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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埃纳尔开口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需要去找莉莉。”他觉得这是一种渴望。不是晚饭前一个小时想吃饭的那种渴望,而是好几顿都没吃了,饥肠辘辘,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一盘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食物。这种渴望总是让埃纳尔眩晕。“有时候,一想到她,我都无法呼吸。”埃纳尔说。

不知道为什么,埃纳尔突然间觉得赫科斯勒医生会理解他。如果他给赫科斯勒先生讲述那个通往莉莉巢穴的隧道,如果埃纳尔承认莉莉不是他,而是别的人,赫科斯勒可能会拿起铅笔敲敲嘴唇,说:“啊,是的。别担心。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

“你去哪里找她?”赫科斯勒医生问。厚厚的镜片让他的眼珠看起来奇大无比,仿佛油瓶里腌的鸡蛋。

“韦格纳先生,我是专家。还没遇到过我治不好的病。要是你觉得难堪,请记住,我并没有尴尬。”

“去我体内,去我心里。”

“不,我不用。”她帮赫科斯勒医生倒了咖啡,离开了。

“总能找到吗?”

“打扰了,韦格纳先生,”护士问道,“加糖吗?”

“是的,她总在那儿。”

“韦格纳太太告诉我有这么个女孩,”赫科斯勒医生继续说,“她叫莉莉。”

“如果我告诉你不要再扮成她了,你会怎么想?”赫科斯勒医生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

“她是这么说的吗?”接着护士进来了。这女人有一头卷曲的红发。她把咖啡和杏仁放在桌子上。“加糖吗?”她问道。

“您觉得我应该这样吗,医生?您觉得我这样做伤害到谁了吗?”只穿着内裤的埃纳尔觉得自己万分渺小。沙发垫子上有个裂缝,几乎要将他吞没。现在埃纳尔想喝咖啡了,但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拿桌上的咖啡壶。

“算不错了。”赫科斯勒医生翻开笔记本上的一页,又说,“你妻子告诉我,你喜欢男扮女装。”

赫科斯勒医生打开检查灯,银色的灯泡发出刺眼的白光。“我们来检查一下。”他说。站起身的时候,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埃纳尔的肩膀。

埃纳尔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拿着一块块砖修筑耻辱的围墙。格蕾塔添砖加瓦,赫科斯勒医生也在不遗余力地羞辱他。一块块砖不断累加着。“有时候。”埃纳尔回答。

“请站起来。”赫科斯勒医生说,把灯滑了过来,灯柱都在颤抖。他把灯对准埃纳尔的腹部。他肚脐周围那几点雀斑看上去是那种有些过分的棕色,还有几缕黑色的毛发,让埃纳尔想起某个角落聚集的尘土。“我这样你有什么感觉吗?”赫科斯勒医生问,一边用手掌压住埃纳尔的腹部。

“你射精了吗?”他继续问。

“没有。”

埃纳尔已经脱了衣服,只穿着内裤。椅子上那堆衣服看上去很忧伤,白色的衬衫袖子慵懒地搭在长裤上。赫科斯勒医生挥挥手,让他坐在沙发床上。他朝一个话筒说了几句话,让护士拿杯咖啡和一盘蜜饯杏仁进来。

“这样呢?”

“你们俩会进行性交吧?”赫科斯勒的表情冷冰冰的。埃纳尔可以想象同样的一张脸在玫瑰园里,深恶痛绝地发现一只以花瓣为食的小虫子。“你们会定期交配吗?”

“没有。”

“我不太确定。”

“那这儿呢?”

“为什么?”

“没有。”

“没有。”

“好的。”他坐在埃纳尔面前的一把铁凳子上。此时此刻,埃纳尔最渴望的,就是听到赫科斯勒医生宣布,莉莉和埃纳尔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分享一具躯体也没什么不正常,不比一个没有指甲的大拇指严重,也不比赫科斯勒医生那个长下巴严重,你瞧,下巴上那个槽,都可以装下一把钥匙了。

“有孩子了吗?”赫科斯勒问道。

“那这下面呢?”医生又问,拿着一个压舌器指向埃纳尔的胯部。“我能看看吗?”

“六年。”埃纳尔说。他想起他们在公园里的圣阿尔本教堂举行婚礼。年轻的教堂执事是个英国人,那天早上剃胡子时还刮伤了脸。他的声音很轻,如同那从粉色窗玻璃飘到婚礼宾客之间的空气一样,他说:“这是一场特别的婚礼。我看到了很特别的东西。十年之内,你们俩都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埃纳尔脱下内裤,赫科斯勒医生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只有那毛孔上长满黑头的鼻翼还在微微颤动。“好像都是齐全的嘛,”他说,“把裤子穿上吧。你身体很健康嘛。你不想再跟我说点别的什么?”

“你们结婚多久了?”

就在前一天,埃纳尔还把抹布塞进了自己的内裤。这事格蕾塔也和医生说了吗?埃纳尔感觉他咄咄逼人,而自己无路可退。“我想是还有事情要说。”他开口了。

“也不算是问题。”

埃纳尔跟他说了流血的事。赫科斯勒医生的双肩耸了起来,像个小小的山峰。“是,你太太跟我说了这事。血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有结块吗?”

“婚姻出问题了?”他说,“我理解得对吗?”

“好像没有。”又一块耻辱的砖石垒上了耻辱之墙。埃纳尔能够寻找安慰的唯一办法,就是闭上眼睛。

赫科斯勒医生走了进来,说:“护士没告诉你脱衣服吗?”他的下巴长长的,中间的沟简直可以开个槽了。一头银白的头发。当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时,埃纳尔还能看到他穿了一双苏格兰菱形花纹的袜子。火车上那个老太太说,除了医术高超,他的玫瑰园也很出名。但现在已经深秋,从诊所的窗户看出去,玫瑰已经修剪过枝条,准备过冬了。

“应该照个X光。”赫科斯勒医生说。埃纳尔说他以前从没照过,医生有点惊讶。“照了就能看出有没有不对劲了。”赫科斯勒医生说,“也可能把你体内的那种渴望去除。”埃纳尔看着医生的眉毛高高挑起,高过了眼镜的边缘,很显然他对诊所的技术水平十分自豪。医生继续讲起了伽马射线和镭盐中镭的自然放射。“电离辐射好像是治愈所有病症的妙方。溃疡啊、头皮干燥啊都不在话下,阳痿就更别说了。”他说,“它已经成了治愈很多疾病的不二之选。”

埃纳尔在赫科斯勒医生的检查室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房间有一半看上去像个会客厅,有一块地毯、一张沙发床和几排书架,一个花架上还摆着一盆吊兰。另一半的地面是橡胶的,一张软软的、填充了东西的桌子,装着澄清液体的玻璃罐子,还有一个巨大的可移动落地灯。

“对我会有什么作用?”

“紧张又没什么错。”他们转了个弯,来到一条街上,这里的房子都有低矮的围墙和白色的铁门。一辆敞篷车开过他们身边,发动机的声音很刺耳。司机是个戴着高尔夫皮帽的男人,朝老太太挥了挥手。“我们到了。”老太太说。这个街角对面就是海港,一栋蓝色的建筑相当惹眼。看上去很像个蛋糕房。她伸手握住埃纳尔腋下的手臂,捏了捏,接着竖起自己的领子,往海边走去。

“会看到你的体内。”医生语带不满,好像被冒犯了似的,“会治疗你。”

“我不紧张啊。”

“我真的需要吗?”

昂斯塔德的街道上全是红豆杉,光滑的红色杉果落得满地都是。上午刚下过雨,空气中飘散着潮湿的常绿植物的味道。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步子迈得很快,屁股在裙子里扭来扭去。“别紧张。”她说。

但赫科斯勒医生已经朝话筒里发布命令了。

“我们到了,”火车上的老太太说,“把你的东西都拿上。”

他们准备好给埃纳尔做X光了。一个喉结突出的瘦男人领着他走出赫科斯勒医生的诊室。这位是维拉德玛尔,赫科斯勒的助手。他领着埃纳尔来到一个房间,四周的墙壁上都贴了瓷砖,地上好像用耙子耙过,一条一条的。角落有个排水管道,全是大洞小眼的。白色帆布带从房间中央的轮床上垂下来,上面的铁扣在灯光下闪着光,很晃眼。

埃纳尔起身感谢了老太太,又坐回座位上。阳光暖暖地从窗玻璃上照进来。他一直想着不去看医生来着。她跟他说在中央车站见的时候,他心中几乎涌起一股愤怒,脑海里浮现出格蕾塔的样子,下巴抬得高高的,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在中央车站等着他出现。他想过不听她的,不去车站。他想着,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很显然不会出现的时候,格蕾塔的下巴慢慢落下去的样子。她会急匆匆地回家,她会打开“寡妇之家”那座公寓的门,看到他在桌前等她。埃纳尔会说,“我不想去看医生。”她会顿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来,我们把你绑上吧。”维拉德玛尔说。埃纳尔问这到底有没有必要。维拉德玛尔含混地回答了一声,喉结都鼓起来了。

“你的卡上写着赫科斯勒医生,”老太太说,“卡片后面是赫科斯勒医生的地址。刚好顺路,我带你去吧。有人说他的镭研究所是丹麦最好的。”老太太把包抱在胸前。“有人说他包治百病呢。”

X光机的形状像个倒过来的“L”。外面的金属漆成了灰绿色。机器就架设在轮床上方,一个巨大的灰色镜头直直地指向埃纳尔肚脐和腹股沟之间的部位。房间里有一块黑色玻璃窗,埃纳尔想象赫科斯勒医生就站在那后面,指挥维拉德玛尔调整位置,找准部位。房间里的灯光暗了下来,机器发出轰鸣,转动起来,外部有些颤抖,埃纳尔突然意识到,这次看医生和检查只是一个开始。不知为什么,埃纳尔很清楚,X光什么也照不出来。赫科斯勒医生要么就会多安排几次照射,要么就把他转交给另一个或两个专家。埃纳尔不介意。不仅仅是此时此刻不介意,而是一直都不会介意。为了格蕾塔和莉莉,好像承受什么都值得。

“好像是,”他说,“是我太太预约的。”他打开格蕾塔给他的信封。里面有张淡褐色的卡片,是莉莉上周写给格蕾塔的留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是我的问题吗?还是哥本哈根的问题?吻你——

埃纳尔本以为X光会发出带着斑点的金色闪光,但结果却是看不见的,他也没有任何感觉。一开始埃纳尔还以为机器出故障了。他差点坐起来问:“有什么问题吗?”

埃纳尔点点头。老太太说:“哦。”她掖了掖羊毛衫的衣角,“在镭研究所?”

接着X光机调整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旋转的弧度也更大了。那庞大的绿色金属颤动得更加厉害,听起来像在甩干一个烤盘。埃纳尔努力去想腹部有什么感觉,但不太确定。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蠕动着萤火虫的肚子,这些虫子都孕育于布鲁图斯的沼泽里。他在想,那种温暖的泡沫充盈的感觉,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错觉。他用手肘撑着床边,稍稍起身,往下看,但他的腹部没有任何变化,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灰灰的。“请你别动,”赫科斯勒医生的声音从通话器中传来,“躺回去。”

“预约看医生?”

什么事情也没有,至少埃纳尔什么都没感觉到。机器还在咔嗒响着,一种空虚和空白的感觉蔓延到他的整个腹部。他感觉到什么热热的东西了吗?他说不好。接着他觉得自己受到一阵灼烧,但等再看时,腹部还是一样。“躺好别动,韦格纳先生,”赫科斯勒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不是在闹着玩。”

“预约了事情。”

埃纳尔不知道机器运行多久了。刚过去两分钟吗?还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房间更暗了,几乎一片漆黑,灰色的镜头上绕着黄色的光圈。埃纳尔觉得很无聊,接着一阵睡意突然袭来。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他想最后再看一次自己的腹部,但手臂突然动不了,也撑不起来了。他怎么会这么累呢?他的头重得像个铅球,连在脖子上。早上喝的咖啡好像又返回到喉咙里。

“我也是。”老太太苍白的头发上网了一块方形的发网。她的双眼是冰蓝色的,耳垂很大,松松垮垮。“你在那儿有朋友?”

“睡觉吧,韦格纳先生。”赫科斯勒说。机器发出更大的轰鸣,埃纳尔感觉腹部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压着。

“昂斯塔德。”他说。

接着埃纳尔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勉强睁开眼睛,刚好看到有人把额头顶在黑色窗玻璃上。紧接着第二个人的额头也顶了上来,只是看不清面孔。埃纳尔睡意沉沉地想,要是格蕾塔在这儿,肯定会帮我解开,带我回家。她会狠狠踢这个绿色的机器,直到它停下。巨大的金属声让整个房间都颤抖起来,但埃纳尔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要是格蕾塔在这儿,她肯定会朝赫科斯勒吼,让他关掉这该死的机器。要是格蕾塔在这儿……但埃纳尔已经来不及想了,因为他已经睡着了——不,是坠入了比睡眠更深的梦乡。

埃纳尔坐在窗边,午间的阳光盘桓在他的双膝上。火车掠过一栋栋房顶上铺着红瓦的小房子。院子里挂着洗好的衣服和床单,孩子们向过往的列车热情挥手。他对面坐着一位老太太,手握着包的提手。她给了他一块薄荷糖。“去赫尔辛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