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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宝十二载二月二十日

狸奴“噗”地笑出声来,随即歉然道:“冒犯娘子了。名字是爷娘起的,他们定没想到,有一天我会遇见娘子。娘子可是太宗、高宗两朝名将契苾将军的后人吗?”

契苾打断他,对狸奴道:“我叫冬鼠[⁠6]。我家祖上是铁勒人,后来世居长安。”

契苾冬鼠露出笑意,点点头。

一个男子抬手,装作擦了擦脸,克制笑意,道:“何六娘,这位娘子名唤……”

契苾何力战功赫赫,西征吐谷浑、突厥、高昌,东灭高句丽,死后陪葬太宗昭陵。狸奴喜欢听兵家故事,对这位铁勒名将了解甚多,当下拉着契苾冬鼠问了许多他的事情,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狸奴懵懂道:“相克?”

下午,契苾带着狸奴在城中漫步。两人自西向东,走走停停,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阵乐声,很是热闹,路两旁青旗招展的酒肆也逐渐多了起来。麻衣如雪的士子们三三两两,出入其间。雪肤花貌的胡姬们当垆卖酒,娇笑着招揽酒客,声音甜脆得像枝头的黄鸟。春风骀荡,空气中漾满了酒香。

众人的脸色突然都变得很古怪。有人大笑:“你们两个,原来天生相克,哈哈哈哈……”

“此处是平康坊。”契苾道,“过两日放榜了,这一科的进士们便会来此地寻诸妓作乐。坊东有三曲,分北曲、中曲、南曲,最是城中的风流薮泽。”

狸奴笑道:“多谢契苾娘子。还没问过娘子的名字哩——我的姓你早已知道了,名则是‘狸奴’。”

狸奴却在想,若是薛嵩来长安,一定会去拜访这些狎邪女罢?

“那是荠菹。”契苾说道。

临行前,他把自己的貂裘披在她身上。她笑着推拒:“长安地气和暖,不必穿貂裘的。再说我一个寻常女子,穿这个,枉自惹眼。”薛嵩只道:“往后总有冷的时日。你若在长安受不得,只管回来寻我。”

幽州的菜蔬远比关中少。狸奴不识得这绿色的菜,夹了一点放入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苦味,蹙了蹙眉。

她自顾沉思,没注意到前面的哄乱。身披甲胄的军士们在一间府邸的门口进进出出,服色鲜明,不像是寻常士兵。契苾低声道:“南衙诸卫在此,我们绕开罢。”

一上午很快过去了,日中时分是会食的时刻[⁠5]。众人领了食盒,三五成群地共坐用餐。狸奴揭开盒盖,见盒中是一盘粟米饭,几块烧羊肉,和一碗绿色的腌菜。

宅邸中传出震天的哭声和吵嚷声。除了卫士们之外,还有几个人穿着白衣,步履踉跄,神色凄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有妇人幼子追出来,扑在地上大哭。

署中的氛围果然特别。几乎每间公房里都有些异族痕迹在,不是焚着稀见的大食香料,就是织着波斯语歌诗的六扇屏风,或者是某个直官头戴的吉贝布[⁠4]巾子。幽州虽多异族,但如大唐西边的波斯、天竺,南边的林邑、南诏这些地方来的人,却甚少见,狸奴很觉新奇。

狸奴看那孩儿哭得撕心裂肺,脚下便迈不开步子。契苾拉她到一旁,小声说:“李左相薨逝之后,有人告他与同罗叛将阿布思谋反。今日圣人敕令,削掉他的官爵,还流放他的儿孙到岭南和黔中。”

两人穿上靴子,退了出来。契苾又领着她去见了署中其他译语、掌事⁠[3]之类,狸奴一时之间记不得许多名字,只好冲每个人微笑。

就是那个连安将军也极为忌惮的李林甫相公?她曾经听说,阿布思是因为不服安禄山的命令,才叛归漠北的。要说李林甫和阿布思谋反么……狸奴眼睛转了几转,似乎在这件事中看到了安禄山的影子。只是她一向敬爱安禄山,便不去深想。

狸奴骤然被他问到,只得低头道:“诺。”

卫士们将许多物事搬出李家的大门,其中不乏锦缎绫罗、金玉器皿。有两个人抱着甚么,上了马,慢悠悠地走来。其中一个道:“当真晦气,只有你和我两个污了手。”另一个道:“这事总得有人做,你也休怨了。”先说话的那人怨气不减:“韦三,你说得轻巧!你只要剥下他的衣袍,我可是要伸手到他的嘴里取珠子啊!咦哦——死人的气味,可太……我要洗几回手才安心?”韦三反诘道:“我还给他换了庶人的衣裳呢!”

范丞似乎料到了契苾的话,笑道:“四方馆那边也会有人相助,不至于太过艰难。何六娘,你自家可愿去客馆么?”

他们走到近处。狸奴看见那个韦三的鞍前搭着一条玉带、一件紫袍,紫袍颜色鲜亮,衣料光泽流转,还绣有凤凰图样[⁠7]。

她还在犹豫,契苾已经张口道:“范丞,何娘子也还不熟悉长安的人情地理和署中的诸多定式,叫她去照看学生,未免有些难处。”

狸奴打了个寒噤,觉得那只凤凰的眼睛似乎在盯着自己。“惟德是辅,惟贤是顺。不罚而威,不言而信。”她喃喃道。

狸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契苾没有听清:“甚么?”

范丞笑道:“你是女子,并非真正的直司,又是乍然来到,我也不好遣你做译语、译史的事情。我看你当是个干练的人,不如就去四方馆⁠[2],招待、照拂初来的日本、新罗子弟。他们初至唐土,衣食、言语多有不便宜处,入国子监习业,又要交纳束脩、购置文籍,诸事都须有人协助。这是极紧要的事情,六娘你当尽心勉力。切切!”

那天,和那个叫李白的文士比试过后,他带着狸奴一行人游览了晋祠,为他们解说各个古迹。他特地在一块高大的石碑前停下,告诉她:“这是太宗文皇帝亲自撰书的铭文和序言。‘贞观廿年正月廿六日’那几个字,就是他的飞白书。”

狸奴睁大了眼睛,问道:“多谢范丞,可是……妾身在署中视事,要做甚么呢?”

李白给她解释,这碑文如何赞颂唐叔虞,又如何论述大唐乃是天命所归。狸奴只觉那碑好高,仰头仰得脖颈生疼,到头来只记下了这几句话。

狸奴不知如何接话,范丞又道:“你才来西京,今日午后就让契苾娘子领着你逛一逛京城罢。”又信口说了几个慈恩寺、西市之类的地方,指点狸奴游玩。

“不罚而威,不言而信”,这是太宗皇帝所期许的治国境界。

范丞叫二人坐下。他看着狸奴,笑道:“我早已从上官处收到了何娘子的文书。何娘子来了,我甚欢喜。听说你通晓三门蕃语,安将军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何娘子行六,我们唤你六娘,可好?你待得久了便晓得,我们典客署是鸿胪寺最优容同僚的所在。署中各族的同僚皆有,风气活泛。”

那么,这样苛厉的罚呢?剥下死人的衣袍,连口中衔的宝珠也要取走,彻底褫夺他死后的荣耀和尊严。

狸奴早已知道典客丞姓范,当下敛衽行礼,笑道:“多谢范丞体恤。妾想着尽早来,便能早些开始做事。”

这真的会带来更大的“威”吗?

公房里垒满了各色卷牍,分门别类贴着不同的纸条。一个青衫男子坐在几案后,笑着招呼二人:“何娘子来得好快!你自范阳来,一路风尘劳累,歇几日再入职也使得的。”他约摸四十余岁,戴着官样圆头巾子,笑时眼角纹路细密,模样慈和。

若是李林甫的罪如此深重,那,圣人为甚么允许他做二十年的宰相?难道圣人选择臣子,不该“惟德是辅,惟贤是顺”吗?

狸奴答应着。院内右侧第一间门上以白漆写着“典客令”的字样,是典客署最高长官的公房。契苾领着她走到第二间房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才与狸奴脱了靴子进门。

狸奴摇了摇头,暗自得出结论:“在河北,将军爱惜士卒。在长安,圣人不见得爱臣子。”

契苾娘子笑道:“流外官只能着黄白衣衫,饰以铜铁,跟庶人也没甚么分别。来官署时,也只能骑驴,不能乘马。[⁠1]流外官和流内官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娘子你须得仔细些,不能混淆。”

注释:

典客署前后各六间公房,时不时有人出入其间,步履匆匆。狸奴低声问道:“他们为甚么大多穿的是黄白色的衣服?妾瞧他们的饰物,好像也多是铜铁。”偷偷指着某个低阶小官腰带上的铁带銙。

1参照任士英《唐代流外官制研究》。

典客署的院落还算宽敞。院中有一个不大的池子,因是仲春时节,池中并无莲花,只有几尾鲤鱼游来游去。池边种着两棵柳树,纤细的嫩绿色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

2各种使臣、质子、留学生在鸿胪寺的住处。

“再往西便是四方馆了,来往的蕃客大都住在那里。四方馆甚是精雅,但我们可都不大愿去那里做事。那些外蕃首领和质子们,有时可不好应付。他们要甚么,我们就要尽力去办。”契苾娘子摇了摇头,又笑道:“前面就是典客署了。”

3本章关于典客署、译语直官的描写,参照韩香《唐代长安译语人》,李锦绣《唐代的翻书译语直官——从史诃耽墓志谈起》。

听到“安将军”三字,小吏多看了狸奴两眼,态度变得亲切起来。他叫另一个小吏去核实了一下,便准许二人入门。

4即棉布。

契苾娘子大约二十三四岁,沉静利落:“我们典客署要迎接四方来的蕃臣,使臣们的衣食、朝贡、宴享都要典客署管。甚至若是有蕃客生病过世,连凶仪和墓地都要我们料理。署中直司总是不够。何氏娘子是幽州节度使安将军手下的人,似安将军一般,精诸蕃语,故此教安将军遣入朝中。”

5唐代习惯,官员们中午一起吃了饭再回家。

“这是我的门籍。这是随幽州贡物入京的何氏娘子,将在典客署辅佐直官们。她的门籍尚未制成……”典客署派来接狸奴的契苾娘子向鸿胪寺门口的监门小吏解释着。小吏取过契苾的门籍看了看,又打量着她身后的狸奴,问道:“何以又有女子来典客署?”

6这个名字出自阿斯塔纳179号墓的文书哈哈哈哈。

鸿胪寺在皇城的最南侧,是进入朱雀门后左首第一个官署,东侧与太常寺相对,北面是司天监和宗正寺。

7武则天曾经给百官的服饰分等级规定了图样,宰相衣服上应该绣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