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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宝十二载正月十九日

狸奴斜了斜眼睛,提高了声音:“生得早,就了不起么?我瞧,你动起刀枪来,也未必嬴得了我一个胡女。”将“胡女”两字咬得很重。

向润容和幽州兵士们笑出了声。男子不以为意,笑道:“班超投笔从戎,威震西域,龟兹、月氏无不臣服,功勋光耀千古,你怎能说文士没有胆气?我十五岁习练剑术,手刃恶人时,你这小女娘家可还没出世哩。”说着,又将口唇凑到壶嘴上,仰头喝了一大口。

兵士们起哄道:“何小娘子,何不与他比试一番?咱们幽州长大的儿女,都要像安将军一样勇武才好!”向润容本待阻止,却也想看热闹,便没出声。

狸奴皱眉,反诘道:“我还道汉人文士都只会埋头读经书,读到头发花白。难道汉人文士也有击剑杀敌的胆气吗?”

男子无奈道:“我怎能与一个女郎家动武?”

那男子仿佛从梦中醒过来,看了她一眼,突然笑道:“我还道胡人女郎只解跳胡旋,弄琵琶,压酒劝客。难道胡女也有向学之心吗?”

狸奴从兵士们手里取了把刀,挺胸道:“我不会跳胡旋舞,可是会走马开弓,射杀鸟兽。你说你不想与女郎家比试,我还说你年纪太大,我胜之不武哩。”

狸奴踏前一步,扬声问道:“敢问郎君,这晋祠供奉的是甚么人哪?”

男子避不过,只得应承。两人约定点到即止,不下杀手。

正在议论纷纷之际,祠后慢悠悠闪出一个青袍男子。那男子负着一柄长剑,众人都是武人,精神俱是一凛。再仔细看时,便各自松弛下来:那男子面貌总有四五十岁了,手中拿着一只酒壶,衣襟上还有隐约的酒痕,步态也有些蹒跚,显然不是真正的武士。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时,念的是甚么“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

兵士们自发退开,给两人在泉水边让出一片空地。狸奴理了理气息,心神凝定,紧紧盯着男子的身姿和持剑的手。

此时并非晋祠最好的季节。木叶凋零,无花无果,唯有一方宽阔的鱼沼清透明澈,分出一泓碧水,蜿蜒流出山中。这鱼沼便是晋水的源头之一。狸奴随着向润容等人,沿着水流信步走去,不多时眼前现出一棵巨大柏树,树干粗壮,大可数围。树后是座祠堂,众人猜测这便是晋祠了。但在场诸人都没读过甚么书,即使进门看了供奉的神像,仍不知道这祠堂是建来祭祀甚么人的。

两人各自行礼示意,静默数息后,两道雪亮的白光忽地直冲而起,如蛟龙出水,长虹贯日!两道光很快绞成一团,清脆的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场中唯见一青袍一红衣两道身影,在纵横剑气间一触即分,来去奔走。

晋祠在太原西南的悬瓮山上。狸奴遥遥看见一片树影中掩映几处楼阁,立时咧开了嘴,加快冲了过去。

剑气过处,古柏的叶片纷纷飘落,却又被刀剑的锋刃卷起、绞碎。女郎绛红的裙角展如燕翅,轻灵俊逸,男子的青袍身影则流动如池中碧水,俱各赏心悦目。一刀一剑劈、斫、刺、挑,招式层出不穷,有时奇诡,有时潇洒,有时花俏,有时凌厉。旁观众人虽都是戍守边疆、惯于上阵杀敌的武士,却也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感。

队伍继续西行,过了五日便到了太原。向润容决定让众人在太原休息一日。何千年和他一向亲近,他对狸奴便多了几分关心,带着狸奴和手下几个兵卒一起出城,去晋祠游赏。

向润容眯了眯眼,盯着那道纤秾合度的红裙身影,暗道:“何千年送这个假女到长安,倒真是好一步棋。他若是立了功,将军岂非更加看重他。我与他同为将军心腹,总不能落于他后。”余光瞥见身旁的兵士张着嘴,已看得痴了。向润容不由得哼了声,拍了他一下。

狸奴不大喜欢最后一种说法。“狐”“胡”同音,“狐媚”这个词,在胡人频繁入唐的今日,常常隐约和胡女有所联系。狸奴也不知道哪一个形象才是真正的则天皇后。九重天阙上人事的真貌,连身在两京的臣民都未必尽知。她生长边境,听到的更是些传了几道的故事罢了。只是此时看到那个传奇女子的手迹,她心中倒升起一种渺渺的敬畏。

青袍男子还招之际,竟还有心思高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声音洪亮,颇有几分慷慨豪迈。

阿武婆的故事,她小时就听过了。有人说她绝顶聪慧,执政颇有高宗皇帝的遗风。有人说她任用酷吏,待人苛厉,放纵来俊臣、周兴发明了“扑地吼”之类只听名字就令人胆寒的酷刑,折磨大臣。也有人说她淫乱成性,狐媚惑主,才能引得高宗皇帝念念不忘,在她出家后还将她从尼寺中接回。

狸奴受了感染,忍不住纵声唱道:“怒火熊熊,我只管向前;雄狮般勇猛,声音震动蓝天。你们的首级,都已落入我手;我倒要看,还有谁敢来周旋!”

“阿武婆[⁠3]么?”狸奴一边进门,一边仰头仔细端详青灰色砖石门洞上的字。她不懂书法,却也觉得这位女帝的题字,似乎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在这个甲兵林立的关口,那两个字高高刻在墙上,天然自有一种凛然的帝王之威。

这是一首突厥歌谣⁠[4],歌咏的是勇士杀敌的情景。狸奴用突厥话唱出来,气势倒也不输。两人隐隐生出默契,手底下同时加快了速度,瞬息间又交换了数招,仍是未分胜负。狸奴额角渐渐沁出细汗,雪白的脸庞越发红润。

她自从知道自己即将到长安鸿胪寺做事,便着意加紧练习汉文和书写。这些日来虽骑在马上没有纸笔,也时常抬起手指,书空练字。如今看到不认识的字,不由得有些在意。校尉不必回头也知道她说的是甚么,笑道:“那个字便是‘天’了。这座‘天险’门,还有后边的‘地利’门,都是则天大圣皇后亲自题写的,是为了夸赞雁门关形势险要。后边那个‘地’字,寻常人也不识得。我们也不知她何以择了这么冷僻的两个字。有人说是则天皇后自家造的字,我也不知真假[⁠2]。”

向润容担心狸奴有失,张口道:“六娘——”却听“锵”的一声震响,两人兵器突然同时脱手,两道白光齐飞上天。过了好一会儿,两件兵器才落了下来,那把刀掉在当地,狸奴伸手一抓,握住了刀柄,男子的剑却直直向着鱼沼的水面掉了下去。向润容反应敏捷,伸足一勾一甩,长剑顿时改了方向,飞回男子身前。兵士们喝起彩来。

安禄山每年数次献贡品进京,沿途关隘驿站疲于递运,官吏士卒都有些腹诽。这校尉原本一脸疲态,只是见狸奴美貌可爱,才多说了两句。狸奴点点头,指着关内前方一座门洞问道:“那门上方写的是甚么?我识得第二个字是‘险’……”

男子笑道:“郎君好本事。”随即转向狸奴,放声笑道:“我不知胡女亦有如此英朗人物!枉我游历天下,自负识见广博。”

“何狸奴,幽州蓟县。年十七……五尺五寸……”守关校尉看着过所,口中念出声来,时不时抬头对比她的容貌身量。终于,校尉在文书上画了“雁门关正月十九日勘出[⁠1]”几字,递还给狸奴,笑道:“查验无误。小娘子过关罢。过了太原,到潼关时还要查验过所,万万不可遗失。”

狸奴露齿笑道:“我也好生酣快!多谢郎君陪我过招。我姓何,不知郎君尊姓?”

太宗皇帝英才大略,固然是不世出的雄主。可颉利可汗入侵中原,劫取财帛,难道不也是为了他的族人么?狸奴模糊觉得,颉利可汗也没甚么大错。

男子收剑入鞘,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了酒壶,递给狸奴,笑道:“我猜何小娘子也是善饮之人。——我姓李,行十二,名白。你唤我李十二郎便可。”

但是她从小好武,倒是听了许多兵家故事。大唐刚刚建国时,突厥颉利可汗曾经越过雁门关,数次大肆劫掠,有一次突厥大军直逼长安旁边的渭水。当时登基未久的太宗文皇帝轻骑纵出,与颉利可汗按辔而言,说动可汗与他歃血结盟。几年后,太宗皇帝派遣李靖等名将出征,一雪前耻,擒得颉利可汗。

女子名字固然不能轻易说与外人,但幽州只怕有一半民人是外族,又在苦寒之地,风气分外宽容。狸奴眨了眨眼,道:“我说了名字,李十二郎你可不能笑我。我叫狸奴。”

听说雁门关险峻,连雁儿都无法飞越,须得经由关门而入,看来不过是世人编造的罢了。狸奴有些无稽地想着。

“狸奴”是时人对猫的叫法。李白做了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却还是没有忍住,拄着剑哈哈大笑:“当真有人取这样的名字吗!”

狸奴低头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的文书,跟着队伍一点点向关门移动。虽过了正月十五,北地的天气却仍未转暖。但天色格外明净,空气清冷而干燥,吸入胸肺时格外提振精神。关楼上,腰悬刀剑的士卒来回巡逻,仪态肃然。灿烂阳光打在军士的铁衣上,反射出明亮炫目的光芒。一只白雕飞快掠过高高的关楼,留下一声悠长的唳叫。

注释:

他和何千年一样,也是安禄山的心腹之一,负责带领这支派向长安贡献牛羊驼马、珠宝异物的队伍。狸奴和其他几名献给朝廷的戴竿、走索艺人,便是随这些贡物入京的。

1参照中唐尚书省批给日本僧人圆珍的过所。

“下马,下马!各自取过所文书来。”向润容先跳下了坐骑,手中牵着马缰,回头高声叫道。

2雁门关的那两个生僻字,我这里打不出来,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搜。有人说“天”“地”两个字都是武则天生造的,但似乎并非如此。我就模糊处理了。

以及,晋祠很好看的。有一棵据说是周朝的时候种下的柏树,还有一棵也不知道是隋朝还是唐朝的槐树。曾经隐居在晋祠的傅山(傅青主)的人生经历也很精彩。

3唐人对武则天的一种称呼。

嗷,谢谢大家的推荐票。受宠若惊。比心!

4这首歌谣摘自《突厥语大词典》卷一。原本的译文是七言汉诗的形式,我做了修改,以增强民族感。

写在前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