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微笑着,差点咧开了嘴。“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们在这儿能行吗?”她说。
“埃纳尔和我?在巴黎?你觉得我们在这儿能过得好吗?”
他们继续走,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进入前厅后面那个没有窗户的书房,里面有很多文件夹和档案。汉斯在里面翻找可供格蕾塔联系的名字。他打开一个文件夹,手指顺着一个赞助人名单往下滑,“你应该给他写信……还有他……但千万别去招惹他。”格蕾塔站在汉斯身边,感觉有一根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滑来滑去。但这不可能,因为汉斯双手都捧着那个文件夹呢。她觉得他好像又摸着自己的腰了。但没有,他手里还捧着那个文件夹啊。
汉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是啊,当然可以。你们相互扶持着呢。”接着又说,“但别忘了,还有我。”他的脸几乎不易察觉地朝她倾斜着。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是那个文件夹,而是某种别的东西。两人一言不发。
第一次的时候,她本能地一拍,把他的手打走了。她觉得他肯定是无意中才搭在那儿的。一个星期后,同样的情形又重演了。接着又来了一次。第四次,格蕾塔告诉自己,她不能让他再这样摸自己了。每当过河时汉斯的手有意无意搂着她的腰,她就会想,该怎么面对埃纳尔呢?她不动声色地走着,感觉体内和身外的一切都空虚幻化了,只剩下腰上那只手。她突然想到,丈夫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碰过自己了。
但汉斯不能是我的,格蕾塔心想。要是谁“拥有”汉斯,那应该是莉莉。虽然这个后书房很凉快,她却突然感觉温暖黏湿,仿佛一层湿乎乎的尘土突然笼罩了自己。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但格蕾塔当下就回绝了这个男人,就像后来她压抑住自己的渴望一样,因为那些渴望让她几乎不认识自己了。她和埃纳尔还住在那个死过奥斯卡·王尔德的旅馆时,汉斯会在阴暗的大厅接她,和她一起走到里沃利路上的办公室。汉斯同意谈谈她的创作事业。但他们走在新桥上,不知怎么的,汉斯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腰,他说:“应该不用我说你有多美吧?”
“我想你做我的作品经纪人,”她说,“我希望你来处理我的画。”
幕间休息时,莉莉和男人的妻子都离开了。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朝格蕾塔斜了斜身子,问道:“有没有办法后面让我和你表妹见面?”
“但是我只卖古典艺术大师和十九世纪的作品啊。”
他们的座位挨着一对夫妻。他们刚刚从加州回来。“在洛杉矶待了十二个月,”男人说,“我妻子非得去瞧瞧我在干吗。”他说新年第一天去了帕萨迪纳,看了玫瑰花车大游行。“连那些马的鬃毛上都装饰着花呢。”女人说。接着歌剧开始了,格蕾塔靠在靠背上。她发现自己很难静下心去欣赏眼前的浮士德博士。他在自己阴暗的实验室里追悔莫及。而自己的右边坐着莉莉,左边这个男人不久前才在橘园大道上与自己的家人擦肩而过。她的双腿轻轻摇晃着,有些心不在焉地捏着手腕。她知道,今晚,有些事情已经拉开帷幕。卡莱尔以前经常说她什么来着?格蕾塔一旦开始,谁都拦不住。是的,谁也拦不住她,谁都无法阻止她。
“也许你应该考虑当代画家了。”
他们一起去巴黎歌剧院听《浮士德》。莉莉脚步轻盈地扶着金色栏杆出现在阶梯上。格蕾塔很快感受到男人们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个黑头发男人在看你。要是我们不小心点,他可能会过来。”
“但这没什么意义啊。”接着他又说,“听着,格蕾塔。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他离她近了一些,手里还是拿着文件夹。房间里的灯光灰扑扑的,汉斯看起来就像个初长成的少年,还不习惯自己这副崭新、强壮的躯体。
莉莉来到巴黎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响格蕾塔旅馆房间的门。她的头发长长了,发色深棕,有种上乘家具的光泽。一把镶嵌着小珍珠的梳子把头发别在耳后。她穿着一条格蕾塔从没见过的裙子。紫色的绸缎,低低的圆领,乳沟若隐若现。“你买了一条新裙子?”不知为什么,这话让莉莉脸红了,脖子和胸上也出现一片红晕。格蕾塔很好奇埃纳尔是怎么挤出那条乳沟的。他的胸已经那么柔软了吗?穿上紧身衣就能挤出一对乳房?
“在你同意代理我之前,别说一个字。”尽管心里不愿意,她还是挪到桌子的另一边。格蕾塔和汉斯之间现在隔着一桌子的文件。她既想让他抱住自己,又想立刻穿过新桥,跑回旅馆的房间。埃纳尔也许就等在那里,在炉子前颤抖。
来巴黎短短一个月,格蕾塔就说:“我想和莉莉庆祝搬来巴黎。”丈夫眼中的恐惧那么明显,瞳孔猛地张开又缩小。莉莉还没在巴黎出现过。这也是他们离开哥本哈根的原因之一。去看赫科斯勒医生之后,他写来一封信。格蕾塔拆开信,发现赫科斯勒在威胁说要把埃纳尔和莉莉上报到权威医疗机构。“他可能会对社会造成危险。”格蕾塔想象着赫科斯勒医生通过通话器朝那个红头发护士口述这封信的样子。这封信让她震惊不已,她一直觉得,只有她才能掌控莉莉的未来,其他任何人都没资格插手。因此她顿时怒火中烧。等到埃纳尔去看了安娜回来,进了门,格蕾塔心绪仍然烦乱。她想也没想,就把信扔进了铁炉子里。“汉斯的信,”她说,“他觉得我们应该搬去巴黎。”接着又说,“我们马上就搬。”
“我这么说吧,”她说,“我现在给你一个代理我的好机会。如果你决定不做,我肯定你有一天会后悔的。”她揉搓着自己脸颊上那道浅浅的伤痕。
房间的角落有个小炉子,她在上面烧沏咖啡用的水。他们在内室睡觉,床的中间有点下陷而且离墙很近,隔壁房间的种种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埃纳尔在有内室的房间架起画架,格蕾塔占用了另一间。每次插上门闩,独自一人的时候,她都会松一口气。但问题是,她一个人也没法画,她需要莉莉。
“我为什么会后悔?”
格蕾塔一点也不在意这段“辉煌历史”。她情绪不高,埃纳尔也是一样。他们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一直为找公寓而奔波。只住了短短几天,旅馆生活就变得沉闷乏味。墙纸起了卷,水槽里锈迹斑斑。但埃纳尔坚持自己担负住宿的花费,所以他们就没法去住条件比较好的莱茵河酒店或爱德华七世酒店了。“没必要受这个罪。”格蕾塔建议去住更好点的地方,窗外有风景,晚上有人端咖啡过来。“你真的觉得受罪?”埃纳尔如此回复。把格蕾塔弄得没话说。她感觉到两人从上路之初就有些龃龉。
“你会后悔,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对自己说,我本来能拥有她的。那个格蕾塔·韦格纳本来应该是我的。”
他们在旅馆开了个两居室,都点缀着红色,其中一间屋还有个内室,挂着帘子。旅馆的总管骄傲地说,奥斯卡·王尔德就是在这里度过生命中最后几个星期的。“他在那个内室里去世的。”老板娘朝房间努了努嘴说。
“但我没有拒绝你啊,”汉斯说,“你不明白吗?”
埃纳尔说:“你说他会不会觉得我们太‘丹麦’,太土气了?”格蕾塔看着丈夫,那双棕色的眼睛闪烁着无助,手指颤抖着,怀里抱着爱德华四世,她说:“那是他的事,不是我们的问题。”
格蕾塔明白。至少她很明白汉斯的企图。但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心中的轰鸣。她为什么没有蔑视汉斯如此乘人之危?她为什么没有提醒他这会对埃纳尔造成多大的伤害?为什么她此时此刻连埃纳尔的名字都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他几乎没睡,一直在画。衬衫和裤子都弄脏了。格蕾塔看到他又开始画画了,心里很高兴。她盘算着和埃纳尔一起完成其他的画作。就算这意味着没法那么频繁地见到莉莉了,她也希望埃纳尔能重拾过去的事业。铺床的时候,她听到他在画室里,把玻璃颜料瓶碰出脆响。她想快点到早上,给汉斯打个电话,告诉他埃纳尔又重拾画笔了。告诉他自己能画更多的莉莉了。“你肯定猜不到我找了谁做帮手。”她会这么说。她又想起三年多前在巴黎北站见到汉斯的情景。她和埃纳尔初来巴黎,笔记本上只寥寥记了几个地址。汉斯在火车站等他们,穿着驼绒大衣,在一片穿黑色羊毛的人潮中如同一根米黄色的柱子。“你肯定没问题。”他给格蕾塔吃了颗“定心丸”,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他用双手捧着埃纳尔的脖子,吻了他的额头。汉斯开着豪车,送他们去了左岸的一家旅馆,几个街区外就是国立美术学院。接着他就吻别了夫妻俩。格蕾塔还记得当时那种崩溃的感觉。汉斯张开双臂迎接了他们,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隐没在旅馆大厅的尽头。埃纳尔肯定也和她一样,甚至更失望。“你觉得汉斯不想让我们来吗?”他说。格蕾塔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但她还是提醒埃纳尔,汉斯很忙。事实上,她一下火车就感觉到汉斯的不情不愿。他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支撑站台屋顶的柱子。
“成交吗?”她说。
埃纳尔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他眼神空洞,仿佛完全不认识画上的女孩。接着,他的神情渐渐明朗,唇角微抬,眉心也舒展开来。“需要加点东西,”他说,“是的,应该有一个湖。还应该有一条河,河边长着一棵柳树,就一棵。还可以再加个农舍,在地平线上,很远很远,远到看不清。就是一抹灰棕的颜色。看的人会说,啊,可能是个农舍。”
“什么?”
她牵着他走进画室,给他看那幅半成品。“我觉得地平线那儿应该有个冰川湖。”她说。
“你会代理我吗?还是我现在必须离开?”
埃纳尔把爱德华四世抱在膝上,考虑了一下。他的衬衫都皱起来了,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盘梨子。“你觉得我行吗?”他说。
“格蕾塔,你讲点道理。”
“你愿意帮我把这幅画画完吗?”一天,格蕾塔问埃纳尔。那是1929年的五月,一下午埃纳尔都在外面。回来的时候,他说他在孚日广场待了一下午。“看孩子们放风筝。”他穿着一套花呢西装,大衣搭在胳膊上,看上去特别瘦弱。“没事儿吧?”她问道。埃纳尔解开领带,去沏茶喝。格蕾塔看着他的背影,那瘦弱的双肩仿佛有浓重的忧郁,这种忧郁是前所未见的,比以往她发现的任何情绪都要黑暗。不用看他脸上的表情,单看这肩膀,也像是愁眉深锁。她握住他那双冰冷没有血色的手。“我赶不及了。你能不能帮我画点背景?苜蓿草地什么的,你比我画得好多了。”
“我想我很讲道理了。这是我最讲道理的反应了。”
但莉莉的肖像画仍然很抢手。格蕾塔觉得自己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紧接着她就有了个办法。当时她在画莉莉站在丹麦乡下一片苜蓿地之中的画,她让莉莉握拳放在臀部,在画室里站了很久。画莉莉的肖像格蕾塔已经驾轻就熟,最难的地方也不过是想象丹麦冷冷的夏日阳光照在莉莉脸上。但有个难题,苜蓿草在莉莉身后延伸,格蕾塔没太大的兴趣画这样的背景。要把草画得美,还要在远处画上几个冰川湖,这就要花掉格蕾塔好几天:先是要等地平线那边的颜料干掉,接着画湖,等着颜料干,然后画草的第一层,再等颜料干,再来第二层第三层,如此反复。
两个人都站着,面对面,隔着桌子,斜着身子。一摞摞文件上压着青蛙形状的黄铜镇纸。她随便一看,就能看到他的名字,全在纸面上,汉斯·艾吉尔。汉斯·艾吉尔。汉斯·艾吉尔。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练字时满篇的:格蕾塔格蕾塔格蕾塔。
他们到巴黎后不到一年,汉斯就开始帮格蕾塔卖那些以莉莉为主角的画。各家杂志纷纷电话上门,格蕾塔的名字开始在巴黎广为人知,在圣日耳曼大道路边的咖啡馆里,在那些艺术家与作家们躺在斑马皮地毯上开怀畅饮黄李子酒的沙龙上,人们谈论着格蕾塔。巴黎还有很多美国人,他们也在以美国人的方式彼此谈论,彼此关注。格蕾塔尽可能对他们敬而远之。她不愿意进入那个每天晚上都在花园街27号聚会的圈子。她对他们保持着怀疑,而她也清楚他们也警惕着她。夜晚,他们在炉火边围坐一团,谈论着各种秘闻,对每个人评头品足,说这个那个不够“摩登”,格蕾塔对此毫无兴趣。格蕾塔知道,在这个人人讲究机智与派头的地方,莉莉和埃纳尔并无立足之地。
“我做。”他说。
有那么一阵子,她很为埃纳尔荒疏了事业感到遗憾。他的很多风景画都挂在公寓里,原封不动地钉在板子上。这些画总是提醒着两人,他们似乎互相交换了人生。有时候,这样的事情显得很悲伤。至少格蕾塔觉得有些悲伤。埃纳尔从没说过他想念做艺术家的生活。但有时候她会替他想念。因为她很难理解,一个小半辈子都在创作的人怎么就能这样简单而突然地停下了。她想,也许过去驱动着他创作的那股冲动,那种将空白的画布用满腔想法与恐惧填满的冲动,已经以莉莉的形式发泄了。
“做什么?”
他们在圣殿老街的公寓有一个中厅,大得足以放下一张长桌子,还能在煤气取暖炉旁边放两把阅读椅。房间里有一把红丝绒的搁脚凳,大大的,圆圆的,中间有一根包了软垫的柱子。和鞋店里的搁脚凳很像。还有一把橡木摇椅,上面摆着一个棕色皮垫子,都是千里迢迢从帕萨迪纳运来的。格蕾塔把公寓称作“宅子”。这看起来当然不像那种独立的宅邸,天花板上的横梁有些开裂,房间之间的门和窗都加固了铜的锁紧螺钉。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想起自己和泰迪·克罗斯离开贝克斯菲尔德之后在阿罗约塞科峡谷上住的那栋小宅子。青苔覆盖的天井,每天都有阳光倾泻而下,让泰迪产生灵感,起身工作。到陶轮上去做个罐子,或者给釉彩再加两个颜色。住在那儿的时候,他工作起来动作很快,也很自由。后花园有一棵鳄梨树,硕果累累,他们吃不完也送不完。“我想做那棵鳄梨树,”泰迪说,“总是在结果。”现在,在巴黎,在这个“宅子”里,格蕾塔觉得自己就像那棵鳄梨树。那榛木的画笔就是她的枝条,上面不断掉落“熟透”的画作,画上全是莉莉。
“代理你。”
埃纳尔自己再也没画过什么。“我有点想不起沼泽的样子了。”他在自己的画室对格蕾塔喊话。那里的画布和颜料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没有动过的样子。他习惯性地从慕尼黑订购一瓶瓶颜料。不过全世界最好的颜料就在河对岸的申内利尔画材店。店员养了一只猫,猫好像一直在怀孕。格蕾塔很讨厌那只猫,肥大的肚子像充了气,垂到地板上。但她很喜欢和男店员杜布鲁尔聊天。他总是疯狂颤动着唇上浓重的山羊胡,说格蕾塔是他最重要的女顾客。“有些人居然觉得女人不能画画!”他总是这么说。而她则拿着一盒颜料瓶,用报纸包着走出画材店。猫还在“嘶嘶”叫着,好像要生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感谢了他,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接着她伸出手。“我觉得咱俩应该握个手。”她说。他握住她的手。啊,她的手仿佛在他的手掌中迷失了,几乎是沦陷了。但接着他就松手了。
如果数一数的话,格蕾塔会发现目前为止已经画了一百多幅莉莉了:莉莉在游泳池游泳;莉莉去参加婚礼;莉莉在菜市场挑拣胡萝卜。但大多数画作里,莉莉都是站在风景之中,比如荒野里、橄榄树林里、卡特加特海蔚蓝的海岸线边。她棕色的眼睛总是大大的,戴着头巾。眉毛修过,呈现优雅美丽的弧度。一边头发别在耳后,露出一个琥珀耳环,垂在颈边。
“下周给我拿几幅画来。”他说。
莉莉回来之后,格蕾塔真正的工作才算开始。她会帮莉莉煮上一杯滚烫的热茶,说:“过来坐这儿。”她帮她摆好姿势,有时是坐在凳子上,有时是站在一盆小型棕榈树旁边。然后把茶杯和茶托送到莉莉手上。不管天气如何,莉莉回到公寓里总是一副很冷的样子,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格蕾塔觉得她太瘦了,但一直都没办法让她多吃一点。流血现象偶尔会卷土重来,中间间隔几个月,一开始都是一两滴,慢慢渗到莉莉的上嘴唇。一犯病,她就要在床上躺好几天,仿佛那几滴深红色的血滴里,储藏了她所有的能量。格蕾塔带埃纳尔去看过一两个法国医生,但只要他们的问题变得稍显刺探和好奇(“还有什么关于你丈夫的事情需要我知道的吗?”)她就知道,他们也和赫科斯勒先生一样,拿不出什么灵丹妙药来。莉莉躺在床上成日昏睡的时候,她会非常担心。床单被流出来的血弄脏了,格蕾塔就偷偷拿去公寓后面的焚化炉烧掉。但几天(有时候是一个星期)以后,这来势汹汹的流血,也同样突然地停止了。“在床上待了一个星期,真无聊啊。”莉莉往往一边说着,一边把长枕头扔到地毯上。
“下周。”格蕾塔说着就走进汉斯办公室的前厅。阳光和巴黎车水马龙的喧嚷从窗户倾泻进来。一名职员的打字机咔嗒咔嗒响个不停。
移居巴黎这三年来,格蕾塔前所未有地努力工作。上午,莉莉外出去市场或去游泳池,格蕾塔则在家里完成杂志的约稿。《巴黎生活》的一个编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来,大呼小叫,惊慌失措,要她赶快画一幅插画配最新歌剧《卡门》的稿子,或者画一幅速写配巴黎大皇宫恐龙骨架展览。格蕾塔对自己说其实没必要接这种工作的。她的名字已经连续几年见诸各大报刊了,但电话打来,编辑的语气仍然是很不客气的,只想从她这儿要更多更快的画稿。格蕾塔总是把电话听筒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看着莉莉溜出公寓的门。此时她会突然打消拒绝的念头,唉,还是接下来吧。是的,她会画的。是的,她上午就能画好送去。格蕾塔放下听筒的时候,对自己说,但还是要赶紧做正事啊。她走到窗边,看晨光中的莉莉脚步匆匆,往市场的方向走去。粉色的风衣点亮了雨后沉闷而潮湿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