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塔感觉有股怒气在肩膀上耸动。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她告诉自己。接着又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不,她绝不会让一条头巾破坏她的婚姻。另外,难道不是格蕾塔叫莉莉想要什么就拿的吗?难道让莉莉高兴不是格蕾塔最大的愿望吗?“你待在这儿好了,”格蕾塔说,“但请一定要让埃纳尔按时坐上火车。”
“好像丢在阿克塞尔咖啡馆了。”莉莉说,“我想柜台肯定还收着呢。我现在就去拿。”她顿了顿又说,“格蕾塔,对不起。我没有拿其他东西,也没有碰其他东西。”
阿克塞尔咖啡馆的墙都被烟熏黑了。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们经常去那儿吃肉丸,喝啤酒。四点到六点之间这两样都是半价。格蕾塔的学生时代也经常坐在门边的桌子旁,本子摊在膝盖上画草稿。要是有朋友走进来问她在画什么,她会马上合上本子,说:“给韦格纳教授画的东西。”
“就在衣柜里,在抽屉里。你借去了?”
格蕾塔向酒保问起蓝色头巾的事。“我表妹说她忘在这儿了。”她说。
莉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见过。”
“你表妹是谁?”酒保在茶巾上擦擦手。
“他会按时回来的。”格蕾塔说,“你看到我的头巾了吗?蓝色的那条,有金边的。”
“一个瘦瘦的年轻女孩子。没我这么高。很害羞。”格蕾塔有点词穷。莉莉很难描述。她在这个世界上茕茕孑立,独自一人飘来荡去,白色的领子摇摇晃晃,深棕色的大眼睛羞涩地抬着,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格蕾塔感到鼻子一阵酸。
“万一埃纳尔没有按时回来怎么办?”莉莉问道,“万一到那时我还找不到他怎么办?”
“你是说莉莉吗?”酒保问道。
她走到衣柜那边找头巾。
格蕾塔点点头。
“请你告诉他提前到中央车站见我,11:04的火车去昂斯塔德。”格蕾塔说,“我现在去艺术用品店买点东西。”
“很不错的女孩。总是悄悄进来,坐在那边靠门的位置。你肯定知道,好多男生甚至故意摔跤,来吸引她的注意。她偶尔和其中一个一起喝杯啤酒,等那人一转头,她就消失了。是啊,她丢了条头巾在这儿。”
“埃纳尔不在这儿。”莉莉说。
他把头巾递给她。格蕾塔围在头上。那淡淡的味道又来了,薄荷与牛奶的香气。
格蕾塔望着莉莉的脸,仿佛因为羞惭,脸的边缘开始卷曲。但格蕾塔知道把这事摆到台面上才是正确的。“我们得找到流血的原因。要是你没有自己——”话还没说完,格蕾塔猛地停住了,一阵寒意瞬间侵袭了她的后背。她一边摆弄着晚礼服领子上的丝带,一边想,自己的婚姻是怎么了?她想要一个丈夫,也想要莉莉。“哦,埃纳尔。”
街上的空气有些潮湿,秋日的寒意已经很深,混合着海风吹来的盐分。夏天晒黑的皮肤已经变白,她双手的皮肤也有点开裂了。她想起十月的帕萨迪纳有多美,圣盖博起伏的山脉层林尽染,烟囱上爬满了鲜艳的三角梅。
“我也没说你有什么病啊,”格蕾塔朝贵妃椅走去。她把几条丝绸缎带系在莉莉袖子上。“但你一直不对劲,”格蕾塔说,双手放在罩衫的口袋里,里面装着很多短短的铅笔。还有泰迪·克罗斯站在圣塔莫尼卡海滩上的那张照片,莉莉那条沾血裙子上扯下来的布。那天晚上,她跑回芒通的租屋,嘴里还哭喊着汉斯的名字。“你一直流血,我很担心。”
中央车站充满了来去匆匆的脚步声。鸽子在头顶的木椽子上咕咕叫着。大块的鸽子粪落在红色橡木的房梁上。格蕾塔从一个卖糖果的男孩那里买了一盒薄荷糖。他周围的地上全是人们丢的糖纸。
莉莉坐了起来。她看上去很警惕。有时候就是这少数的电光火石间,格蕾塔能看到埃纳尔的神色显露在莉莉脸上:她的上唇颜色突然变深了。“我什么病也没有。”莉莉说。
埃纳尔来到售票亭,一脸茫然的样子。他的脸颊被搓得有些擦伤,头发上擦了发油,锃亮锃亮的。他是一路跑来的,很焦急地擦着眉边的汗水。格蕾塔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心想自己的丈夫是多么瘦小。他抬着头都够不着旁边一个男人的胸。格蕾塔眼中的他就是这样,瘦小得有些夸张。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而且也一直深信,埃纳尔,手腕瘦骨嶙峋的埃纳尔,总是弯着腰的娇小的埃纳尔,其实还是个孩子。
“医生。”
埃纳尔抬头看着那些鸽子,仿佛是第一次来中央车站。他有些害羞地问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孩几点了。
“预约什么?”莉莉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双乳起起伏伏。
不知怎的,格蕾塔安下心来。她走到埃纳尔身边,吻了他,帮他理了理翻领。“你的票,”她说,“里面还有那个医生的地址。”
“我帮你预约了一下。”格蕾塔对莉莉说。
“我想先让你告诉我,”埃纳尔说,“我希望听你说,我没什么毛病。”他的鞋跟在地面上跺来跺去。
一天上午,格蕾塔去邮局打个私人电话。回到画室时,莉莉正躺在一张樱桃红的贵妃椅上。那是从皇家剧院的道具部借来的。她身上的晚礼服也是借的,主人是一个隐退的女高音,年纪大了,声音也不行了,唱起来都打颤。不过她曾经穿着这件礼服唱过《奥赛罗》的女主角苔丝·狄蒙娜。格蕾塔觉得,莉莉好像从没想过自己的仪态和姿势。如果她在意的话,肯定不会这么躺着,双腿岔开,脚放在地上,脚踝扭曲着,像喝醉了酒似的。莉莉的嘴大张着,舌头舔在嘴唇上。她这副样子,就像注射了过量吗啡,昏过去了似的。格蕾塔还挺喜欢眼前这一幕的。很自然的一幕,完全不是她摆出来的。埃纳尔昨晚一夜没睡,腹中翻江倒海,还在流血,格蕾塔很担心。
“当然,你什么毛病也没有。”格蕾塔说,手臂挥舞在空中,“但我还是想让你去看看这个医生。”
接下来的两天,格蕾塔一直想问他流血的事情,为什么流血,从哪儿流出来的。但埃纳尔每次都面带羞惭地转过身去。仿佛她这么问就是在毫不留情地殴打他,他的面容随着她的提问一震。格蕾塔明白了,埃纳尔想瞒着她。他自己用旧的抹布弄干净,然后甩进运河里了事。但她不可避免地知道了。那血的味道是抹不去的,新鲜的血,飘散着点煤灰的气息;埃纳尔的小腹也不老实,总是发出奇怪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运河桥上石塔还会出现那些沾满血迹的抹布。
“为什么?”
紧接着,一周前的一天晚上,窗棂上刚刚开始结霜,格蕾塔和埃纳尔正安静地吃着晚餐。她一边叉起青鱼送进嘴里,一边在笔记本上画上两笔。埃纳尔慵懒地坐着,用勺子搅着咖啡。格蕾塔想,他又走神了,不知道在做什么白日梦。她的速写本上是一幅新画的草稿,莉莉站在五月柱①旁。格蕾塔抬起头,看到坐在对面的埃纳尔脸色越来越暗淡,但脊背挺直了。他走开了,椅子上留下一片小小的红色血渍。
“为了莉莉。”
但这毛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只有埃纳尔的鼻腔红肿了。
“可怜的小女孩。”他说。
埃纳尔流血的毛病又回来了。本来芒通那个小插曲之后都没再犯的,但最近的某一天,他拿着一块手帕,压着鼻子。格蕾塔看着血迹慢慢渗透到棉手帕上。她忧心忡忡,想起泰迪·克罗斯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
“如果你想让莉莉一直待在这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那应该让医生知道她的存在。”下午出来购物的人潮,大多数是女人,熙熙攘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们的购物袋里装满了大块的奶酪和鱼肉。
接着埃纳尔做了件奇怪的事,他走过画室,在格蕾塔颈项上轻轻一吻。格蕾塔一直觉得,埃纳尔骨子里有着丹麦人特有的阴冷和安静。除了嘴唇,她都想不起丈夫吻过自己的其他什么部位。接吻的时间也是深夜,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无声,只偶尔听见街对面莫勒医生的诊所又拖来了一个醉汉。
格蕾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把莉莉当作第三人提起。但她知道,如果她直截了当地大声说,莉莉不过就是她丈夫穿着女人裙子罢了。那埃纳尔也许会崩溃,她甚至能想象他那纤细的骨头瑟缩佝偻,深深弯下去的样子。真的会这么严重,但这是事实啊。
“我每天都想画莉莉,”格蕾塔说,“我需要你帮忙。”
“你干吗这么做?”埃纳尔问。他眼眶发红,差点让格蕾塔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但莉莉不能每天都来,”埃纳尔抗议,“你不明白那有多难。让埃纳尔走,莉莉来。每天都要这样,太强人所难了。”他正给爱德华四世穿上那件手织的毛线衣,是渔夫的老婆送来的。“我也喜欢这样,我也爱她。但这太难了。”
“我和你一样爱莉莉,甚至——”她阻止了自己,“这位医生可以帮助她。”
那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格蕾塔和埃纳尔都在公寓里。四月份以来他们第一次需要生火。炉子是三段式的,三个黑色铁箱堆叠着,下面有一个四脚支架。格蕾塔划亮火柴,点燃一张纸,放在火炉里的桦木柴上。火点起来,燃烧着木柴。
“怎么帮?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谁能帮莉莉?”
“我每天都要见到莉莉。”格蕾塔对埃纳尔说。现在,莉莉要是不在,她会想她。格蕾塔一向起得很早,通常天还没亮,游轮的汽笛还没鸣响,街上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就起身了。那个秋天,有时候格蕾塔甚至起得还要早,公寓里还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会坐起来,靠在床上。埃纳尔躺在她旁边,还在睡,爱德华四世蜷缩在他脚边。格蕾塔此时还是半睡半醒,有点恍惚,就会想,莉莉在哪儿?她会很快下床,满屋子找。莉莉去哪儿了?格蕾塔问自己,掀起前厅的布帘,打开衣柜的门。等到她打开前门,双唇紧张地重复着这个问题,才算彻底清醒过来,摆脱了蒙眬睡意。
“我们看看医生怎么说吧。”
尽管如此,那个秋天,这些以莉莉为主角的画作在哥本哈根收到的反响,仍然让格蕾塔吃了一惊。十月的时候,拉斯姆森将这些画在他画廊里挂了两个星期。最早那幅《莉莉三题》马上就卖出去了。一个戴着猪皮手套的瑞典人和一名皇家艺术学院的年轻教授还为此争了一番。她画的莉莉睡在骆驼皮沙发上的肖像画卖了超过250克朗。虽然还是没有埃纳尔的一幅画值钱,但已经是格蕾塔迄今为止的最高价了。
埃纳尔做了最后的抗争。“我不想去。莉莉也不想让我去。”
画画的时候,格蕾塔什么也不想,或者说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想法,轻飘飘的,就像她在调色盘上调的某些颜色,有点盲目,但肯定是出于好意。状态最好的日子,她的身心都是跳跃的,色彩从颜料瓶跃上画布,仿佛一束白光,挡住了一切,只留下她的想象力在天马行空地驰骋。画画的时候,画笔捕捉着莉莉脑袋的准确弧度,画出她那深邃的眼神,格蕾塔常常听到脑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小时候竹竿打落父亲林子里那些橘子的声音。画得好就像在收获累累硕果:饱满硕大的橘子,重重地落在加州肥沃的土地上。
格蕾塔挺直了腰板,抬起头。“但我希望你去,”她说,“我是你的妻子,埃纳尔。”她给他找了8号站台的路,送他上路了。她的手揽住他的腰。“去吧。”她一边说一边送他走过人群,走过那个卖糖果的小男孩,走过那一路的糖纸。他的身影混进了来来往往的购物人群中。他的头混入其他一百多个人当中。大多数都是女人,忙忙碌碌地买着哥本哈根人的必需品。因为生孩子而发了福,她们胸部下垂,而埃纳尔的还挺着。格蕾塔那时候就知道,有一天,这些女人看着人群中的埃纳尔,就像看到了她们自己。
格蕾塔的新画风运用了很多柔和而明亮的色彩,特别是黄色、糖果粉和冰蓝。她还是只画肖像。用的还是一家慕尼黑公司的颜料,装在玻璃瓶子里,塞子不是很严。然而,她过去的画作都很严肃、直接,带着非常官方的味道,而新的作品,色彩明丽,情绪多变,莉莉有一次评价说,感觉就像太妃糖。这些画都很大,现在大多数画的都是莉莉,她在室外,在一片罂粟花田里,在柠檬树林里,或者背对着普罗旺斯起伏的山丘。
①欧洲传统节日“五朔节”中树立的柱子。男女老少围着这个柱子跳舞以示庆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