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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埃纳尔坐在椅子上想,进行什么?他看得出来,波尔克教授以为他已经很了解情况了,所以没有多说。波尔克一直在谈之前那个病人。那个男人深信自己本来是个女人,就连穿着男装时,也自称齐格林德·汤妮郝思。他是个电车售票员,常年跑沃夫尼兹到克罗切这条线,固执地要求每个人叫他“小姐”。没有一个乘客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眼神茫然地看着穿蓝色制服、打黑色领带的他。

“曾经有个男人,我很想帮助他,”波尔克教授说,“但要开始之前,他跑了。他可能是太害怕了,进行不下去了。我也很理解。”

“但第一次手术那天早上,这个男人消失了,”波尔克教授讲了下去,“他溜出诊所的病房,不知道怎么逃过了克雷布夫人,接着就无影无踪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他,他还是继续在电车上卖票,现在穿的是女售票员的制服,深蓝色的裙子,系着帆布腰带。”

“没有,”埃纳尔说,“这个她什么也没说。”

侍者回来给他们倒酒。埃纳尔隐约清楚了波尔克教授的计划。他们背后的过道上摆着枝形大烛台,摇曳的光辉反射在餐刀上。埃纳尔心想,应该是某种交换吧。他将用双腿之间悬挂的那块肉,交换别的什么。

“格蕾塔没给你讲我的另一个男性病人?”说着波尔克教授微微斜过身子,“和你的情况一样。”

窗外的夜色里,易北河暗流汹涌,一艘灯火辉煌的轮船从奥古斯桥下开过。波尔克教授说:“我想下个星期就开始。”

埃纳尔差点惊叫出来。“您的意思是,还见过其他像我一样的人?”

“下个星期?不能再提前点吗?”

波尔克教授拿起餐刀,切开面前的鳟鱼。埃纳尔看着那闪亮的刀锋,刀尖有点钩,划开脆弱的鱼皮,露出粉嫩的鱼肉。“说实话,”波尔克教授说,“我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时,还不太确定该说什么。一开始我觉得并没有什么办法。”

“必须是下个星期。我想让你住院,好好休息,长点体重。我需要你尽可能地养精蓄锐,不能冒任何感染的风险。”

“也许是该庆祝一下。”埃纳尔说。侍者摆放刀叉发出的脆响和他的话混在一起。埃纳尔想着莉莉,他本来想让莉莉代表他来吃这顿晚饭的。

“什么感染?”埃纳尔问道。但侍者又来了,他用血管清晰的双手清走了盘子和餐刀,接着拿一把小小的银刷子清理了桌上的面包屑。

穿着燕尾服的侍者拿来装着一瓶香槟的银冰桶。“这不是要庆祝什么。”波尔克教授解释道。侍者把酒瓶的软木塞拔出来,很响的一声“砰!”邻桌那些裹着厚厚天鹅绒领子的女人都转过头来看。

埃纳尔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宾馆。隔壁的妓女不在,所以他睡得很好,只在一列火车进站时翻了个身。天亮时,他起了床,在走廊尽头那间没有暖气的板条门浴室里洗了个澡。接着他穿上一条棕色的短裙和领子上有绣花的衬衫,再套上一件粗线的羊毛开衫,斜斜地戴上一顶小帽子。面对镜子,他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白气和苍白的脸。他要作为莉莉进入诊所,等到春天出院的时候,走出来的也将是莉莉。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决定,只是事情的自然发展。在宾馆的浴室里,板条门缝中还能听到列车进站时车轮与铁轨刺耳的摩擦。埃纳尔·韦格纳闭上双眼,等再睁开时,他已经变成了莉莉。

他们在观景楼见面,共进晚餐。餐馆大堂的主色调是白色和金色,从柱廊看外面,夜晚的雾气逐渐浓重,慢慢变成深蓝色,集结在易北河和远处的洛施维茨高地上。漂亮的花盆里种着棕榈树,每个服务台前都摆着几盆。舞台上,一个交响乐团正演奏着瓦格纳的作品。

来到诊所,接待她的仍然是克雷布夫人,她用命令的语气让莉莉换上诊所的白色病服,腰上系了根绳子。

波尔克教授的掌心很湿润,他拍着埃纳尔的肩膀说:“埃纳尔,请你认真听我说。我懂,我懂你想要什么。”

克雷布夫人满面红光,仿佛全部的毛细血管都爆开了似的。她领着莉莉来到诊所后面的一间病房,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她就要在这里好好休息。病房里有张床,配了钢管床栏。克雷布夫人拉开黄色的窗帘。楼下是一个小小的公园,有个斜坡,通往易北河边。冬天的河水呈现冷冷的蓝色,莉莉看到一艘轮船甲板上的水手们裹紧了大衣。“你在这儿会很开心的。”克雷布夫人说。天空中的云不断变幻,飘散开来,露出一个空洞。一束光照在易北河上,照得那艘船前面的一小块水面波光粼粼,如同莉莉脖子上的项链一样发着光。

“我知道在哪儿。”

克雷布夫人清了清嗓子。“波尔克教授跟我说了你会来,”她说,“但他忘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他一贯这样。”

“今晚你能和我一起去观景楼那边吃晚饭吗?”波尔克教授说,“你知道在哪儿吗?就是易北河的另一边,布吕尔平台旁边。”

“莉莉。”

埃纳尔点点头。“她告诉我,你要把我永远变成莉莉。”当然格蕾塔告诉他的不止这么多,她还说:“就是这次了,埃纳尔。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姓什么?”

“她跟你说了我想怎么进行了吗?”

窗外的天空中,又一朵云飘散开来,那个灰蓝的洞开得更大了,整条河都亮了起来,穿着大衣的水手们都抬头看着天。莉莉屏住呼吸,想了想,说:“易北。莉莉·易北。”

“你太太给你讲了我的计划吗?”波尔克教授问道。绿色的瓷砖和耀眼的顶灯让波尔克教授的脸一览无余。他的皮肤白得像新鲜的面团。难道只有埃纳尔的脸变成那种幽幽的绿色了吗?埃纳尔用指尖划过脸颊,发现自己早就汗流满面了。

那天下午,她下了楼,去冬园喝茶。她找到一把孤零零的金属椅子,很快就坐在上面晒起了太阳。云完全散开了,天空湛蓝湛蓝的。阳光让花园里的温室十分暖和,卷曲的蕨类植物和在墙边攀爬的常青藤似乎抓住这个机会肆意生长,散发着潮湿与充满生机的气息。站在冬园的边缘,可以看到易北河,扫除了一切阴云的风正翻卷着河里的白浪。那汹涌的浪涛让莉莉想起丹麦的卡特加特海峡和埃纳尔画中冬日的海洋。几年前,莉莉还经常坐在“寡妇之家”的椅子上,盯着埃纳尔的画作;她看着那些画,有种与己无关的淡漠,就像作画的是她的某位祖辈,想起来只有模糊的骄傲。

“因为莉莉。”埃纳尔鼓起勇气。谈话到现在还没出现小莉莉,他也不知道波尔克教授是否知道她的存在。他有没有听过这个细长脖子的美丽女孩呢?知不知道她努力要跳出埃纳尔这副干瘪、病弱的身躯呢?

接下来的整个星期,莉莉每天上午都睡到很晚才起。好像她睡得越多,越觉得累。下午她会到冬园喝茶,然后吃个蛋糕。她总是坐在那把金属椅子上,茶杯放在膝上,羞涩地向那些跑下来闲扯的女人们点点头。偶尔会有一两个笑声特别清脆的,把莉莉的目光引向她们: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围成一圈,半长的头发,健康的颈项,都穿着腰上系带的病服,腹部都有些隆起,程度不同而已。莉莉知道,大多数住院的病人都是因为这个进来的。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们,没有轻蔑,更没有怜悯,而是很感兴趣,很向往。因为女孩子们似乎都彼此熟识。她们毫无顾忌地高声大笑,那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整个冬园,莉莉甚至觉得会震碎玻璃墙。她们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接下来的几个月都要在德累斯顿市立妇科诊所度过。诊所就像一个小社会,一个还没接受她的小社会。莉莉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你会被接受的。她感受着阳光照在膝盖和手腕上的感觉,然后转动了一下手脚,让这种暖意在周身渗透。

“为什么?”

她知道波尔克教授希望她增加体重。克雷布夫人每天下午都会给她拿来一盘大米布丁,按照丹麦人的做法,在里面藏了一颗杏仁。莉莉第一次拿勺子舀起摇摇晃晃的布丁,放进嘴里,吃到那颗硬硬的杏仁时,她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她抬起双眼,用丹麦语说:“谢谢,谢谢你。”

“这段时间都不怎么画了。”

住院第三天,莉莉坐在冬园里,看到玻璃墙那边的番红花长出了嫩绿的小芽。颜色青翠,形状像槽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勇敢的小芽下面是棕褐色的草坪。莉莉想象着接下来几个星期,这里会逐渐恢复生机,变成一块绿毯。今天的河水颜色有点油油的,水流平缓,一艘小船驶过,甲板上铺着黑色的油布,用绳子紧紧拉着。

“给我讲讲你的画吧。”波尔克教授说。

“你觉得春天会早来吗?”

检查室的墙上贴着一半高的绿色瓷砖;埃纳尔看着洗手池上的镜子,他脸上也反射着瓷砖的绿光。他突然想到,自己肯定是德累斯顿市立妇科诊所里病得最重的人。因为大多数来这里的女人应该都不是真正的病人,只是昨晚和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英俊男士共度春宵后,有点担心意外怀孕而已。

“什么?”莉莉说。

“有时候很难。”埃纳尔说。他想起去年经历的那些就恶心反胃;在公寓的一片阳光中醒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就像去赫科斯勒那里照X光的前一晚。他在床边准备了一个带提手的小桶,格蕾塔早上总是默默地清洗,既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一句怜悯,只是把长长的手掌温柔地按在他额头上。

“我发现你也在看番红花。”一个女孩不知何时坐在莉莉旁边的那把金属椅上。她调整了椅子的朝向,两人可以隔着白色的铁桌子四目相对。

“你有试着多吃点吗?就算不饿?”

“我觉得是挺早的。”莉莉说。

“我也不知道。”

“我也觉得今年的春天会早。”女孩说,她的头发是木金色,长过了肩,鼻尖微微上翘。她叫乌苏拉,来自柏林,是个孤儿,还没满二十岁。因为犯了世界上最简单幼稚的错误,才来到德累斯顿。“我以为我爱他。”后来她向莉莉交心。

“为什么没有?”教授从耳朵后面取下一支铅笔,在档案上记了一笔。

她们见面的第二天,阳光更强烈了,莉莉和乌苏拉穿着高领毛衣,从克雷布夫人那里借了有耳罩的毛皮帽子,一起去了公园。她们穿过一条小路,周围的田野里全是番红花的小苗,肆意地大片生长。易北河就在她们脚下,风却有些猛,是莉莉在冬园里料想不到的。乌苏拉突然问:“你呢,莉莉,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没什么胃口。”

莉莉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咬了咬嘴唇,把手腕缩进袖子里,最终开口说:“我体内有病。”

波尔克教授请埃纳尔脱掉衣服,站在体重秤上。冰凉的听诊器压在他胸上。“我知道您是一位画家,”波尔克教授说,但没给埃纳尔插话的机会,又继续道,“您真是太瘦了,韦格纳先生。”

乌苏拉张开那对天生噘着的嘴唇,说:“哦,这样。”

埃纳尔穿着浆洗过的紧贴着脖子的蝴蝶领衬衫和西服外套,觉得很热。他在检查台上坐定。克雷布夫人进来了,黑色的鞋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音。她递给教授一份档案。教授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头顶上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他身形高大,看上去比埃纳尔想的要年轻,下巴方正英武。埃纳尔一下子理解了格蕾塔为什么喜欢这位医生。他手上的动作很敏捷,喉结不太明显。他说话的时候,埃纳尔几乎有点迷醉,呆呆地看着他的双手鸟儿一般在空中翻飞,接着停在桌角上,那里有三个木箱子,把各种文件资料收得整整齐齐;随着他的抑扬顿挫,喉结的动作也明显了些,就像一只啄木鸟不停动着的尖嘴。

从那以后,两个女孩子每天下午都一起喝茶,吃蛋糕。乌苏拉从之前的雇主那里偷拿了很多盒巧克力,她们会一起挑一盒吃。“就是这些巧克力给我惹了大麻烦。”乌苏拉拿着一块贝壳形状的巧克力,塞进嘴里。她给莉莉讲起自己打工的那家巧克力店,在柏林菩提树大道。午饭时间或下午五点以后,城里最富有的男人们都会急匆匆走进来,大衣搭在手臂上,买三盒金箔包着的巧克力,包好,系上粉色的丝带。“你可能以为我爱上了其中一个,”乌苏拉对莉莉说着,把茶杯放在托盘上,“不是。是后厨做巧克力的一个男孩。他的工作就是把大袋的坚果、大块的黄油和大桶的牛奶,还有磨碎的可可豆倒进混合桶里。”那些混合桶很大,足够两个相爱的年轻人蜷着身子藏在里面了。男孩叫约亨,从头到脚都长满了雀斑。他是波兰边境附近的科特布斯人,来柏林本想发点财,但被困在这些不锈钢的混合桶之间,稍不留神搅拌臂上那些锋利的刀片就可能把他瘦骨嶙峋的手绞进去,不到一分钟就转上个几百次。乌苏拉和约亨认识了四个月才说上话。店里规定了,前台那些穿着粉色系扣制服的女孩不准和后厨的人交谈。后厨通常很热,总是混合着汗味和苦甜交加的巧克力味。男孩们说话也相当粗俗,总是用非常下流的话议论着前台玻璃柜后面的那些女孩子。后来有一天,乌苏拉不得不到后厨去询问下一拨牛轧糖什么时候做好,那时候刚刚十七岁的约亨把帽檐往脑后一推,说:“今天没有牛轧糖了。让那些混蛋回家,跟他们的老婆道歉去吧。你就别道歉了。”那一刻乌苏拉一下子就被这个小伙子迷住了。

埃纳尔和波尔克教授第一次的会面很短暂。他开门见山地说:“我见过您妻子了。”

剩下的事情莉莉想也想得到:后厨的初吻;轻轻地推搡,倒在不锈钢混合桶里;寂静的深夜,四下无人的巧克力店,所有的搅拌臂都停止了工作,两具充满激情的恋爱的躯体;爱人的痛苦和抽泣。

“病理楼是我们诊所最新修的,”克雷布夫人带着骄傲的语气介绍道,“波尔克教授的实验室就在那里。”楼房方方正正,外墙涂着黄色的灰泥,埃纳尔突然想起格蕾塔生水痘留下的伤疤,突然又为自己的联想而赧然。

真是太忧伤了,莉莉心想。她坐在金属椅子上,午后的阳光照在易北河上。短短五天,她和乌苏拉很快成了朋友。虽然乌苏拉此时算是身陷囹圄,莉莉却渴望自己也能经历类似的事情。她对自己说,是的,我也会做出一样的事:一见钟情;彷徨无助;令人追悔的激情。

克雷布夫人一直走在埃纳尔前面,和他保持一步的距离。她介绍说,诊所一共有三十六个床位。楼上是外科、内科和妇科。她指着院子对面说,那里有一栋楼,门上挂着牌子:病理科。

第二天早上,波尔克教授敲开她房间的门。“今天什么也别吃,”他说,“茶里也不能放奶油。什么都不能放。”接着他又说,“就是明天了。”

“她们都去冬园了。”克雷布夫人说。她的后颈,就在发丝下面,有一块胎记,像打翻的树莓果酱,又像个幽灵。

“您确定吗?”莉莉问道,“您不会改变主意吧?”

克雷布夫人开门把他迎了进去,陪着他穿过走廊,走廊的红木地板打了哑光的蜡,颜色显得更深了。走廊两旁全是门。埃纳尔睁大眼睛,往每间屋里张望,同时又为自己的好奇感到羞愧尴尬。走廊一边的每间屋全都洒满了阳光,窗边放着单人床,羽绒被鼓鼓的,像一袋袋面粉。

“手术室已经定了,护士们的班也排好了。你也增了些体重了。是的,我很确定。明天就是你的大日子,莉莉。”说完他就走了。

又等了两天,波尔克教授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可以见埃纳尔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街角还未晒干的雨洼闪耀着水光,埃纳尔又来到市立妇科诊所。阳光下的诊所看上去大了些,外墙是奶油色的,清一色的拱形窗户,屋檐上安了一座钟。诊所位于一个小小的公园,周围种着橡树、桦树、柳树和冬青。

她来到大厅吃早餐,大厅周围是一扇扇拱形的窗户,地上铺着松木地板,桌上摆着一盘盘肉卷和一篮篮菜籽面包,还有一壶咖啡。莉莉端着咖啡找到一张角落里的桌子,独自坐着。她拿出一个软软的蓝色信封,拿黄油刀裁开封口,展开格蕾塔的来信。

他喝完杯中的酒,把杯子递给小贩。后者掀起一角,把杯子擦干净。“那就祝您好运常伴了,先生。”小贩推着车走了。埃纳尔看着他,背后是德累斯顿建筑特有的黄色石头外墙和绿色镀铜房顶。这些伟大的洛可可风格建筑,让这里成为埃纳尔见过的最美的城市之一。阿尔贝提努博物馆、穹顶恢宏的圣母大教堂、绿穹珍宝馆、歌剧院前优雅美丽的广场,一起形成了这个推车小贩的背景,真美。城市上空弥漫着浅灰色的阴云,是暴风雨要来的迹象。埃纳尔又冷又累,站起来离开布吕尔平台的时候,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过去就像脚下的河水,匆匆流过。

亲爱的莉莉:

“五十芬尼。”河水晦暗,波涛汹涌,埃纳尔递给男人一枚铝铜合金的硬币。

不知你在德累斯顿过得怎样?你应该已经见到波尔克教授了吧。他在业内口碑很好。虽然谈不上很著名,但这一切之后,他肯定会家喻户晓了。

“我该给你多少钱?”埃纳尔问道。

巴黎这边没什么大事好说的。自从你离开后,我画画的进度也慢下来了。你是最棒的模特。而你走了,就很难找到和你一样美的人了。昨晚汉斯来了。他对艺术市场有点担心。说资金越来越紧张,不仅仅是巴黎,整个欧洲都是这样。但我不担心这个。我从来没担心过,你知道的。我跟汉斯说了,他说我当然不用担心,因为埃纳尔和我永远能卖得出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埃纳尔要是继续画画,那肯定没问题。莉莉,你想过试着画画吗?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一罐水彩颜料和一个素描本,打发打发时间。那边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慢吧?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肯定德累斯顿和巴黎完全不同。

“这个布吕尔平台。他们说这是‘欧洲的阳台’。”男人笑了,嘴里掉了几颗牙齿。他等着埃纳尔喝完酒,好把酒杯拿回去。从平台上可以眺望河对岸“日本宫”凹形的建筑,后面是德累斯顿新城那些大大的房顶和带美丽花园的豪华别墅。后面就应该是开阔平坦的萨克森自由州了。埃纳尔站在平台上,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自己脚下,默默等待着。

希望你过得舒心愉快。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真希望你允许我陪着你,但我也很理解你的决定。有些事情你必须一个人去做。莉莉,有时候你有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一切结束后,将会是什么样子?自由!我的憧憬就是这两个字。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我希望是。我希望你这么想,因为你应该感受到自由。至少我会有这样的感受。

“说什么?”

请尽快回信。爱德华四世和我无比想念你。他就睡在你的躺椅上呢。我呢,我几乎不怎么睡得着。

接着埃纳尔爬上布吕尔平台的四十一级台阶。在那里整个易北河和右岸尽收眼底。平台周围的树都被修剪得方方正正,还安了铁栏杆,好多人悠闲地靠在栏杆上,看着易北河从脚下流过。水流风生,埃纳尔竖起大衣领子。一个男人推着车,叫卖面包夹德国腊肠和小杯的酒。他递了一个给埃纳尔,然后给他倒了杯苹果酒。埃纳尔把酒杯放在膝盖上,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腊肠,肠衣很紧,顶端脆脆的。接着他喝了一口酒,闭上双眼。“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小贩跟他搭腔。

要是你想我来陪你,提一句就好。我第二天就能赶到。

埃纳尔来到申培尔歌剧院的售票处,买了张贝多芬的歌剧《费德里奥》的票。他知道同性恋们都喜欢去听歌剧,不禁害怕起玻璃后面那个女售票员会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隔着呼吸的白雾,售票员面目模糊,但看得出来还是年轻漂亮的,她绿色的双眸看也不看埃纳尔,只是很警惕地从小窗口扯过他递来的钞票,好像不太确定该不该要这钱。埃纳尔再次觉得筋疲力尽,全世界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爱你,格蕾塔

他继续在城市里闲逛,看着每家店铺的橱窗。一家女帽店在减价促销,门外女人们排起了长龙。一家杂货店在店外摆出一箱卷心菜。一家风筝店的橱窗前,埃纳尔停下了脚步。店里有个男人,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正坐在工作台前弯曲着木棒。他身边放着很多形态各异的风筝,有的像蝴蝶,有的像风车,有的像巨龙,有的翅膀上贴了锡箔纸,闪着银光,像飞鱼。还有一个老鹰风筝,以及一个小小的黑色风筝,黄色的眼睛向外鼓起,像一只蝙蝠。

莉莉想起巴黎公寓里的生活:埃纳尔过去的画室,整整齐齐,分毫未动;早晨洒满格蕾塔画室的阳光;覆盖着天鹅绒的脚凳,卡莱尔最喜欢坐在上面;格蕾塔穿的罩衫沾满了颜料,衣服都变硬了;她的头发如冰瀑般披散在后背上;汉斯在街上按着喇叭,喊着莉莉的名字。莉莉想回家,但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身形小些的那个男孩抬起头,看见埃纳尔,又哈哈大笑起来。看样子这应该是两兄弟,有着同样的尖鼻头和同样残酷的笑声。埃纳尔意识到,两个男孩已经不是在笑那个胖女人了。她已经小心地躲过路上的车流,跨过电车轨道,走到罗氏制药里面去了,那里的奥多尔漱口水和棚牌润发油正在搞半价促销。两个男孩是在笑埃纳尔。这个人好瘦啊,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双腿像两根弱不禁风的竹竿,支撑着上身摇摇晃晃的大衣。埃纳尔从药店的玻璃窗看着那个胖女人,她正饶有兴致地挑选漱口水。他真希望自己就是她,无所顾忌地在堆成金字塔的罐子上看着价格,拿起一瓶润发油放进购物筐里。埃纳尔想象着,购物结束后,这个女人开着自己的轿车回到家里,把这些个人洗护用品放在丈夫常用的水槽上方的橱柜里。

下午,她又见了乌苏拉。后者急匆匆跑下楼梯,脸都涨红了。“他来了一封信!”她挥舞着一个信封,“约亨写来的!”

虽然寒风刺骨,市场里的店铺仍然热热闹闹。罗氏制药房的走廊里全都是午休的银行职员。每栋大楼的外墙都被煤灰熏得黑黢黢的,比晦暗的天空有过之而无不及。雨棚上漆着商店的名字:卡尔西装店、玛利亚药店、雷纳平价百货、罗氏制药。虽然照常开门迎客,但随着经济萧条不见好转,这些店铺的收银机越来越寂寞。广场中央停着一排排汽车,两个戴着花呢帽,穿着运动鞋,小腿那里冻得发紫裂皮的男孩负责看守着。一个鬈发一丝不苟别在脑后的女人下了轿车,她穿着一件紧得不能再紧的蓝色裙子,腹部的赘肉不断考验着衬衫扣子的缝线是否牢固。两个男孩帮她把车停进一个窄窄的车位,然后大笑着,学着那个胖女人摇摇摆摆地走路,嘴里说着嘲笑的话,看那女人边走边涂着口红。

“但他怎么知道寄到这里来呢?”

第二天,他回到诊所,波尔克医生却见不了他。“他会给你打电话。”还是那个穿灰色短裙的克雷布夫人说。一听这话,站在门廊灯下的埃纳尔竟然哭了起来。白天也和昨晚一样冷,听着脚下车道上沙砾的碎响,他不住地颤抖。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只好在城里游荡,既饥饿难耐,又恶心想吐。

“我给他写信了。我没忍住,莉莉。我崩溃了,然后给他写信,告诉他我有多爱他,说现在还不算晚。”她今天看上去格外年轻,头发束成了马尾,饱满的脸颊,两边各有两个酒窝。“你觉得他信里会写什么?”

他转过身,一头扎进黑漆漆的街道。他在街角一盏悬在电线上的圆锥形街灯下等待着。终于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等他终于在老城区中央车站附近的霍丽兹宾馆住下时,已经过了午夜。宾馆的房间贴了格子花纹的墙纸。墙壁很薄,轻易就听到隔壁房间妓女的声音。一整晚,埃纳尔穿着衣服躺在宾馆的羽绒被上。他听着一列火车进站,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尖响。几个小时前,就在车站里,一个穿着兔毛边大衣的女人叫埃纳尔带她回家。现在光是想想那一幕,他就羞惭得面红耳赤。车站那个女人的声音,和隔壁那个妓女的声音,填满了埃纳尔的大脑,他眼前全是她们涂得艳红的嘴唇和轻薄短裙上的撕口。埃纳尔闭上双眼,为莉莉感到恐惧。

“拆开看吧。”莉莉说。乌苏拉打开信封,眼珠繁忙地在字里行间转动。她的笑容有些暗淡下来,一开始不仔细看还难以察觉,等她翻页时,嘴唇已经紧紧抿着,皱着眉头。接着她用手背擦了下鼻子,说:“他可能会来看我。如果他攒够了钱,还能从巧克力店请假的话。”

“是的,我知道。”

“你想让他来吗?”

“但这是妇科诊所。”

“应该吧。”乌苏拉顿了顿,“但我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他从店里请假可能很难,但他说有时间就会来。”

“有没有一间病房给我住?”埃纳尔听到自己在问。

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人什么也没说。接着乌苏拉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要做手术。”

“我不太清楚您什么意思。”埃纳尔说。他感觉女人的双眼正把自己上下打量,落在那个装满莉莉衣服的袋子上。

莉莉答应一声,理着膝盖上的线头。

“你的女人在这儿吗?”女人问道,“你是因为她才来的吧?”

“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你会没事吗?做完手术你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明天?”他感觉周围有什么东西压过来。

“我会更好的,”莉莉说,“波尔克教授会把我变得更好。”

“你得明天再打个电话。”

“哦,那个奇奇怪怪的老波尔克啊。希望他不会在你身上做什么错事。‘刀锋波尔克’,他们这么叫他,你知道吗,他也总是举着手术刀,准备把姑娘开膛破肚。”

“他在吗?”

短暂的一秒钟莉莉的恐惧一闪而过。

女人把双手压在裙子的褶皱上,“波尔克教授?”她说。

“对不起,”乌苏拉说,“我有口无心的。你也知道女人们闲扯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其实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来找波尔克教授的。”埃纳尔说。

“没关系。”莉莉说。

“谁?”

晚上莉莉回了房间,准备睡觉。克雷布夫人给了她一片白白的小药片。“帮你入眠。”克雷布夫人咬着嘴唇说。莉莉拿着玫瑰色的毛巾,在水槽边洗了脸。她脸上的妆容,淡橙色的粉底、粉红的唇彩、棕色的眉影,全都顺着水流进水槽里。每当她拿着蜡头的眉笔,手指泰然自若地准备画眉时,胸中总会充溢着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要解放出什么东西似的。埃纳尔是个艺术家,她有点好奇,这种肋骨下面不断扑腾的感觉,他是否曾有过。他的画笔掠过一张崭新的空白画布时,会不会也感受到这种冲动。莉莉浑身战栗。她喉咙里升腾起什么东西,说不清,挺像后悔的滋味。她不得不狠狠吞咽了一下,才把安眠药吞下去。

“我是埃纳尔·韦格纳。”

第二天一早,她觉得迷迷糊糊的,浑身乏力。敲门声响起,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护士掀起莉莉的被单。一辆充满酒精和钢铁气味的医用轮床停在她床边,等着把她带走。她好像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波尔克教授,他在问:“她还好吗?我们要确保她一切正常。”但其他事情莉莉就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天色还早,轮床推着她经过走廊的时候,太阳还没从德累斯顿东边的田野上升起来;她只知道,背后的门关上时,晨光还没有照在布吕尔平台的柱石上。她曾在那里俯瞰易北河和这座城市,还有整个欧洲。她就在那里说服自己,再也不要回头。

“有何贵干?”她说。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黄色的毛毡帘子,拉得严严实实,遮住了窗户。对面是一个单开门的衣柜,门上安了镜子,锁上插了带蓝色流苏的钥匙。第一眼她还以为这是家里那个衣柜。接着就想起“别人”的故事。就是在那天下午,埃纳尔的父亲发现他躲在母亲的衣柜里,头上包着黄色的围巾。

门终于开了,一个女人穿着干练的灰色短裙,背带压在胸脯上。她盯着他。她有一头银发,剪得短短的,刚刚到下巴,很清爽。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仿佛全世界都在睡觉的时候,她的头还高高扬着。

她躺在带钢管栏杆的床上,透过围栏的缝隙看着这个房间,就像透过防护栏的窗户窥探外面的世界。房间四面都贴了墙纸,图案是粉色与大红色相间的小花束。角落里的椅子上,一条毯子垂落下来。床旁边是一张红木桌子,铺着蕾丝花桌布,瓶里插着一束紫罗兰。桌子只有一个抽屉,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财物细软都在里面。地上铺着一块灰扑扑的地毯,有些地方都快被磨秃了。

他又按了一次门铃。这次听到里面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模糊的说话声,闷闷的,就像灌木丛里动物的响动。

她努力坐起来,但剧烈的疼痛掠过整个身体,她又重重地跌回枕头上。枕头硬硬的,里面塞的羽毛有种扎人的感觉。她的眼珠整个翻了上去,直到整间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她想起格蕾塔,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就在这间屋里,是不是就在那个莉莉没力气转头去看的窗子对面的角落里。莉莉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至少当时不知道,只感觉鼻腔里还回旋着氯仿的刺鼻味道。她知道自己这是病了,一开始以为自己只是个得了阑尾炎的小孩,躺在走廊地上铺着橡胶的日德兰医院里。她只有十岁,汉斯很快会拿着一束野胡萝卜花推开房门走进来。但这说不通啊,因为莉莉又在想格蕾塔,她是埃纳尔的妻子。她差点就很大声地问自己:埃纳尔去哪儿了?

埃纳尔终于按响了门铃,等待着。他听不到屋里的任何响动。在他眼里,这个诊所看上去更像个别墅,周围是茂密的椴树和桦树,每栋房子都有铁栅栏,尖角像一支支锋利的矛。树下的灌木丛中传来某种动物窸窸窣窣的响动,可能是一只猫,也可能是一只老鼠,大概想找个御寒的地方。遮盖天地的浓雾正在飘散,埃纳尔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把头靠在那块黄铜牌匾上,闭上了双眼。

她想起了所有人:格蕾塔、汉斯,还有卡莱尔,他的声音单调而不容置疑,很善于解决问题;她想起总是一脸恐惧的埃纳尔,穿着宽大的西装,好像被埋在里面,和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不知怎么的他不见了,永远地消失了。她抬起沉重的眼睑。天花板上有个反光的银色灯盒,里面有一只灯泡,上面系着长长的绳子。她看到绳子一直垂到床边,末端接着一颗小小的棕色珠子,珠子就落在绿色的毯子上。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从被单下伸出手,拉一拉那颗棕色珠子,把灯关掉。她一直盯着那颗棕色珠子,有点像算盘上的那种木雕的算珠。最终,她的手伸了出来,但动一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很费力,很痛苦,仿佛一盏滚烫的灯在她体内爆炸了。她的头又重重地落在枕头上,头骨清晰地感觉到填充在里面的羽毛。她闭上双眼。就在几个小时以前的凌晨,天还没亮时,在阿尔弗雷德·波尔克教授的手术刀之下,埃纳尔·韦格纳从男人变成了女人,悬挂在两腿间的两颗睾丸被完全摘除。现在,莉莉·易北坠入了无意识的睡眠,整整要昏迷上三天三夜。

埃纳尔给了司机五马克,出租车呼一下开走了。车头的灯光扫过冬天光秃秃的杜鹃花丛,接着微微一斜,照亮了前路。不一会儿环形的车道就归于寂静和黑暗,只有门前挂的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天气很冷,埃纳尔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寒气,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寒意不断钻到脚底。门边有个黑色橡胶按钮,埃纳尔踌躇着要不要按。黄铜牌匾上写着“德累斯顿市立妇科诊所”,水汽逐渐在上面凝结。旁边的一块牌匾列出了诊所的医生,尤尔根·维尔德医生、皮特·舒尼曼医生、卡尔·舍雷斯医生、阿尔弗雷德·波尔克医生(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