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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她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了,”格蕾塔说,“她想念诊所外的生活了。她有点焦虑,想快点出去——”

莉莉看着两人,她站不起来,脸只到两人的腿。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

“你们别像我不在场似的说话好吗?”莉莉打断了他们。这句话是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她稍微有点生气,不服气地插了嘴。就像手术过后昏昏沉沉那几天吃到无味的食物那样生气。

“她正在变成一个年轻漂亮的小淑女。”他说。

“我们没有,”格蕾塔蹲下来,耐心地说,“你说得对。莉莉,你感觉如何?告诉我。你今天感觉如何?”

“是啊,但是她有点焦虑。”格蕾塔站起来,看着波尔克教授。

“我感觉不错,就是有点痛,但疼痛也在慢慢减轻。克雷布夫人和汉娜都说疼痛在减轻,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现在莉莉坐在轮椅上,身子往前倾。她把手稳在扶手上,想站起来。

“你好好看看她,她是不是好多了?”

“别站起来,”格蕾塔说,“准备好了再站。”

“为什么这么说?”格蕾塔问道。

莉莉又试了一遍。但她的双臂支撑不了。她体内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她是个几乎没有重量的女孩,病魔和手术刀几乎把她掏空了。“我很快就会准备好,”莉莉努力了许久,终于说,“也许下个星期就好了。我们要回哥本哈根了,波尔克教授。格蕾塔给你讲过我们要回哥本哈根了吗?”

“好像有作用。”一天,波尔克教授说。

“我想是的。”

波尔克教授有时会过来看看她俩,站在她们身边。格蕾塔的双腿伸展在躺椅上,莉莉坐在椅子里。“你不和我们一起坐吗?”格蕾塔会问,还会连问三四次。莉莉总会为他倒一杯茶,但教授总是没时间喝就走了。

“我们要搬回原来的‘寡妇之家’公寓里了。你一定要来看我们。你知道哥本哈根吗?我们的皇家剧院,那个圆顶特别美。打开窗户,就能闻到港口的气息。”

“只是很短一段时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格蕾塔真美啊,穿着短裙和高跟靴子,在莉莉身边休息着。莉莉知道,格蕾塔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她。就算现在她自己的官方文件上也写了莉莉·易北的名字,她也知道格蕾塔不会变。莉莉就是靠这个信念支撑下来的,躺在厚重的毯子下,度过医院里那些孤单的长夜;忍受那小偷一样剥夺她所有心智与坚强的疼痛。莉莉一直在变,但格蕾塔不会变,永远不会。

“但是,莉莉,”格蕾塔说,“下周你还不能出院。”

“为什么?”

“要是我的情况一直这样好转,为什么不能呢?明天我会再试着走一走。明天我们去公园里走一走试试吧。”

“你还要在这儿住上一段儿。”格蕾塔提醒莉莉。

“你不记得了吗,莉莉?”教授胸前捧着一摞文件,“还有个手术。”

“为什么我们不能现在就去呢?”莉莉问道。五年里,她和格蕾塔谁也没有回过哥本哈根。莉莉依稀记得埃纳尔嘱咐那些袖子挽到肘上的船夫,小心轻放那些装着他未加框画布的箱子。她还记得看着格蕾塔清空那个老衣柜的抽屉,放到一个小箱子里。箱子有皮革的铰链,莉莉以前从未见过。

“还有个手术?”

自从他们搬到巴黎,格蕾塔总是这么说:回丹麦火车和游轮都行;把“寡妇之家”那个关了好多年的公寓打扫一下,再住进去;到芳斯百合的私人更衣室,把衣服试个遍。

“就这一个了。”格蕾塔说。

“等你一出院,”格蕾塔总会往躺椅上一坐,双腿跷在长长的白色垫子上,“我就带你回哥本哈根,咱们四处转转。”

“是干什么的?你不是什么都做了吗?”莉莉心里想的话说不出口,你不是已经重建了我的卵巢,割掉了我的那东西吗?这话她当然永远也说不出口。就连跟格蕾塔,她也羞于启齿。

莉莉每天都盼望着格蕾塔走进冬园的玻璃门。她通常会带一大束花来,一开始是黄水仙,随着春日渐暖,又带来了金鱼草,后面还有粉色芍药。她进门时总是把脸藏在花束后面。莉莉会在柳条编的轮椅上耐心等着,听着格蕾塔的鞋跟敲打着地面瓷砖的声音。其他女孩一般都会轻声议论格蕾塔(“那个高个子的美国女人是谁?头发好长好美”)。这些每天胸中都胀满乳汁的女孩子啊,声音轻飘飘的,说出的话让莉莉很高兴。

“还有最后一个手术,”波尔克教授说,“割掉你的——”

格蕾塔只能在每天下午来探视几个小时。这是波尔克教授的规定,克雷布夫人用那金属般的嗓音坚决执行,上午和晚上一律不许亲朋探视。诊所里的女孩子们经常在没有亲朋来访时聚在一起,好像她们的情况和遇到的麻烦使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同志般的感情”,外人根本懂不了。每天格蕾塔在午饭后准时赶来,那时候莉莉往往还在喝土豆汤。格蕾塔一直要待到傍晚,等日影渐长,莉莉也有些瞌睡了,才回去酒店。

莉莉,她的年纪随着心境而变化,她是个“幽灵女孩”,没有确切的年龄,也不会变老,用她少年的天真逐渐抹去一个男人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她每天早上都会捧一捧自己逐渐变大的胸部,像所有青春期过度焦虑的女孩祈祷快快来初潮一样。现在,她闭上眼睛,心中全是羞赧。波尔克教授在告诉她,在她的下体,在纱布和碘酒下面(那颜色就像战争时期埃纳尔勉强咽下的掺了水的肉汁),就在她那还在恢复中的新鲜伤口上面,还有最后一块,属于埃纳尔的肉体。

草地上四处都是蒲公英和飘飞的花瓣。莉莉注视着那些怀孕的女孩在交头接耳。阳光照在她们白皙的脖子上,明晃晃的。冬天过去之后,怀孕的女孩就换了一批。她们总是来来去去,莉莉想着,抿了一口茶,把毯子拉起来盖好膝头。她穿着蓝色病服,膝上还缠着透明的纱布,搽着碘酒,湿乎乎的。乌苏拉不在诊所里了,莉莉有点想不明白。但她太累了,再加上吗啡的作用,她根本没法费神去想这事。有一次她向克雷布夫人问起乌苏拉,克雷布夫人只是整了整莉莉的枕头,说:“别担心她了。现在一切都好了。”

“我只需要把那东西割掉,然后——”莉莉听不下细节了,于是看着格蕾塔。她的膝上摊开了一本笔记本。格蕾塔正在给此时此刻的莉莉画速写,目光在她和笔记本之间游移。当和莉莉四目相对时,格蕾塔放下铅笔,说:“她说得对。你能不能把下次手术提前,波尔克教授?干吗等那么久?”

护士汉娜会用轮椅推着莉莉去冬园散散心。她会把莉莉留在那儿休息一下,把轮椅停在一扇窗和一盆蕨类植物旁边。时值五月,杜鹃花正在盛放。波尔克实验室那一面的墙边,在泥土与肥料之间,郁金香向着太阳,娇艳欲滴。

“我觉得她没准备好。她身体还不够好。”

又过了几个星期,莉莉才逐渐从难耐的剧痛中解脱出来。波尔克教授最终减少了乙醚的剂量。那个名叫汉娜的护士解开了那些沙袋,莉莉的双腿自由了。这么一双蓝幽幽的瘦腿无法支持她穿过走廊,但她又能坐起来了。每天早上,在手臂上挨上那么一针吗啡之前,她都能坐上一两个小时。

“我觉得她准备好了。”格蕾塔说。

护士在莉莉脸上罩了个绿色橡胶面罩。莉莉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护士转了转水槽的排气口,把乙醚释放出来。莉莉突然想到,以前的确是见过她的。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有一天早上自己也是尖叫着醒来,也是这个护士跑进来,沉重的身躯挪到莉莉身边,给她量体温。她重新调整了莉莉腿上的绳子,还把温度计塞到她嘴里。这些都是那次发生的。特别是那个圆锥形的绿色橡胶面罩,紧紧贴在莉莉的嘴巴和鼻子上,严丝合缝,就像易北河上游某家大烟囱常年冒着黑色废气的橡塑厂专门为她定做了一个。

他们继续争论着,而莉莉已经闭上双眼,眼前掠过一幕又一幕:小男孩时期的埃纳尔,站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看着汉斯挥舞球拍,回击一个球。艺术家舞会上,她牵着亨里克潮湿的手。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市场,卡莱尔朝她投来的热切目光。还有格蕾塔,她眯缝着眼睛,仔细看着在那块树桩上摆好姿势的莉莉。“现在就做吧。”她突然温柔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护士一直在问。她好像并不怎么担心,似乎以前也见过类似情况。这是个年轻护士,脖子上戴着一串玻璃珠项链。莉莉看着这个护士,她脖子上堆着的肉几乎要遮住项链了。她心想,以前可能也见过这个护士。她唇上细细的绒毛,挺眼熟的,还有那沉重的胸部。“你不能动,”护士说,“不然只会越来越糟糕。你试试,最好一点都别动。”

波尔克教授和格蕾塔都停住了。“你说什么?”他问道。

好像尖叫的是别人,有那么一会儿莉莉心想,也许尖叫的是埃纳尔。也许是他的幽灵从她身体里飘走了。真可怕,她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双眼紧闭。但她还在尖叫,不受控制地尖叫,她双唇干裂,唇角都起了皮,她的舌头就像一根窄窄的干巴巴的带子。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格蕾塔说。

一个莉莉不认识的护士跑进病房。她有着丰满的胸,嘴边的绒毛清晰可见。她大喊道:“我来帮你!”她把莉莉轻轻推回厚厚的枕头里。

“请你现在就做吧。”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升到了病床上方,在往下看:小小的莉莉啊,她在波尔克教授的妙手下诞生,现在紧紧裹在毯子里,双臂伸展着,手腕呈现着淡淡的青灰色。意大利麻绳捆在她双腿上,上面挂着沙袋,沉重地垂在床边。两边各有四个,每个袋子都连接着一根捆着莉莉小腿的绳子,这是为了避免她突发痉挛。

天色渐晚,后院那些莉莉不认识的新来的女孩们开始收拾书本,折好毯子,回到诊所。柳树垂到市立妇科诊所的草坪上,轻轻拂动着。女孩子们身后,一只野兔冲进了醋栗丛。易北河上,平底货轮缓慢行驶着。河对岸,夕阳的余晖照在德累斯顿起伏的铜屋顶上。圣母大教堂的圆顶也沐浴在阳光中,闪着银光。

她的叫声尖厉而破碎,就连莉莉自己都知道,这声音一定穿透了市立妇科诊所的走廊,让护士们脊背上生了寒意,让那些怀孕的女孩隆起的腹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要是有力气,莉莉很想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腹部,是不是燃烧着熊熊烈火,把盆骨全都化为灰烬。

莉莉闭上双眼,做起了美梦。那是她的未来,穿过国王新广场,走过克里斯蒂安五世雕像投射下的阴影。而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停下来,注视着她。那是一个英俊的陌生人。他情难自已,拉起莉莉的手,对她一诉衷肠。

莉莉是尖叫着醒来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能感觉到覆盖在大脑上的吗啡,她的眼睑太沉重了,完全抬不起来。

莉莉睁开眼,看到格蕾塔和教授正看着冬园的那一边。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朝他们走来。莉莉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他的大衣搭在手臂上。莉莉看着格蕾塔,格蕾塔注视着那个男人。她把头发拨到了耳朵后面。她的手指抚过脸颊上那个伤疤。她双手交握在一起,手镯发出叮当脆响。她带着点惊讶,轻声说:“快看,”顿了顿,“汉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