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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应该没事。但克雷布夫人跟我说她很难受。”

格蕾塔点点头。女孩脚步轻快地走进病房。她穿着病服和睡袍,脚上趿拉着拖鞋。莉莉又睡着了。整个房间光线晦暗。角落的煤气取暖器正“咔嗒咔嗒”地工作。“我叫乌苏拉,”女孩说,“我俩是朋友。”她朝莉莉扬了扬下巴。“她会没事吧?”

“她基本上都在睡。但有一次我看到她醒了,看上去挺开心的。”乌苏拉说。

“哦,你好啊!”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你一定就是格蕾塔吧。”

“手术之前她怎么样?她害怕吗?”

她坐得离莉莉更近了些。格蕾塔再次强烈地想要抱住她,于是用双手捧起她的头。莉莉太阳穴的血管在轻轻跳动,格蕾塔坐在病床的边缘,掌心里托着莉莉的头颅,仿佛托着一颗露珠。窗帘微微露了一道缝,格蕾塔能看到窗外春意盎然的草坪,再到远一点的明媚美好的易北河。河水滔滔,正如天空中翻卷的云朵。河对岸,有两个穿毛衣的小男孩正在撑一只独木舟。

“不算特别害怕吧,她很崇拜波尔克教授,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格蕾塔感觉自己的半边身体因为震惊而麻木了。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这震惊的感觉刺痛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仿佛埃纳尔的灵魂穿越而过。格蕾塔·华德又成了寡妇。她想起泰迪的棺材,盖子上放着一束束天堂鸟,入土为安。但她不用埋葬埃纳尔。她把他送上了前往德国的火车,现在他不在了。就像他乘坐的火车一头冲进了一月冰冷的迷雾中,永远消失了。她想,如果站在那里呼唤他的名字,听到的应该只有空洞的回声,而这回声会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在脑海里回荡。

“他是个好医生。”格蕾塔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有点陌生。

“我现在真的是个女人了吗?”

乌苏拉拿着一个锡箔纸包好的小盒子,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菩提树大街”。她把盒子递给格蕾塔,说:“等她醒了,请你给她好吗?”

“很美。”

格蕾塔谢过乌苏拉,注意到她隆起的小腹,看上去很不一般,像个肿块似的,某个地方特别突出。“你呢,怎么样?”格蕾塔问道。

“我看起来怎么样?告诉我,格蕾塔,我看起来怎么样?”

“哦,我?我很好啊。”乌苏拉说,“每天都感觉更疲倦,但就是这样的吧。”

“克雷布夫人说成功的。”

“这儿的人对你好吗?”

“成功吗,手术?”

“克雷布夫人人很好。一开始看上去有点严厉,但是个好人。其他女孩子也都很好。但我最喜欢莉莉。她太贴心了。谁都考虑到了,就是不想自己。”她顿了顿,又说,“她跟我讲了你。她很想你。”

“别那么想,”格蕾塔说,“不是非要那儿怎么样,你才是莉莉。”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格蕾塔试图去理解这话背后的意思。但她很快不再去想了,这不重要。

“是啊,但要是我往下看,看那儿,会看到什么?”

“你会告诉她我来过吧?”乌苏拉说,“你会把巧克力给她吧?”

“你一直都是莉莉啊。”

格蕾塔在贝尔维尤酒店开了个房间。晚上,从市里妇科诊所看望莉莉归来,她会试着画画。灯光从空空的运煤船上照到她的窗边。有时候格蕾塔会打开窗户,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旅游船在入港的突突声和沙沙声;吃水深的货船跟什么东西摩擦,咯吱咯吱;附近又开出一辆电车,哐当哐当。

“我现在是莉莉了吗?我变成莉莉·易北了吗?”

她开始画一幅新的画,主角是波尔克教授。要用一块很大的画布,她在德累斯顿一条街上买了,卷起来夹在腋下,经过奥古斯都大桥回酒店去。她站在桥上半圆形的眺望台上,几乎能将整个德累斯顿尽收眼底:布吕尔平台的一张张长椅漆成鲜绿色;圣母大教堂的圆顶被汽车尾气和附近冶炼厂排出的废气熏得黑黢黢的;茨温格宫一长排一长排的窗户银闪闪的;河上吹来一阵风,格蕾塔腋下的画布卷因风而落,在桥上翻卷开来,如同一片小小的风帆,她及时抓住了它。画布贴在桥上那带有凹槽的石头上。格蕾塔努力要把它卷起来。突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来帮你吧。”

“就是我们说过的。”

“我要回酒店。”格蕾塔说。波尔克教授拿起画布的一端,像卷百叶窗似的卷起来。

“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莉莉问道。她的双颊好像饱满了一些,脖子则有点肿,搞得原本就小的喉结也消失了。不过这是否也是格蕾塔的错觉呢?

“你肯定要画一幅很大的画。”他说。

她来到床边,手伸进粗糙的马毛毯子里,轻抚着莉莉的腿。她感觉小腿上的肌肉好像柔软了一些,不过这也许只是她的想象;所以当她看到毯子下面好像有双胸隆起的时候,她也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不是的。那时格蕾塔其实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画什么。画莉莉好像时机不对。

格蕾塔终于看到莉莉睁开双眼。她沉重地眨了眨眼,想驱散梦魇般的睡意。那双眼睛还是深棕色的,很光滑,如同某种动物的裸皮。这是她丈夫唯一的“遗物”,透过这双眼睛,格蕾塔能回忆起他的一生。

“你能和我一起走回酒店吗?”格蕾塔指着贝尔维尤门口那一片栗树。酒店的大楼方方正正的,好像一个保安,坐在椅子上,警醒地扫视着易北河边的风吹草动。

“别担心我。”莉莉说。

“我想了解下手术的情况,”她说,“还有莉莉今后怎么办。”她逐渐感觉到波尔克教授好像在躲着她;她来到德累斯顿已经两天,早就在克雷布夫人那里留了预约条子,可是教授迟迟没有答复。她甚至跟乌苏拉说了,希望接到波尔克的电话。但他一直没来找她。现在,她领着他来到贝尔维尤酒店的房间。他们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个头发上别着丝带的女仆端来了咖啡。

她们都睡了,格蕾塔和莉莉。几个小时后,格蕾塔醒了过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帕萨迪纳的某个前廊上打了个盹。接着她看到莉莉,她的头在枕头上动来动去,脆弱如纸的眼睑在颤动。

“第一次手术很成功,”波尔克教授开口了,“那是比较简单的手术。切口正在慢慢愈合。”他给格蕾塔讲了手术室里的一切,就在那天清晨,天还没亮,埃纳尔就变成了莉莉。他说,血液指标、尿液分析和每小时的体温这些系统常规检查,都在显示莉莉正逐渐恢复。对抗原斯特菌的药物保护莉莉免受感染之苦。“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疼痛。”波尔克教授说。

“不好说。”克雷布夫人说,双臂抱在胸前。房间里很暖和,有点闷,飘着一股长期睡眠的臭气,里面的沉寂也让格蕾塔觉得很不自然。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扯过一块毯子盖住膝盖。她很冷,坐了很久的火车又很累。克雷布夫人离开了,就剩下她和莉莉。

“这个你要怎么解决?”

“她怎么样?”

“每天注射吗啡。”

“三天前。”

“有什么风险吗?”

“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很小,”他说,“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会慢慢减少剂量。但现在还是需要给她注射。”

莉莉的病房里,一个便携的气炉跳动着幽蓝的火光。黄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小炉子上的蓝色火苗在病床上投下波动起伏的影子。格蕾塔抓住床脚的钢护栏。莉莉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单下,双臂平摊在身侧。她在沉睡,鼻翼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请别打扰她,”克雷布夫人在门边轻声说,“手术很艰难。”

“我明白了。”现在,波尔克医生就在她身边,她对他的疑虑和敌意也无影无踪了。他就像那些公事繁忙的大人物一样,总是行色匆匆,很难找到,但只要找到了,他就会全神贯注地把问题说清楚。

格蕾塔眼前掠过一幅场景,埃纳尔乘坐的火车开过易北河上的大桥,灿烂的阳光洒在他抬起的脸庞上。“是的,她在吗?”

“我有点担心她流血的事,”波尔克教授继续道,“她不应该有这么严重的出血现象。不知道是不是某个腹腔器官有问题。”

“你是找莉莉·易北吧?”

“比如?”

克雷布夫人根本没听说过“韦格纳”这个姓。她紧闭双唇,摇了摇头。线条明朗的发梢扫过下巴。格蕾塔又说:“她很瘦,深色的眼睛。特别特别害羞。一个小个子的丹麦女孩。”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脾脏破裂;可能是肠道破损;什么都有可能。”他双腿交叉。格蕾塔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害怕莉莉会有什么意外。

一开始大家都一头雾水。“我找韦格纳小姐。”格蕾塔来到前台发问,克雷布夫人正抽着烟。

“她没事的,对吧?我不应该为她担心的,是不是?”

德累斯顿最让格蕾塔吃惊的,是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低头看着地面。她可不太习惯。竟然没人抬头来看看这么高大的她,用好奇的目光来问候她。到那儿的第一天,她觉得自己好像消失了,被深深地埋进欧洲的崇山峻岭中,与世隔绝,无人知晓。这让她略有些恐慌,只能独自一人感觉着脚下砂石摩擦的声音,一步步走到德累斯顿市立妇科诊所的门口。她恐慌,是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要是没人注意到她,也许她也找不到埃纳尔了。

“我给她开腹了。”波尔克医生说。

“最近一段时间不会了。”她说。等她终于来到街上,看着汽车在冻雨中呼啸而过,人行道上各色的雨伞来来往往,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带着画架,拿上颜料,订好车票,走进下一班去德累斯顿的火车的包厢了。

“什么意思?”

接着那个职员开口了,声音沙哑:“在画新作品吗,韦格纳夫人?我是不是很快要接收新作品了?”

“我开了她的肚子。我知道有哪里不对。我做过那么多腹腔手术,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那好吧。”汉斯说。他帮她穿上雨衣,把两肩不服帖的地方整理好。“我很抱歉。”

格蕾塔短暂地闭上了双眼,她脑海中浮现出一把手术刀在莉莉肚子上划出一条血痕的景象。她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波尔克教授在克雷布夫人的协助下,用双手把切口拉开。

“我真的该走了。”格蕾塔说。

“原来埃纳尔的内里真的是个女人,至少有一部分是女人。”

“你觉得现在我们——”

“这我知道。”格蕾塔说。

“我得走了。”

“不,我觉得你没明白。”他从女仆拿来的托盘上拿了一块星星形状的甜饼干。“不是你以为的意思。这事很奇特。”他双眼放光,很是激动。格蕾塔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野心的医生,特别希望有什么病症或者手术方法能以他命名。

他又走到她身边,格蕾塔又感到手臂上一阵悸动,好像一片羽毛在撩拨她的皮肤。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他轻柔的脉搏和温热的气息透过人字形底纹的西装散发出来。“格蕾塔。”他说。

“在他腹腔里,”波尔克继续,“在肠子之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波尔克医生双手交握在一起,把指上的关节捏得咔咔响。“我找到了一对卵巢。当然,发育得不完全。当然,很小。但真的有。”

汉斯重复着之前的话:“我能帮上什么忙……”

就在那时那刻,格蕾塔决定要画波尔克教授。他肩膀的线条方正刻板;长长的手臂总是垂在身侧;浆洗过的衣领衬着长长的脖子;眼睛周围的皮肤有皱纹了,但看上去很温柔。她靠在椅子上。隔壁房间有个歌剧演员正在歌唱。格蕾塔听得出那是《齐格弗里德》中大地女爱艾尔达的唱词。演员的歌唱在空中飘动,如同猎鹰展翅。这声音有点像安娜,但肯定不是她。因为她正在哥本哈根,时隔多年再度在皇家歌剧院开唱。格蕾塔心想,等莉莉好些了,她会带她去听歌剧,她想象着在歌剧院的一片漆黑中,她俩双手紧握,看着齐格弗里德穿越烈火熊熊的山巅,去唤醒心爱的布伦希尔德。

几分钟的沉默。他们看着那幅画,听着雨和来往车辆人流混杂的声音。巴黎很冷,每天早上醒来,她都感觉寒意愈加刺骨。格蕾塔觉得,比这里更潮湿更灰暗的地方恐怕只有德累斯顿了。从巴黎去那儿,就像滑入严冬洞穴的更深处。

“那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格蕾塔终于开口问道,“她的卵巢真的有作用?”

“我是很像他。”她说。

“这意味着我更确定一切都能奏效,我们做得对。”

“这话特别像埃纳尔说出来的。”

“你觉得这就是流血的原因了?”

“如果我要去,只能是一个人去。”格蕾塔说。

“很有可能,”他的声音提高了,“这几乎可以解释一切。”

职员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巴黎回声》,摊开的那一页是对她最新展览的评论。她还没读,但其中有一段却很显眼地跳了出来,仿佛有人特地在下面画了线似的:“这么多画都是同一个主题,就是这个名叫莉莉的陌生女孩。格蕾塔·韦格纳已经变得很乏味了。我希望她能得到一个新的模特,有个新的计划。她是加州人,为什么从来没把目光投向自己故乡那大片的金色与蓝色呢?赶紧给我画一幅太平洋与大峡谷吧!”

不,格蕾塔心想。她知道,仅凭这对卵巢,不能解释一切。

“怎么不好了?”

“我想试一个移植手术,”波尔克教授继续说,“从健康的卵巢上移植。睾丸移植术已经做过了,但女性器官还没有过。但是已经有一些成果了。”

“不,”她说,“这不好。”

“我想从一对健康卵巢上取一些组织,铺在莉莉的卵巢上,”他说,“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找到合适的卵巢。”

“我陪你去。”他又说了一遍。

“需要多久?”格蕾塔顿了顿,又问,“你确定你能做?”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去?”

“不会太久。我已经物色好一个女孩了。”

“工作可以放一放。更好的办法是,把你的画架也带上。走到哪儿画到哪儿。”

“就在诊所吗?”

“工作怎么办?”

“有个柏林来的女孩。她刚来的时候我们以为她怀孕了。后来发现是她腹部长了个肿瘤。”波尔克站起来准备离开,“当然,她还不知道。现在才告诉她有什么意义呢?但她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合适人选。估计只要一个月左右了。”他和格蕾塔握了手。等他走了以后,格蕾塔打开她的双层颜料盒,铺开油布,把需要的颜料瓶都拿出来。接着,歌剧演员的声音又从墙那边传过来,音调逐渐升高,唱腔缓慢、阴郁、孤独。

“你当然能去。”

几个星期以后,格蕾塔和莉莉坐在诊所的花园里。桦树和柳树上都有嫩绿夺目的新芽。灌木丛仍然参差不齐,但砖石铺的小路上已经冒出了好多蒲公英。两个园丁正在挖洞,准备种一排樱桃树,小树苗的根部还包着麻袋。矮矮的醋栗开始长叶了。

“我不能去。”

草坪上围着一群怀孕的女孩,她们坐在一条花格毯子上,周围是一片草丛。她们都穿着白色的病服,肩膀那儿松松垮垮的,风吹来就轻轻颤抖。诊所屋檐上的钟响了,正午。

“你应该去看他,”汉斯说,“如果你想的话,我陪你去。我很乐意陪你去。”

一片阴云飘来,草坪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刚种好的樱桃树苗被吹得弯了腰,一个身影出现在诊所的玻璃门那儿。格蕾塔看不出来到底是谁。他穿着一件白大褂,衣角翻卷起来,就像易北河游轮上挂的三角旗。

那个职员点燃一根烟,火柴在盒子边缘的砂纸上摩擦,发出粗糙沉闷的声音。她又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想让汉斯抱住她。但她不能这么主动地投怀送抱。她挺直腰板,手指整了整裙子的褶皱。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老派保守,但她还是埃纳尔的妻子,不能就这样沦陷在汉斯的怀抱里。

“看,”莉莉说,“是教授。”

她一时语塞。“你这么想?”

他朝她们的方向走来,云飘走了。波尔克教授的脸亮了起来,阳光反射在他的眼镜上。他来到她们身边,单膝跪地说:“就是明天了。”

“他也许是太害怕了。”

“什么?”莉莉问。

“但他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一起去呢?他不希望我在场。他说得很清楚了。”

“你的第二次手术。”

“想想他要经历什么吧。这和以前的一切都不一样。”

“但为什么这么突然?”莉莉问。

“不,埃纳尔不会这样的,他不会。还有,他怎么会不好意思呢?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他怎么会到现在才不好意思?”

“因为移植的组织准备好了。我们应该明天就做手术。”格蕾塔跟莉莉讲过这个手术,说过波尔克教授会在她肚子里铺上卵巢的组织。

“他也许是不好意思对你开口罢了。”

“我希望一切按计划进行。”教授说。阳光下他脸上的皮肤显得很薄,血管清晰可见,呈现着海洋的颜色。格蕾塔真希望汉斯陪她来德累斯顿,这样她也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她希望能听到他的意见,希望看到他把手罩在嘴上,对眼前的情况深思熟虑。格蕾塔突然觉得筋疲力尽。

“他不想我在场。”

“要是没有按计划进行呢?”她问道。

“你为什么不去看他呢?”

“那我们就等。我希望是年轻女孩身上的组织。”

“嗯?”

“这一切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莉莉说。她没有看格蕾塔,也没有看波尔克,而是出神地望着那一圈女孩,她们正惬意地互相倚靠着。

“格蕾塔。”汉斯说。

波尔克教授走了一会儿,莉莉摇了摇头。“我还是不能相信,”她仍然看着那群女孩子,“他在行动,格蕾塔。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在把我变成一个女孩子。”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鼻尖红红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我觉得他就是那种可以创造奇迹的男人。”

“这对我倒没什么,”她说,“我不是不理解他为什么想一个人去。”

一阵微风吹起格蕾塔的头发,轻轻扫过肩膀。她看着波尔克教授实验室紧闭的百叶窗。实验室和诊所的其他部分由粉刷的墙壁和安了玻璃的走廊连接着。这种高深的手术她自然无法理解,但可以想象那个周围有一排排观摩台的大手术室,那架摸起来冷冰冰的钢铁轮床,还有一个架子上,放着各种盛着福尔马林的罐子。突然,一扇百叶窗被拉起来了,格蕾塔瞥到一个在实验室里工作的身影,埋着头,专注于眼前的一切。接着又来了一个人,也是模糊的黑影,把百叶窗又拉上了。粉刷过的外墙在阳光下有点发黄,看上去仍然毫无生气。

汉斯没说话,格蕾塔看到他紧紧抿了下嘴唇。他是在可怜她吗?她可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那么,”她说,“就是明天了。”说着把莉莉的头揽到自己膝上,两人都闭上双眼,感受着阳光淡淡的温暖。虽然好像一切都静止了,但她们还是能想象着草坪上女孩子们的嬉笑,还有易北河上遥远的船桨拍浪声。格蕾塔想起了泰迪·克罗斯,曾经,他在她眼里也是能创造奇迹的男人。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有关卡莱尔的腿。格蕾塔和泰迪当时刚结婚几个月,他们住在贝克斯菲尔德的那间西班牙风格宅邸中。桉树林里正吹过第一阵暖洋洋的风。

“他不想让我一起去。”

格蕾塔怀着孕,给孩子取名“卡莱尔”。她成日恶心想吐,倦怠地窝在沙发里。一天,卡莱尔开着他的黄色跑车,越过山路来探访他们,顺便也探询一下有开发潜力的油田。

“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那年春天的草莓田像盖了一块绿毯,田野边缘的山脚下摇曳着金红色的虞美人。因为传言说这里的地下可能有石油,洛杉矶和旧金山的男人们纷纷前来寻宝。住在泰迪·克罗斯父母家南边的一个农民用斧子凿了一口井,结果凿出了石油。泰迪很确定自己的父母也能凿出油。格蕾塔私下常常想,泰迪是不是希望自己家能富有一点,好配得上她。这想法挺奇怪的,但也很合理。每天傍晚照顾完格蕾塔以后,他就开着车,一路颠簸,来到克罗斯家的田里,借着一棵老橡树的树荫,往地下钻。他用的工具尖端安着可伸长的旋转刀片。草莓叶子四下翻飞,阳光反射在刀面上,明晃晃的。泰迪不知疲倦地钻着井。

“我不该担心的,但还是担心。”

接着卡莱尔就开车来贝克斯菲尔德了。那时候他还是瘸得厉害,拄着一对便携拐杖,拐杖把手是用象牙做的,经过了精心雕刻,有方便使用的凹槽。他还有一副拐杖,把手是纯银的,华德夫人要求他在正式场合使用。他到他们的西班牙之家的第一天晚上,格蕾塔一直在睡觉。她后来才知道,当晚泰迪开着车去了自己的田地,给他看了自己钻的井。“我怕让他们失望。”泰迪说起自己的父母,两位老人正瑟缩在小屋里,墙上的板子之间缝隙很大,风轻而易举就灌进来了。地上那个洞大概有大腿那么粗,周围围着一个木质的平台。泰迪拿根绳子拴了个杯子,从下面打了一杯土壤样本上来。两个年轻男人张着嘴巴,一起研究。泰迪看着卡莱尔,好像期待着什么,因为他可是斯坦福大学的“天之骄子”,肯定能从这满杯的黑土里发现什么宝贝。“你觉得下面有石油吗?”泰迪问道。

“你担心吗?”

卡莱尔望了望草莓田边那棵长满树节的橡树,又看了看蓝紫色的天空,说:“我不太确定。”

现在,站在汉斯的办公室里,那个职员还拿着铅笔和尺子伏案工作。格蕾塔说:“埃纳尔没来信。”

他们出去了半个小时,站在落日余晖中。风卷起尘土,盘旋在他们的脚踝边。天光渐暗,星星开始一闪一闪地出现了。“我们动身吧。”泰迪说。卡莱尔说:“好的。”他从没因为格蕾塔的任何事责怪过泰迪·克罗斯。

那天晚上,她坐在床脚,隔着毯子给卡莱尔揉腿,说:“有时候我觉得汉斯是我唯一的朋友。”卡莱尔穿着睡衣,敞着领子,他说:“我能理解。”顿了顿又说,“格蕾塔,没人因为这些责备你,你别多想了。”

泰迪走向卡车,卡莱尔跟着他。不过他的一支拐杖卡在平台的木板之间了。紧接着,他那条坏腿就像一条蛇一样,滑到井里去了。他本想哈哈大笑,说自己怎么一瞬间就四仰八叉躺在平台上了。但他的腿竟突然间“起死回生”,有了痛感。泰迪听到他的喊叫,跑回那口枯井,问道:“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那次他俩拥抱,被卡莱尔看到了。就是那个下着冻雨的下午,汉斯刚从理发店回来,脖子上还红红的。等她听到钥匙转动时,已经太晚了。之后格蕾塔和卡莱尔都僵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尴尬得不能动弹。她的头靠在汉斯胸膛上,脖子上套着围巾的卡莱尔手搭在门把上。“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说话。她赶紧从汉斯怀里挣脱出来,而汉斯则举起双手,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先出去一下,”卡莱尔说,“一会儿就回来。”格蕾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夺门而逃了。

卡莱尔站不起来。他的腿被卡在洞里。泰迪拿起一根撬棍,把木板撬开。“咔吱!”刺耳的声音在田野中回荡,木板渐渐松开了。山脚下的野狼也开始了嚎叫。贝克斯菲尔德的夜晚依然漆黑一片,但有了些声响,卡莱尔很痛,抽动着双肩,轻轻叫唤着。一个小时后他才解脱出来,腿露了出来,好像胫骨断了。虽然没流血,但皮肤颜色比黑李子还要深。泰迪扶着卡莱尔进了卡车,接着在夜色中往西开,穿过深深的山谷,田野也从草莓田变成红叶莴苣,再到葡萄园,最后是山核桃园。接着又穿越群山,开进了圣巴巴拉市。快到午夜了,一个戴单片眼镜的医生才开始对卡莱尔的腿进行治疗;留着红色短发的晚班护士把一卷纱布展开,浸进一缸石膏里,再给卡莱尔打上。接着,又过了好久,天都要亮了,泰迪和卡莱尔才开车进入西班牙之家绿竹掩映的车道。两人都筋疲力尽,但终于到家了。

“我能帮什么忙吗?”汉斯问道。他朝格蕾塔走去。那个职员推了推眼镜,仍然握着铅笔认真工作着。汉斯来到格蕾塔身边。两人的身体没有接触,但格蕾塔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但她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画:莉莉灿烂地笑着,头上的泳帽有点紧;那双幽幽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充满生机,又仿佛深不见底。格蕾塔感觉有什么东西放在自己手臂上,但转头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汉斯现在已经站到职员的办公桌前了,他的双手好整以暇地揣在衣服口袋里。他是不是本来想对她说什么的?

格蕾塔还在睡。“从你走后就没醒过。”亚纪子说。她有双黑漆漆的眸子,就像卡莱尔小腿上的瘀伤。等格蕾塔醒了,还是昏昏欲睡,再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她根本没注意到卡莱尔腿上打着石膏。石膏上有很多粉,卡莱尔拖着腿走来走去时,总会留下一些白色的烟尘。格蕾塔倒是注意到了这些烟尘,漫不经心地想这是从哪里来的,反正她对家务活的态度总是这样。她只是轻轻地用脚凳的坐垫挥舞了一下。她知道卡莱尔受伤了,但没太在意。“哦,我没事。”卡莱尔说,格蕾塔就没再多问,因为她自己感觉糟透了,好像喝了什么毒药。她看了看卡莱尔的石膏,眼睛一闭,又睡着了。等到暑热已深,温度计上显示着110度(约43摄氏度)的高温,格蕾塔终于生产,而卡莱尔腿上的石膏也撤下来了。胎儿夭折了,但卡莱尔的腿却好得多了,比他六岁那年受伤之后的任何时候都要好。走路还是有点拖,脚步比较迟滞,但卡莱尔不再需要拐杖了。而他径直走到姐姐家的下沉式客厅,下楼梯时都没有扶栏杆。

那个职员有张窄窄的脸,他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格蕾塔想起埃纳尔。她脑子里又充满了他的画面:埃纳尔在德累斯顿上了一辆电车,全身充满戒备和谨慎,双眼低垂,双手羞涩地交握着,边走边颤抖。她不由自主地想,我到底对我丈夫做了什么?

“那是贝克斯菲尔德唯一的好事。”有时候格蕾塔这样说。

埃纳尔离开巴黎去往德累斯顿一周多以后的一天,淫雨霏霏,街上来往的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格蕾塔和汉斯在画廊见面。他在后面的办公室里,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个男职员,在账本上写写画画。“没有全卖出去。”汉斯说起画展的情况。格蕾塔的那幅《莉莉在杜邦-索尔福利诺泳池小屋》放在地上,斜靠在那个奋笔疾书的男职员的办公桌前。“你要是来开幕式就好了。”汉斯说。“出了什么事吗?”她还没回答,他又说:“见过我的新助理了吗?这是乐高尔先生。”

于是,在剩下的婚姻生涯中,她一直觉得泰迪·克罗斯是个能够创造奇迹的男人。曾经,她经常注视着他,看着他全神贯注地抿着嘴,觉得丈夫什么都能做。但现在,当莉莉也这么评价波尔克教授时,格蕾塔看着易北河,数着来往的船只;又数了数草坪上的女孩子们,只说了一句:“再看吧。”

她又在汉斯的画廊里办了个个展,但第一次没去开幕式。不知怎的,她对这一切感到无比厌倦,但她很小心地在汉斯面前掩饰了这种情绪,不然显得多忘恩负义,多任性啊。格蕾塔,五年前还在艺术圈默默无闻,今天早上却已经坐下来接受专访,对方是《尼斯晨报》的记者,相当英俊,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水雾。他打断了格蕾塔的话,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个伟大艺术家的?”是啊,真是名利双收,而且是在短短五年里。但即便如此,格蕾塔还是坐下来,心想,是啊,我自己也是能干一番事业的,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她孤身一人留在巴黎。而她的丈夫和莉莉在德累斯顿,也是孤身“一人”。

《齐格弗里德》,德国音乐家瓦格纳著名的连篇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三联。

格蕾塔受不了了。她扣好罩衫的每一颗扣子,用玳瑁梳子把头发别好,在工艺陶瓷碗里混好颜料,站在一幅画了一半的莉莉肖像面前,却不知道如何完成。这幅画上,莉莉的上半身已经画好了,但下半身只有铅笔勾勒的轮廓。格蕾塔盯着画发呆,好像这是出自别人之手。她就这样愣愣地瞪着画布,边缘绷紧了,钉子还是她亲手锤进去的。但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心烦意乱。门口有人在挨家挨户地为图书馆募捐;爱德华四世在水盆里扑腾,弄得脏兮兮的;通往埃纳尔画室的门开着,他那张躺椅收拾得整整齐齐,铺着一张粉色与红色相间的基里姆毛毯,整个画室太过整洁,太过空荡,好像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居住。梳妆台的抽屉空空如也;衣柜里什么衣服也没有,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衣架挂在杆子上。她感觉胸中一阵抽搐,脑子里全是埃纳尔独自坐火车的样子,他穿越欧洲的山山水水,来到德累斯顿,时间是深夜,发尖上的水珠都结冰了,手里紧紧攥着写有诊所地址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