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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赫科斯勒医生来了,格蕾塔说:“啊,终于——”

格蕾塔帮他换了块额头上的布。

两人来到走廊上。“他没事吧?”

埃纳尔侧过脸,躺回枕头上。他又睡着了。格蕾塔的丈夫,就这样躺在那儿。细腻的皮肤,小小的脸庞,太阳穴温柔地下陷,像个新生儿。他一呼一吸间,鼻翼微微颤动;身上飘散着松节油和滑石粉的味道。他的眼圈红彤彤的,仿佛要燃烧起来。

“明天会好转的,之后会更好。”格蕾塔看着赫科斯勒医生嘴巴周围的一圈圈皱纹,感觉里面藏着某种隐忧。“X光没照出什么。”

“X光照了很久。别担心。”

“没有肿瘤?”

“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

“你会没事的。再休息一下吧。”

“那他是怎么了?”格蕾塔问道。

“格蕾塔,”醒来的埃纳尔问道,“我没事吧?”

“如果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说,什么也没有。”

埃纳尔又不安分地动了起来,拼命想抬起头。头顶上的灯泡在他脸上投射下一个黄色的光圈,他的双颊看上去有些凹陷。今天上午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不过也许是过去这几个月她一直没好好注意过埃纳尔。也许他就在她眼前病态渐显,而她到现在才注意到。她太忙了,忙着画画,忙着把作品卖出去,给巴黎的汉斯写信,安排他和莉莉见面,询问巴黎玛莱区是否有公寓出租,她希望公寓有两个天窗,一个给她,一个给埃纳尔。这么多事情需要处理,格蕾塔也许忘记好好注视一下丈夫那神采渐失的脸了。她突然想到了泰迪·克罗斯。

“那流血是怎么回事?”

我准备好了,格蕾塔告诉自己。她也不清楚到底为谁准备好,为什么准备好,为哪里准备好,但她一直是准备好了的。

“很难确定,但可能只是因为饮食不对。别让他吃太硬的水果,也别误吞鱼骨头。”

窗外,赫科斯勒医生光秃秃的玫瑰丛在风中颤抖。从另一扇窗户望出去就是大海。乌云倒映在水上,那么黑,那么满,像海面覆盖着墨水。一艘渔船正艰难地归港。但是,这个男人有时候想做女人,她要怎么和他保持婚姻关系呢?不,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阻止我,她告诉自己,一边抚弄着膝上的速写本。格蕾塔和埃纳尔要随心所欲地生活。没人能阻止她去做想做的事情。他们也许得搬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没人在背后嚼舌头的地方——没有流言蜚语,没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多么显赫,没有之前积累起来的名声。一切从头开始,他们只要好好画画,只要等着莉莉出现,声音轻柔地对他们耳语。

“您真的认为原因就是这个?饮食不对?”格蕾塔往后退了一步,“您真的认为他是个完全健康的人,赫科斯勒医生?”

埃纳尔在床上翻了个身,呻吟了一下。他面色苍白,脸颊上的皮肤有些松松垮垮的。格蕾塔把一块温热的布放在他额头上。她有那么一点希望赫科斯勒会告诉埃纳尔,自由地去做莉莉,去芳斯百合百货商店的玻璃柜台后面做个女售货员。她有那么一点希望自己嫁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富有争议、最为正人君子们所不齿的男人。大家都以为,婚后的她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这常常让她心烦意乱。“我知道,你们俩会和你父母一样幸福快乐。”她和埃纳尔结婚后,一个纽波特海滩的表亲写信来如是说。格蕾塔简直想让这个表亲从她记忆里永远消失。我和他们不一样,她把信撕得粉碎,放进铁炉子里烧掉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那时候莉莉还没出现。但即使是在那时候,格蕾塔就知道,自己嫁的这个男人,会把她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她从未涉足的世界。她一开始也觉得泰迪身上有这种特质,虽然后来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但埃纳尔是与众不同的。他是个怪人。他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格蕾塔觉得,很多时候,自己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的身体很正常。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吗?完全不是。你的丈夫很不好。”

结束以后,维拉德玛尔把埃纳尔推进一个有两扇小窗户和一架可移动折叠屏风的房间。他在那儿睡了一个小时,格蕾塔就在旁边画草稿,等着他。她画的是莉莉,睡在诊所的床上。要是X光发现了肿瘤,赫科斯勒医生摘除了这个肿瘤,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会不会永远也无法看到莉莉了?埃纳尔的脸上、唇间和手腕之间如地图上的河流一般蜿蜒的青色血管里,是否再也不会出现莉莉的踪迹?她联系赫科斯勒医生的初衷,是想让埃纳尔放松精神,还是想让自己放松精神?不,她跑到邮局那个小小的电话亭去联系赫科斯勒医生的初衷,是想帮埃纳尔。确保他得到照顾,得到应有的关心,这难道不是她的责任吗?如果说她曾经向自己承诺过什么,就是绝不让丈夫悄悄从自己身边溜走。泰迪·克罗斯之后,这种事情更不能发生。格蕾塔想起埃纳尔鼻腔里喷出的鲜血,在莉莉的裙上蔓延开来。

“我能做些什么?”

“X光的妙处就在于此,”赫科斯勒说,“把坏东西烧掉,只留下好东西。说是奇迹也不为过。”两个男人都笑了起来,白白的牙齿反射在黑色玻璃上。格蕾塔感觉胸中翻涌着一股小小的悔意。

“你有给衣柜上锁吗?让他别碰你的衣服?”

“如果你丈夫体内有个魔鬼,”维拉德玛尔说,“我会把他拉出来灭了。”

“当然没有。”

“对他有好处。”赫科斯勒医生说。他一脸平静,黑色的睫毛短粗而浓密,围绕着眼睛。他每开口说一句话,开头的音节总显得有点口吃。但他的声音很沉稳,带着绝对的权威。毕竟,他的诊所接待的常常是丹麦最富有的人,那些肚子滚圆、皮带都系不上的大富豪。他们生产橡胶鞋、矿物染料、石灰、水泥。他们把控着财富,却控制不了那日渐肥大的身体。

“你应该马上上把锁。”

“他觉得有点恶心。”维拉德玛尔补充说。

“那能有什么好处?再说,他自己也有裙子穿。”

“不会,”赫科斯勒医生说,“可能表面会有一点灼烧感或者破皮什么的,但不会有别的感觉了。”

“马上扔掉。你不应该鼓励他这样的行为,韦格纳太太。要是他觉得你也赞成,就会觉得假装莉莉没什么大不了的。”赫科斯勒医生顿了顿。“那他肯定就没希望了。你没有鼓励他的行为吧?为了他,我希望你永远也别允许他这么做。”

“弄痛他了吗?他好像很痛苦。”

这是格蕾塔最害怕的事情。莉莉这件事可能会归咎到她身上。她可能给丈夫造成了困扰和伤害。走廊的墙壁漆着沉闷的黄色,上面有乱七八糟的划痕。格蕾塔旁边是赫科斯勒医生的一幅肖像,她以前的画就和这个风格类似。

“X光要花点时间的。”维拉德玛尔说。

几个星期前的一天,拉斯姆森给格蕾塔打了个电话,说莉莉去画廊了。“我看过你的画,当然认得她,”他说,“但感觉有点不对劲。她看上去很虚弱,要么就是特别口渴。”拉斯姆森说他给莉莉搬了把椅子。她坐下很快就睡着了。唇上泛着一个银色的小泡。过了一会儿,哈根德男爵夫人就和她的埃及司机一起来画廊了。这位男爵夫人总以最“时尚”的贵族自居。她居然遇到画作的主角就睡在画作前面的场景。她说,这真是一种“现代主义”,而且充满了讽刺,让她难以释怀。画廊里充满了男爵夫人的鸵鸟皮手套拍手的声音,“时间完整了,统一了。”当时画廊里挂着格蕾塔的五幅画,都是在南法炎热的八月末完成的。每一幅的背景都有慢慢上升或下降的芒通的太阳,充当整幅画面的光源。画里面的莉莉和在椅子上沉睡的莉莉一样:小心翼翼,内敛隐忍,从身形到形态都充满了异国风情。醒目的鼻子,嶙峋的膝盖,眼睑上泛着油光,脸庞放射着光辉。“男爵夫人把五幅画都买了,”拉斯姆森说,“整个过程中莉莉一直在睡。格蕾塔,她得了什么病吗?我当然希望她一切安好。你是不是让她在外面逛到太晚了?照顾好她,格蕾塔。为了你自己。”

窗户另一边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但赫科斯勒医生说:“一切正常。”埃纳尔在轮床上扭动,双腿顶着绑带。顶得很紧,格蕾塔觉得说不定绑带会被撑断,埃纳尔的身体可能会弹起来,甩到房间的另一头。“什么时候能检查完?”她问赫科斯勒。“真的不要紧吗?”她不安地撩动着发梢,一边想着这么粗糙的头发真讨厌,一边想着要是埃纳尔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您真的觉得流血没事?”格蕾塔问赫科斯勒医生,“一点事都没有?”

上周跟赫科斯勒医生通电话的时候,他说埃纳尔可能骨盆那里长了个肿瘤,既引发不育,又让他出现性别意识上的混乱。“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病例,但在书上读到过。这种肿瘤没什么特别明显的表现,大概唯一的症状就是奇怪的行为。”她心中有点希望这个理论是正确的,有那么一点相信,一把镰刀形状的小手术刀能够去除这个肿瘤,让这个外皮像血橙、紧得像柿子的东西从埃纳尔体内消失,让丈夫再全身心地回到他们的婚姻中来。

“相比起来,我更担心他妄想自己是个女人,”医生说,“这个连X光都治不好。你想让我和埃纳尔聊聊吗?我可以跟他说,他这是在伤害自己。”

之前,她担心埃纳尔会悄悄从她身边离开。有时候,他俩在街上遇到一些猥琐的男人,眼神在她的胸部转一圈,但埃纳尔从没有恼怒或者吃醋。格蕾塔有时为此心烦意乱。埃纳尔唯一发表意见的一次,是他装扮成莉莉的时候,他说:“你真幸运啊!”

“他真的在伤害自己吗?”格蕾塔沉吟良久,终于问道,“这真的是伤害吗?”

“基本上很舒服。”

“嗯,当然了。我想您是同意我的,韦格纳太太。我相信您也同意,如果这种行为不立即停止,我们必须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像您丈夫这样的男人,不应该如此生活。这关乎到精神和心智的正常,您难道不觉得吗,韦格纳太太?您不觉得您丈夫的这种欲望不太正常吗?您不觉得,您和我,作为负责任的公民,不应该让您丈夫随心所欲地作为莉莉在外面东游西荡吗?就算在哥本哈根也不行,就算是偶尔也不行,就算有您看管也不行。我相信您同意我的建议,我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驱逐他体内的魔鬼。因为那的确是万恶的魔鬼。您同意吗?韦格纳太太?那是他的心魔。韦格纳太太,您同意吗?”

玻璃窗的另一边,埃纳尔躺在轮床上,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他看上去好美,闭着双眼,皮肤从玻璃窗看过去是一种柔软的灰色。鼻子从脸上凸起来,小小的。“你确定他是舒服的吗?”她问赫科斯勒医生。

格蕾塔,年满三十的加利福尼亚人。至少有三次差点自己把命给弄没了。比如,第二次,是她在“弗雷德里克八世号”航船的柚木栏杆上撑手倒立。那时候她只有十岁,全家人第一次前往丹麦。此时此刻,这么个女人,突然意识到赫科斯勒医生对自己和丈夫一无所知。她做了一件错事。埃纳尔的呻吟从床上传来,穿透了那块折叠起来的屏风。

赫科斯勒医生的X光机继续轰鸣,格蕾塔继续把额头顶在黑色玻璃窗的背面。也许她错了,也许她的丈夫不用看医生。她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听听他的抗议,不要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