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妃抬眸望着曲江池上飘荡的浮萍,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丢给狸奴:“胡姬愠羝,不配穿着红裙。”
“你冒失闯来,大声聒噪,惊了郡王妃。”黄裙贵女闲闲道,端起一杯乌梅饮来喝。
所谓愠羝,便是腋气、狐臭的意思。
狸奴的头被压得很低,鼻尖碰到了地面,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郡王妃,为、为甚么要剥掉我的衣衫?”
狸奴怔住,张大了嘴:“我……”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辩驳,“我没有……没有腋气……”
狸奴本能地挣扎,她力气本来就大,慌乱中竟一把将剥她衣服的仆妇推倒在地。郡王妃眉毛一挑,丢了个眼色,顿时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狸奴按倒。
郡王妃自与黄裙贵女谈笑,不再理她。婢女冲侍卫们点了点头,一个侍卫双手一翻,“哧啦”一声,狸奴的外衫登时被撕裂,片片掉在地上。狸奴大惊,下意识地反肘一顶一锤,用上了在幽州军中学到的技击之术。只听那侍卫痛叫一声,竟是被她击中了胯间。狸奴跌坐在地。
“甚么?!”狸奴疑心自己听错了。两个健妇走上前来,一个按住了她臂膀,另一人便动手去扯她的衫子。
郡王妃变了脸色,厌恶道:“果然是毫无廉耻的胡女。”
“我表妹说你不通汉话,你便故意卖弄。常听人说胡人生下儿女,便以石蜜啖之,欲其长大后说话动听,看来不错。”郡王妃取过银箸,慢悠悠地夹起一个玉露团[2]。她吃了一口,随意掷回盘中,指着狸奴,对婢女道:“给我剥了她的衫裙。”
狸奴抗辩道:“幽州节度使安将军也是胡人。哥舒将军的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胡人。他们都是国之长城,郡王妃怎能如此轻贬胡人?”
狸奴惦记膳大丘,只想快点脱身,笑着奉承道:“‘臣急告君,子急告父。’正是因为郡王妃身份高贵,儿才前来求告,并非有意失礼,望郡王妃宽恕。”
郡王妃冷冷道:“一个小小胡女也敢用国之柱石比拟自家,我看你是发昏了。让她洗洗脸,醒一醒罢!”
另一位年纪稍轻的黄裙贵女笑道:“胡女,这里是帝京长安,不是甚么边鄙州县,化外之地。你在外行走,须得学好汉话。‘赤脚人趁兔,着靴人喫肉’,是说你想要不劳而获。”
狸奴被侍卫们拖到水边。侍卫们手上加力,她的头脸被粗暴地浸入水中。狸奴从未学过在水中闭气,立时便吞了好几口水。她不停晃着身子,力图摆脱钳制,却被按得更低。水面下安静得可怕,曲江池边的笑闹声、舞乐声、鸟鸣声全部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边咳嗽边不停吞咽池水,还有水流鼓荡在耳边的声音。
狸奴立刻跪倒在地,心中却糊涂。当今一共有二十位郡王,十九位是皇孙,还有一位是东平郡王安禄山将军。这个郡王妃当然不是安将军的康氏娘子,那么又是哪位皇孙的妃子?
狸奴脑中一片空白,肺里的空气变得越发稀薄。她感到心脏被莫大的恐惧攫住。难道刚来长安,就要死在这里,再也见不到阿娘了吗?她不顾一切地胡乱挣扎,爆发出了仅有的气力,竟然掀倒了身后的侍卫。“哗啦啦”几声,她和那个侍卫同时跌入水中。
狸奴听出贵女语调不善,却不解其意。婢女叱道:“无礼胡女,见了郡王妃,为何不拜!”
狸奴努力将头抬出水面,刚吸了一口气,便被守在岸边的侍卫们按了回去。双耳再次没入水下的一瞬间,她听到了郡王妃气急败坏地说着甚么。
“‘赤脚人趁兔,着靴人喫肉’么。嗤。”贵女轻声一笑,轻轻抖了抖轻纱衣袖,袖口的芝草图案随着流水般的衣料展开,华贵无比。她的衫子是银红色,襦裙则是石榴红,跟狸奴的裙子颜色差相仿佛,料子则当然光艳细腻许多。
残存的意识告诉她,靠近岸边的水面通常较低。她想试着站起来,却竟然碰不到水底,好容易冲出水面,却因双手无处借力,而重新扎进水底。反复两三次之后,她彻底失去了力量,眼前模糊起来,只隐约看到明媚的金色阳光照进水底,投在沙石和水藻上。
狸奴上了台阶,连忙施礼,口中恳求道:“那学生命在顷刻。娘子仁心,可否……”
不能给阿娘买阿月浑子了吗……
婢女还未开口,亭中已有个贵女问道:“是甚么人哪?”听了婢女禀告,吩咐道:“带上来。”
还没有穿过薛四送的那件貂裘呢……
狸奴拔足飞奔,到了山亭前,正巧有个婢女转了出来。狸奴忙道:“请问姊姊,你家的娘子出门,可带了懂医术的仆婢么?与奴同行的学生发了急病,情状不妙。还望娘子慈悲,遣人过去救治!”
幽州蓟北的黄金台上,曾经有人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吗?独自一个人,呆在茫茫大荒里,甚么也看不见……
狸奴唤了几声,膳大丘毫无好转,脸色越来越紫。学生们纷纷慌了手脚,有人上前按压他的胸口,却无济于事。狸奴惶急,举头四望,见到水边有座精巧山亭,亭中几名贵女对坐谈笑,周遭仆婢环绕。
忽然,她感到脖颈被撑了起来,口鼻露出了水面。耀目的阳光打在她闭着的眼睛上。头脑仍然混沌,身体则已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开始缓慢地呼吸。
学生中忽然有人惊叫起来。狸奴心里一紧,起身看时,见是那个叫膳大丘的日本学生倒在地上,满脸痛苦,双手抓着脖颈咽喉处,呼吸粗重,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眼里流泪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清醒过来。狸奴费力坐起,发现身上披着一件宝蓝色的半臂,刚要说话,又“哇”地吐出几口水来,耳朵里也有残余的水流出。
狸奴反手捶了捶后背,又取了一块花糕。这糕名叫“花截肚”,内里裹着捣烂的花瓣,取自各种时令花朵。她咬了一口,齿间满是桃花的香味,不由眯了眯眼。
“小娘子慢些起身。头尚痛否?”两个男子坐在她对面,一个身着玄衣,约摸三十出头,眉目炯炯,肩宽背挺,无论衣着还是姿态,都显然是个武人。开口发问的那个男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不似武士,却也有种慷慨豪迈的气度。他身边放着一面紫檀琵琶,衣衫鬓发尽湿。
“他也不是为难我,大约只是没有料到这件事如此琐碎。”
狸奴恍惚有种从梦里刚醒来的感觉。她擦擦脸,坐直了身体,说道:“多谢郎君救命。”忽地想起甚么,惊叫道:“膳……膳……”就要站起。
“范丞分明是有心为难你。”契苾刚听说范丞只派了她一个人的时候,神情愤愤,“要我与你同去么?”
男子忙道:“张郎已经救治了那位日本学生。”指指旁边的玄衣男子。
这回上巳出游,她一个人带着十八名留学生。她独个儿跑前跑后,向鸿胪寺的主簿请求拨给钱银,购买酒食、租赁牛车,又在契苾冬鼠的提点下,对比几家食肆的吃食,择其质优价廉者。这一路下来,就算她自幼擅长骑射,体力过人,也甚是疲乏。
狸奴绽开笑容:“也多谢这位郎君。”
料理外国学生们的起居,不是容易的事情。他们住在鸿胪寺的四方馆里,每日到国子监读书,纸笔、衣粮都是狸奴跑去领来分发。有人生病,她便去寻医官。有人思乡难过,狸奴就带他们去东西两市游玩,或者去佛寺道观静心。
姓张的男子笑道:“某不过是见过相似的病人罢了。那倒也不是病,只是有些人的喉咙、鼻孔吸入柳絮时,便会胸闷、气喘、流涕,严重时可致丧命。某让他用清水冲洗鼻腔,又用布盖上他的脸,缓解症状。已经有人陪着他回去了。”
来了快二十天了,她还没登过大雁塔,没去过杏园。想来杏花早已谢了,她苦笑着想。
狸奴长吁一口气,便与两人通了名姓。那救了她的男子叫雷海青,是梨园的乐工。另一个则是宫中的射生子弟[3],名叫张忠志。说来,张忠志还与她是幽州同乡。他本是奚人,几年前随着安禄山入京,因为骑射出色,被圣人留作射生手,得以出入禁中。
学生们兴奋起来。狸奴又数了一遍人数,终于喘了口气,坐倒在地,靠在一棵柳树上,望着曲江西侧高耸入云的大雁塔发呆。
她见到同乡,也自欢喜,却不知如何感谢雷海青。雷海青爽朗笑道:“我爱乐成痴。何六娘若是想要补报我,就将你知道的闾巷歌诗、胡人小调,都唱给我听。我极爱采录民间的曲调。你从河北来,定然听过奚人、契丹人、突厥人的许多歌子。我也曾叫张郎唱奚人的曲子来听,但他只会拉奚琴,唱歌可谓呕哑嘲哳,我实在听不入耳。”
狸奴冲他感激一笑,打圆场道:“听说今日至尊在曲江山亭赐宴百官,登紫云楼。我们兴许还能远远地见着至尊哩。”
狸奴扑哧笑了。
膳大丘低声咕哝了句。新罗学生崔简卿道:“何娘子不是说过可以提前几日来踏青吗?是你们自家择了今日,此时就不要嫌人多了。”
三月初三的阳光暖而不烈,透过柳荫,洒在她皎白的脸庞上,将少女脸上细小的绒毛照得清楚。一双蓝盈盈的眼里,漾着两点明灿的光,比于阗最好的瑟瑟还要清透。那双眼睛原是微微上挑的娇妩凤眼,但此刻因为笑意而眼角微弯,意外地稚拙。
“膳,你总是怕往人多的地方去。依我说,你就不该来中国。长安有百万人居住,你何必来这里吃苦?”另一个学生藤原刷雄不以为然,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襕衫,迎风而立。每当身边有戴着帷帽的女郎们笑闹着经过,他就格外努力效仿大唐士人的行止,像只开屏的孔雀般扬起头来。
张忠志咽了口口水,耳边似乎响起了塞北饶乐水[4]上的古老歌声。
“我们当真不合在今日出游。”日本学生膳大丘[1]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注释:
有的贵人自家带了乐工、乐妓,铺开琵琶、筚篥、羯鼓、卧箜篌、小箜篌等乐器,奏着龟兹、疏勒的曲子。水边乐声悦耳,引得黄莺、乳燕纷纷飞下,徘徊不去。水中的鸳鸯、游鱼也缓缓向岸边游来,便有贵女吩咐侍婢投掷吃食。穿锦袖白袄,系着红色抹额的舞者随着乐声舒展双臂,跳起了高昌舞。
1膳大丘和藤原刷雄,据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是日本天平胜宝四年(文中时间的前一年)来留学的两个学生。
三月三日的曲江喧阗无比,到处是歌声和笑声。堤岸边绵绵的草地上,坐满了出游的男女,面前放着果子、糕饼、酒肉。树枝上挂满了各色彩帷,帷幄中不时传来女郎们的娇笑。有的地方竟然是用女郎们解下的外衫围起来的,冶丽香艳,叫一众外国学生看得呆了。
2来自韦巨源的烧尾宴菜单。
你们知道,我一直是一个非常高(lǎn)冷(duò)的人。但是我呢,现在要开始要票票了!(伸出手)求你们的票票!不给票票的话,我就绑架男主,不让他出场!出场了也不让你们知道到底谁是男主!(● ̄(エ) ̄●)
3大概是玄宗瞎tm设定的名称,其实就是一种武士。
写在前面的话:
4奚族祖先居住地的河流,发源自大兴安岭,就是XarMoronRiver,“黄色的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