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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巴黎,1929年

这是她最爱的感觉:头像小鸭子一样,在泳池的水面上滑行而过;穿着羊毛浴衣的女人们看着她,故意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又禁不住议论纷纷;她从泳池里美人出水,指尖修剪得整整齐齐,拿起浴巾,把腋下擦干净。太阳在塞纳河上投下丝丝缕缕的粼粼波光,她也在这阳光中晒干自己的身体。莉莉注视着河上往来的船只,想着让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是她和格蕾塔离开了丹麦。就在这夏日的晨光下,在这注满了塞纳河水的泳池边,她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巴黎给了她自由。格蕾塔给了她自由。她觉得埃纳尔正从自己体内渐渐淡出。埃纳尔也在给她自由。她那湿漉漉的脊梁会突然一阵激灵,双肩禁不住地颤抖。

莉莉应声而出,滑进泳池,头保持在水面上。她会在里面游个三十分钟,双臂交替抬起过头,像风车一样,双肩也相应地摆来摆去。这个泳池是女士专用的,就像她有时候去喝咖啡,吃牛角面包的那个茶室一样。泳池里的其他女人往往停下来,在泳池边或坐或站,看着小巧的莉莉畅快地游着,她的姿势那么优雅,她的双臂那么修长,有时她们还会啧啧称赞,她是那么有力。

把粉色浴巾还给工作人员后,她回到更衣室里,脱掉泳衣,带着对她的生活及其一切可能的强烈幻想,她常常会惊叫一声,因为发现在自己起着鸡皮疙瘩的雪白双腿之间,还有个蜷缩着的东西。她一阵恶心,嫌恶地夹紧双腿,把那东西藏起来。她听到夹紧腿的那一刹那双膝的骨头碰撞发出的声音,那种低沉的声音,就像两片铜钹突然相撞。莉莉,或者说埃纳尔,会突然想起雅思敏·卡尔顿夫人那里的那个女孩,她怒气冲冲地舞蹈,狠狠闭上双腿,骨头碰撞的声音透过厚厚的玻璃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日的早晨,莉莉喜欢起了床以后去搭公交车,到杜伊勒里码头的杜邦-索尔福利诺泳池去。这个泳池有一排更衣室,是用条纹帆布围起来的,像高而窄小的帐篷。莉莉会在更衣室里穿上自己的泳衣,她把双手伸到那打着褶皱的裙子下面,仔仔细细地调整身体的每个部位,好让自己显得——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端庄”。离开丹麦以后,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现在她的双乳已经有所发育,那里的肌肉变软了,已经可以填满泳衣小小的罩杯了。她那顶带着充气味道的橡胶泳帽,把她的头发往后拉,扯着她的面颊,让她的眼睛斜飞起来,嘴巴也有些拉平,显得充满异国风情。莉莉养成了随身带一面小镜子的习惯。在夏日早晨的帆布更衣室里,她会举起小镜子,看着自己,让镜子照过每一寸肌肤,直到泳池的工作人员轻轻掀一掀帆布帘子,问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忙。

于是埃纳尔就出现了,这个矮个子的丹麦男人,身处巴黎最好的女士游泳池的更衣室里。一开始他会有点困惑,小镜子里的那张脸上表情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认不出更衣室的帆布上那些条纹。也不知道那些女人的声音和她们跳水发出的水花飞溅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架子上唯一的一件衣服,是一件简单的棕色裙子,带个腰带。还有一双楔形鞋跟的黑色皮鞋。一个小包,里面有几个硬币和一支口红。一条雪纺头巾,上面印着梨形图案。他会突然想,我是个男人,但却只能穿上这身行头,才能回到家里。接着他会看到那条丹麦琥珀珠项链。那是他的祖母戴了一辈子的项链,就连在地里干活也没摘下来过。这串珠子总是围在她的脖子上,她弯腰堵上赤狐的洞穴时,珠子撞击着她的胸骨,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把这串珠子给了格蕾塔,而格蕾塔不喜欢琥珀,于是给了埃纳尔。而他突然想起,埃纳尔把项链给了一个小女孩,她叫莉莉。

公寓有两个工作间,埃纳尔的工作间有个巨大的画架,上面挂着几幅沼泽荒野的风景画。而格蕾塔的工作间则摆满了莉莉的肖像,有时候还没晾干就卖出去了。墙上颜料的污渍厚厚的,总是干不了。因为她总会在上面调颜色,一直到满意为止。比如莉莉头发的那种棕色,八月在海里游了一次泳之后,竟变成蜜色的了;还有她脖子根部红起来的时候那种紫红色,她手肘里面那种银闪闪的白色。两个工作间里都有坐卧两用椅,上面盖着花毯。他们的卧室在公寓后部,比较昏暗,埃纳尔觉得那个房间像个茧,把他们都包裹住了。有时候,格蕾塔画画到深夜,累得没有力气,就会在工作间里将就睡了。而他们的卧室,一关上台灯,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埃纳尔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会一直躺着,直到东方破晓。直到洗衣店的车哐当哐当地开过来,直到一个邻居又忙进忙出地卸货。

他总是这样反应过来的:一点点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慢慢地,总是以那串琥珀珠子为开端;有时候又是那个工作人员掀开帆布帘子的手,再次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忙。他会尽自己所能穿上那条棕色裙子和高跟鞋。系好腰带的时候,他心中羞愧的火焰熊熊燃烧,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怎么对付女人衣服上这些带啊结的一无所知。他的包里只有区区几法郎。要等三天里面才能有新的钱,他知道。但埃纳尔不会走路,还是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公寓,因为穿着这条棕色裙子走在巴黎的街上实在太不舒服了,他无法忍受。头巾挂在椅子后面,快要飞起来了。埃纳尔没办法围在自己头上,没法把那头巾在脖子上打个结。仿佛一这样做,就会把自己勒死,这印着梨形图案的雪纺,薄如羽翼,是另一个人的东西。

他们在圣殿老街那排石质的联排别墅里租了一套公寓。公寓在四楼,顶层,房顶坡度陡峭,开了天窗。公寓后面就是院子,夏天时天竺葵开花散叶;冬天,平台上拴着一个个小盒子,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冻得硬邦邦的。从公寓楼里出来往街那边走不一会儿,就能来到罗汉酒店,入口有弧度,占了人行道的地方,还有两扇巨大的黑色大门。小街窄窄的,但冬天的时候排水做得很好。这条小街横贯玛莱区,这里有很多过去辉煌无比的大酒店,现在都改建成了市政厅或者进口干货的仓库,而有的房子就那么废弃着,还有犹太人开的小店,星期天其他店都关门了,埃纳尔和格蕾塔总是去这些小店买点果干和三明治。

于是埃纳尔就常常这样穿着莉莉的衣服,拿着她的东西从女士游泳池出发,头上还戴着橡胶的泳帽。往工作人员永远摊开的掌心放一个法郎。他像一只小鸭似的溜过泳池的边缘,经过那些窃窃私语的法国女人。她们会一直待在游泳池,直到不得不回家帮波兰女佣一起准备午饭,喂饱家里那些还戴着围嘴的小孩。而草草穿上衣服的埃纳尔,会带着通红的眼圈回到格蕾塔身边。一上午的时间,这位妻子已经搭好了场景,画好了草稿,准备再画一幅莉莉。

埃纳尔和格蕾塔现在住在巴黎的玛莱区。三年多以前他们就离开哥本哈根了,是格蕾塔提出的。一天有人给“寡妇之家”寄来一封信,埃纳尔还记得格蕾塔迅速读了信,接着掀开铁炉的盖子,把信扔进去烧掉了。他还记得炉火吞噬那封信时里面突然蹿起的黄色火光。接着她告诉埃纳尔,汉斯想让他们搬去巴黎。“他觉得不错,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她说。“可你为什么把信烧了?”埃纳尔问道。“因为我不想让莉莉看。我不想让她知道汉斯想再见到她。”

五月初的一天,埃纳尔坐在孚日广场树篱下的长椅上。一直有点风,喷泉的水流也有点倾斜,溅出来的小水珠落到他脚边,打湿了周围那些砂石。上午莉莉去游了泳。下午,埃纳尔又去了雅思敏·卡尔顿夫人那里,从小小的窗玻璃上看一男一女在地上做爱。看这个的费用是平时的三倍。雅思敏·卡尔顿夫人整整一个月都在宣传这个,在那些小窗上贴着醒目的卡片。这些卡片上清楚地打印着联系方式,埃纳尔却想起莉莉刚在丹麦诞生不久时,和格蕾塔用来交流的那些手写的留言。哥本哈根的空气中,似乎时刻浮动着躁动不安,似乎会把声音带到很远的地方,所以她们那些隐秘的语言无法说出口,只能写在纸上给彼此看。

这将近六个月的时间里,埃纳尔成了雅思敏·卡尔顿夫人这儿的常客。他都是下午来,那时候格蕾塔一般是去和收藏家见面,要么就是去见《巴黎生活》或者《画刊》的杂志编辑,她现在已经是这两本杂志的特约插画家了。但埃纳尔去雅思敏·卡尔顿夫人那里的目的,和其他男人不一样。那些男人充满饥渴地挤在窗玻璃上,伸出海胆一样的舌头,舔舐着女孩们印在上面的身体。而埃纳尔只是想看女孩们脱衣服和跳舞,研究她们双乳起伏的曲线和分量,看她们那美妙的双腿,白得有些可怕,微微颤动,仿佛一碗煮开的牛奶上漂浮的奶皮。她们的腿一开一合,透过满是油污的玻璃窗,他甚至能听见她们膝盖上的骨头和关节碰撞发出的响声。他还喜欢看她们伸直手臂,露出手臂的另一面,纵横的血管里流淌的全是羞耻与怨怒,在雪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还有她们的肚脐下面微微隆起的小腹。每每看到女人的这个部位,他就会想起婚礼上掌管戒指的人手里托着的小抱枕。他到雅思敏·卡尔顿夫人这儿来,是来研究女人,研究她们的肉体,研究她们的四肢如何与躯干相连,研究女性是如何诞生的。他注视着那个头发干枯毛躁的女孩缩缩下巴,有些心烦意乱地用手捧住自己那奶油冻一般晃动的双乳。接着她出场的那个女孩,有一头金发,身材瘦长结实,在半圆形的昏暗房间中走了一圈,双手握拳放在瘦骨嶙峋的臀部。上个星期二有个女孩,埃纳尔以前没见过,她分开自己布满雀斑的大腿,露出女人的外阴。她很快又合上了腿,接着带着一股愤怒起舞,汗水顺着脖子滑下来。而她那惊鸿一瞥的粉色部位灼烧着埃纳尔的双眼,他紧紧闭上眼睛,想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但无济于事。后来,他躺在格蕾塔旁边,想要睡觉,但还是想着那心惊肉跳的一幕,难以成眠。而格蕾塔那边的台灯还亮着。她拿着一支短短的铅笔,正在皮质书脊的笔记本上勤奋地画着,那本笔记本上全是草稿,那是她事业起飞的标志,主角全是莉莉。

小伙子高高瘦瘦的,感觉还处在青春发育期,白白的皮肤有点发青,蓝眼睛带着睡意,肋骨能够清清楚楚地数出来:一根,两根,三根。他迅速脱掉那件廉价的粗花呢西装,接着帮那个年纪大点的女人也脱了个精光。埃纳尔从未见过自己以外的任何男人勃起,那东西直直地竖立着,就像一把刚刚投射出去的长矛。小伙子的那东西顶部红红的,看上去有点昏头昏脑,又满含愤懑。女人易如反掌地让那个东西进入自己的体内,那时那刻,她看上去是充满感激的。在那个小小的半圆形的昏暗房间里,他们缠绵在一起。每扇窗户上都贴着男人的脸,他们都老得能做小伙子的爷爷了。小伙子很快完事了,他的精液沿着沉重的弧度飞到女人皱纹渐生的脸上。他站了起来,弯着腰,把粗花呢西装在腋下卷作一团,离开了房间。埃纳尔这时才想起看看自己的下身,发现那里有一块咸乎乎的污渍,仿佛谁打翻了一杯海水。接着他意识到一件自己一直以来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想让那个小伙子对莉莉做同样的事情。他想让那个小伙子先亲吻莉莉,然后胸口渐渐涨红,嘴因为愉悦而扭曲。

很快她就一丝不挂了,只有脚上还穿着鞋。她的舞姿节奏加快了,比刚才更有活力。她的脚趾绷得直直的,手臂往前伸,头向后甩,暴露出皮肤下面青白色的气管。

那之后,埃纳尔不知怎的就坐在了孚日广场的长椅上。他解开了大衣,这样就能晾干在卡尔顿夫人的洗手盆里洗过的裤子。孩子们有的在喷泉池里玩水,有的推着铁圈从砂石路上跑过。还有个女孩子在放蝙蝠形状的纸风筝。来自意大利的家庭女教师们正在大声谈话,她们的婴儿车围成一个圈。埃纳尔转身背对着这一切,对自己腿上的水渍感到无比羞愧。那天早上游泳池的阳光很温暖,但现在天空中已经云朵密布。广场一下子昏暗下来,孩子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像虚幻的剪纸。埃纳尔的裤子一直干不了,潮湿的羊毛让他想起布鲁图斯农场上的那些狗。它们在外面捉了一天的青蛙,回到家,浑身湿透,怒气冲冲。毛发全都硬硬的。身上那种潮湿的臭味,一直伴随着,久久不散。

她戴着一双手套,和莉莉那双有点像。此时她脱下手套,露出光溜溜的胳膊。女孩并不美:黑色的头发干枯毛躁,长长的下巴,臀部太宽大,腹部又太窄。但埃纳尔觉得她的样子很端庄,气质不凡。她把手套脱下后没有乱甩乱放,而是整齐地捋平放好;接着又脱下紧身衣,最后脱下长袜,全都整齐地挂在凳子后面。仿佛已经做好再戴上它们的准备。

放风筝的小女孩突然尖叫一声。她手里的线松脱了,风筝正从天空中栽下来。她举着双手跟着风筝摆动,接着跑了起来,头发上的蝴蝶结不时摩挲着耳朵。她的家庭教师大喊着让她停下。这位年轻的小姐看上去很生气,充满意大利特色的脸庞涨红了,阴云密布。她让那个叫作“玛蒂娜”的小女孩在手推车边等着。风筝正翻卷着往地上猛冲,黑色的羽翼颤动着,仿佛随时要脱离骨架。接着就在埃纳尔的脚边“坠毁”了。

埃纳尔抬起小房间里的一幅黑色窗帘。透过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窗玻璃,他看到一个穿紧身衣和黑色长袜的女孩,一只脚搭在一把木凳子上。没有音乐,但她在跳舞。另一扇小窗户后面也有人在看,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油乎乎的鼻子压在玻璃上,留下白白的一块,呼出的白气也形成一团浓雾,久久不散。跳舞的女孩似乎知道埃纳尔和那个男人在看。每次脱去身上一点穿戴的时候,她会微微缩一下下巴,四周看看,只是没有直接看着他们鼻子压扁在窗玻璃上的脸。

家庭教师伸出一只漂亮的手,嘴里嫌弃地“嘶嘶”着,一把抓起风筝的残骸。接着她拉着玛蒂娜的手腕,把她拉回推车前,又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其他的家庭教师都站在树篱下,手推车头碰头停在一处。玛蒂娜和家庭教师也走到那一堆人旁边,她们都充满怀疑地转头看了看。接着就成群结队地推着车走了,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尖厉的哭喊声。

今天,埃纳尔脱下外衣。这件外衣有平平的口袋和时尚的腰带,是格蕾塔给埃纳尔买的。几乎所有埃纳尔的衣服都是格蕾塔买的。她觉得他完全不知道在巴黎该怎么穿。当然,他对莉莉的穿着还是很在行的:低腰的裙子,配套的丝绸发带,一直拉到手肘上的小山羊皮手套,扣子上还嵌着珍珠,鞋子的扣襻上都镶着水钻。这些都是莉莉自己买的。埃纳尔会把莉莉每周的花费放在一个果酱罐子里,莉莉拿到手以后两三天就花完了。她纤细的手伸到罐子里,摆弄着那些硬币。“莉莉基金”是埃纳尔预算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他会翻找睡袍的口袋,多找点法郎给她花。要是他没找到,莉莉有时候就会跑去找格蕾塔。反正后者对莉莉是没辙的,对她的要求只能说“好”,或者“还要吗”。

埃纳尔突然决定,必须要做出点改变了。他居然成了广场上家庭教师们害怕的男人,成了一个衣服上有可疑污渍的男人。

五月已经到来,总是冷一天,又来两个温暖的艳阳天。但这个窄窄的房间总是阴冷的。冬天的时候,埃纳尔曾经坐在那个绿色的椅子里,穿着大衣,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白气。他来雅思敏·卡尔顿夫人这里的时间还不算太长,没有见识过这里的四季。但他想象着,八月的时候,这昏暗的、因为烟草熏染而已经有点发黄的条纹墙壁,会自己流出水,像出汗一样。

这是1929年的五月,他给自己整整一年的时间。广场上光线昏暗,浓云遮蔽了太阳。树篱的叶子在颤动,看上去十分阴冷。又来了一阵风,让喷泉溅起小水珠,打湿了地上的砂石。要是一年后,莉莉和埃纳尔还没弄清楚何去何从,他就来这里自我了断。

给五法郎,雅思敏·卡尔顿夫人就会给埃纳尔一把拴在黄铜环上的钥匙。这钥匙能打开三号堂的门,这是个窄窄的小房间,一把扶手椅上盖着绿色的羊毛毯,有人考虑周到地清空了纸篓,两扇小小的窗户,黑色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天花板上有个电灯泡,照亮了绿色的椅子。房间里飘散的,除了氨水的味道,还有什么咸而苦涩的湿乎乎的东西。

这样想着,他挺直了腰板。他无法再忍受如此起伏与混乱的生活了。格蕾塔有一把镀银手枪,是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就有的。少女格蕾塔总是把这把枪卡在长袜里。他会拿着那把枪回到这里,在这阴云密布的五月夜空下,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

雅思敏·卡尔顿夫人身形臃肿,但看得出来还挺年轻。她的前臂上长着厚厚的棕色毛发。一串金镯子偶尔露出来。有一次,她告诉埃纳尔,她调教的一个女孩撞了大运,嫁给了一个希腊王子,把雅思敏·卡尔顿夫人和马恩岛猫抛下了,孤零零留在这里。她还说,多年来,造访过她“欢喜堂”的客人,有各国大使、一位首相和好几十位伯爵。

埃纳尔听到有脚步声朝他跑来。他的目光从双腿之间抬起来。是穿着黄色小围裙的玛蒂娜。她看上去有些害怕,但还是充满热情。她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慢慢走了过来。那柔软的小手伸了出来。埃纳尔和她之间的地上,躺着风筝的尾巴,弧形的骨架,一点破开的纸,那头还牵着绳子。玛蒂娜想捡回来。她皱着眉头,却又含着笑意。埃纳尔看得出,这个小女孩想对他示好。她抓住风筝尾巴,接着大笑起来,脸上仿佛放射着烂漫的金光。她行了个礼,用法语说“谢谢”。这清脆的话音刚落,埃纳尔的一生仿佛从眼前掠过,挤压在一起:那围在他腰上的棉花草围裙;他伏在格蕾塔柔嫩双手间的头颅;“寡妇之家”里穿着黄色高跟鞋的莉莉;塞纳河边游泳池里的,清晨明媚的莉莉;埃纳尔和莉莉本是一体的。但现在应该把他们分开了。他只有一年的时间。

中央市场北边,塞瓦斯托波尔大道旁边,有一条短短的小街,只有两个街区。多年来,小街的名字不断改变。曾经叫胡椒街,曾经有一家很红火的胡椒仓库选址在此,后来衰落了。叫“星期街”的时候,这里有一家专门给休假的士兵住的旅馆。而现在,小街蓝白相间的街名牌已经不见了,它的名字,或者说人们口中的名字,叫作“夜之街”。街上的建筑都是黑色的。煤烟颗粒无处不在,布满家家户户的窗棂、废弃的煤气街灯、公共厕所的水槽和烟草店破烂的遮阳棚。对了,烟草店里还兼售伏特加,也提供色情服务。街面上的门都有门牌号,但是没有招牌,整条街显得既没有人住,也没有人做合法或非法的生意,除了烟草店的店主。他留着一撇红色的小胡子,上面往往沾着早餐留下的蛋糕屑。22号的门上嵌着起泡玻璃的小窗,透过窗户望进去,能看到一个门厅,闻起来有股被煤烟熏过的小便池的味道。顺着楼梯走上去,又是一扇门。这扇门上全是脚印。推开门走进去,有个柜台,一个女人站在后面,自我介绍说叫雅思敏·卡尔顿夫人,她养了一只马恩岛猫,名叫苏菲。

“玛蒂娜——玛蒂娜!”家庭教师大喊起来。玛蒂娜的扣带鞋摩擦着砂石地面。一年,埃纳尔告诉自己。接着,已经跑出一截的玛蒂娜又转过头来,开心地说“谢谢”。她挥了挥手说再见。而分享一个身体的埃纳尔和莉莉,也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