但是,他派去的家奴竟然被一名胡女打了。据家奴禀报,那胡女也跟着乞儿,跟了一路。家奴见她形迹可疑,便想将她擒住,带回来询问,不料却被那胡女打伤,跌落水中,还险些令荐福寺的僧人们起了疑心。

崔妃正因丈夫对她多说了几句话而满足,旁边十王院里的太子李亨却惊怒交加。御史中丞吉温不由分说,带走了他派去向朝臣打探碑文之事的门客,他便知道,这次他们又要用他的女人来诬构他了。

昨日,皇帝的人扮成乞儿,尾随太子的门客,而他的手下则暗暗跟在那乞儿后面。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如此。

先有韦氏,后有杜氏,这回轮到了张氏。

不过,这种事累积下来,必能滋养皇帝的猜忌。当今圣人自幼活在武氏的阴影之中,成年后亲手诛杀韦皇后,赐死太平公主,生平最怕大权旁落——落在儿子的手中也不行。

李亨喝了口桃浆,压住怒火。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没有发怒的本钱。他那两个门客虽然对他忠心,但在吉温酷刑之下,未必不会供出不利自己的话来。无论如何,他必须尽早阻止此事闹大,不能让张氏也成为他们扳倒自己的武器。

李林甫曾经处心积虑,屡起大狱,欲害太子。然而,前太子妃长兄韦坚的事没能让李亨被废,杜良娣父亲不敬皇帝的事也没能让李亨失去储君地位。

将张氏逐出家门,只怕不会奏效。毕竟这种手法,他已经用过两次,先是与韦氏离婚,又逐出杜氏。

杨国忠畏惧已经死去的李林甫,忌惮还风光活着的安禄山。但他和这两人总算有一样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想将太子李亨拉下储君之位。

那又有甚么门路呢?

杨家姊妹盛宠,他和杨锜等几个兄弟托庇于裙带,荣宠无限。可他知道圣人年事已高,一旦太子登基,如今的尊贵荣华必不可再。杨氏一族行事恣肆嚣张,圣人因贵妃之故多加偏爱,太子可没甚么优容他们的理由。

才过去两个时辰,李亨鬓边的白发竟似又多了几根。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冰冷的桃浆,胃里的寒意逐渐发散开来,连指尖都变得寒凉。

皇帝派人监视太子的动静,这是很平常的事——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对储君放心的皇帝。可杨国忠自己,其实也派了人的。

终于,他走出院子,吩咐仆从备马,疾驰到了宣阳坊的杨宅。

太子的人偷偷去见朝中的官员,他早就知道了。

杨国忠似乎并没料到太子来访。他带着有几分倨傲的微笑,问道:“殿下亲举玉趾,降临臣家,有何吩咐?”

“太子近来暗中遣人见了朝中几位郎官,鸿胪寺、大理寺的人都有。你去查探一番,报与我知晓。”

冷饮的寒意使李亨的思维有些麻木,抑制着他的情绪。他平静地看着杨国忠,回答道:

沉香木所制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黄鹂纹银盘,盘里盛着朱红的樱桃。樱桃在井水里湃过,泛着丝丝冷气。娇俏侍女玉指纤纤,拈起一颗樱桃,送到杨国忠嘴边,杨国忠漫不经心地吃了,心中却在盘算皇帝在紫宸殿里吩咐他的话:

“右相可愿与我交易?”

时下大多数富贵人家,都爱将墙涂成红色。武后时宗楚客以沉香和红粉涂满墙壁,本朝巨富王元宝的房舍亦是红泥涂墙。然而宰相杨国忠在宣阳坊的宅邸,正堂四壁却是一片洁白,原来墙上涂了捣烂成泥的芸辉香草。这种香草来自于阗,洁白如玉,气味绵长,埋入土中长久不朽,寻常人欲求一见亦不可得,杨家用来涂墙,却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个……蠢作者最近在申加拿大签证,明早要起早去录指纹。刚刚写完,现在很困,睡觉去了,这章就先不做注释了,回头再补上。昨天买了康定斯基的画册,还买了阿西莫夫亲笔签名版《基地》,为信仰充了值,十分激动。爱你们,谢谢你们的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