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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如今,汉斯·艾吉尔已经三十过五,瘦长的鼻子,两只手腕上都覆盖着浓密的金色毛发。他长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强壮男子。宽阔的胸膛上是粗壮的脖子,让格蕾塔想起她家加州后花园的梧桐树桩。埃纳尔之前说汉斯身材比较矮小,像沼泽地里的小牛。汉斯一直有个绰号叫“核桃”,因为夏天的时候,他的肤色会变成淡淡的棕色,就像从布鲁图斯那无垠的泥土里挖出来的。汉斯其实就是在泥地里出生的。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冰雹天,他母亲坐的马车半路翻了,她和两个侍女被困在原地,只能依靠马灯照明,就地接生。车夫脱下帆布外衣,做了汉斯的襁褓。

接着她写了封信给汉斯:我丈夫好像从来没忘记你。她如此开头。他在画架前恍惚出神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你,想着你从沼泽地的橡树上倒挂下来的样子。每到此时他的表情都会非常柔和,甚至沉醉。好像他又重回十三岁了,闪闪发光的眼睛,光洁无瑕的下巴。

而现在,汉斯已经成了一个“男子汉”,带着德国人的魁梧高大。他会伸出双手跟别人握手,就是那双讲故事时总是枕在脖子后面的手。他只喝香槟或汽水;去餐馆只吃鱼。他曾经尝试着点了块鹿排,结果一个多月都没有胃口。他是个艺术品经纪人,把荷兰艺术大师们的作品卖给喜欢收藏这些东西的美国有钱人。说起这门生意,他总是神秘一笑,露出两颗钻石般的门牙。他说经常需要走些不太光彩的门路。“不是次次都要这样,但经常需要干些昧良心的事。”他最喜欢的运动还是网球,“法国最棒的就是网球场。红土的。白色的网球,接缝的地方还黏黏的。裁判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那个眼眶上长了小肉瘤的巴黎评论家很快给格蕾塔回了信。随信附上了汉斯的地址,还进一步询问了格蕾塔的创作。这位评论家竟然如此注意自己,格蕾塔觉得这简直是不愿醒来的美梦。巴黎在关注她的艺术创作!她心中充满了快乐的惊叹号,打开从奥胡斯美术馆买的文具盒,给钢笔灌满墨水。她先是给评论家回信:我有可能在巴黎开创一片天地吗?她问道。我和我丈夫应不应该考虑离开丹麦?因为这里没人关注我。我们在巴黎能过得更自在吗?

餐馆在临港的街道对面。人行道上摆了八张桌子。配了用石块固定住的条纹大阳伞。一艘艘出海的帆船正归港休息。前来度假的英国人站在甲板上,手牵着手,膝盖后面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餐馆的桌子上摆着一瓶瓶金盏花,白色的纸垫铺在桌布上。

“好啦,别慌。是汉斯啊。他想见你。”

汉斯已经等在一张桌子旁了,还是双手枕在脖子后面。她们就要落座,格蕾塔突然焦虑起来,觉得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她开始担心汉斯可能从莉莉的五官特征发现她其实就是埃纳尔。要是汉斯从桌子那边斜过身子说:“这个美丽的小东西不就是我的老朋友埃纳尔吗?”格蕾塔该怎么办呢?好像她是在杞人忧天,但万一汉斯真的问了这么个问题,格蕾塔到底该怎么办?莉莉又该怎么办?接着格蕾塔看了看莉莉,她穿着一件家常的裙子,还是很美。前几天去海上坐了筏子,有点晒黑了。格蕾塔摇了摇头,嗯,埃纳尔不在这儿,只有莉莉。就连格蕾塔都只能看到莉莉。服务生过来帮她们拉开桌边的椅子,汉斯上前来,先吻了格蕾塔,再吻了莉莉。格蕾塔又想,汉斯也完全不像埃纳尔口中那个少年了。

莉莉的脸顿时刷白,显然她立刻就知道是哪个汉斯了。她把前额顶在街边的橱窗上。这是一家已经打烊的熟食店,店里剥了皮的乳猪挂在绳子上,像粉色的三角旗。即便如此,莉莉还是问:“哪个汉斯?”

“嗯,好,现在跟我讲讲埃纳尔。”乌贼汤上来了,汉斯说。

“我们这顿饭是和汉斯一起吃。”

“他今晚一个人在哥本哈根呢,”格蕾塔回答,“虽然是假期,也忙着画画。”

“说什么?”

莉莉点了点头,牵着餐巾的一角擦了擦嘴。汉斯靠在椅子上,餐叉摆弄着盘子里的乌贼。他说:“听起来像埃纳尔会做的事。”接着他讲起埃纳尔小时候常常拿着一盒蜡笔,来到路边,在鹅卵石上画沼泽里的景象。晚上一下雨,画就被冲掉了。第二天他又拿着蜡笔,继续去那儿画。

快要到餐厅了,格蕾塔拦下莉莉,说:“你别生我的气哦,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她伸手拨开莉莉眼前的几缕刘海儿,“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但我觉得现在跟你说比较合适。”

“有时候他会画你。”莉莉说。

格蕾塔从没给埃纳尔讲多少泰迪·克罗斯的事情。她是休战纪念日那天回到丹麦的,新寡半年,名字又改回了格蕾塔·华德。朋友问起这个丈夫的时候,她总是说,他死得不值。格蕾塔总是想,才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还是住在加州那么一个燥热的地方,这一生实在太不幸了,世界对泰迪真是太残忍了,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呢?当然,泰迪也是没有“西方精气神”的,这也得归咎于不公平的命运。有时候,她还会想,也许她和泰迪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也许他对她的爱从来没有她对他那样浓烈。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会紧紧闭上双眼,掩饰追悔莫及的眼神。

“哦,是啊,一画好几个小时。我就坐在路边上,他就在石头上画我的脸。”

汉斯的信就装在格蕾塔的衣服口袋里。她的结婚戒指正摸索着信的角落。莉莉和格蕾塔沿着圣米歇尔路走向海港。格蕾塔觉得,丹麦有个传统比美国好,结婚戒指是戴在右手的。多年前新寡的她回到丹麦时,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摘下泰迪给她的那枚金戒指。但埃纳尔也给了她一枚戒指,就是个很简单的金色小圈。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摘下泰迪那一枚。她想起亡夫送她戒指时的样子,手脚笨拙地在口袋里找那个黑色天鹅绒小盒子。但接着格蕾塔发现,她不用摘下泰迪那一枚,只要在另一只手上戴就好了。现在她就戴着两枚戒指。两枚她都经常把玩,出于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格蕾塔发现,莉莉的双肩微微往后缩着,双乳起伏着,如同芒通的山间那些脆弱的含羞草,摇曳着,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瑟缩起来。格蕾塔忘了,或者说差点就忘了,莉莉的胸部其实是假的,是用丝绸手帕包起来的鳄梨果核塞在吊带背心里垫出来的。背心还是格蕾塔那天早上去车站附近的百货商店买的。

格蕾塔和莉莉去波拿巴码头的兰园餐厅吃饭。这家餐厅最著名的特色菜是汤炖乌贼,反正汉斯是这么写的。对,他给格蕾塔写信约了某个晚上见面。街上的商店都关灯打烊了。路边放着装垃圾的小袋子。道上的鹅卵石都有些松动了,长期的车来车往留下了一道道凹槽。

莉莉的眼睛还是埃纳尔那双深色的眼睛,只是眼睑上涂了眼影。格蕾塔注意到她和汉斯说起日德兰的样子。回答汉斯的问题前,她会咬一下嘴唇,或者抬一抬下巴,这微妙的动作里有一种渴望。

格蕾塔想给莉莉画一幅真人尺寸的肖像,就画她在平台上的样子。一阵清风牵起她的头发,掀起她家居裙的裙角。裙子上点缀着小小的棕色玫瑰,模模糊糊不甚分明,更显得可爱。莉莉脸上的表情正和丈夫此时此刻的表情一模一样:燥热,焦急,整张脸都拉紧了,涨红了,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我想埃纳尔一定很想找机会见见你,”莉莉说,“他跟我讲过,你从布鲁图斯离家出走那天,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他说只有你让他好好画画,安静地画画。只有你告诉他,大胆去做个画家,没什么大不了的。”烛光在灯罩中摇曳,落在她手上,这双瘦骨嶙峋的手啊,一点也不像个男人的。她伸出手,去碰汉斯的肩膀。

格蕾塔扶起屏风,摆到原来的位置。他们来法国以后,她还没画过画呢。还没遇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人,让她想为其画一幅肖像。再加上天气炎热潮湿,画布上的颜料很难干。这个夏天她的风格有点变化了,开始运用更明亮的颜色,特别是深深浅浅的粉色、黄色和金色。线条也更平顺了,画的规模比原来还要大。这对格蕾塔来说,是全新的创作天地,所以面对一块空白画布,思考的时间也更长。她对已经完成的画作没什么信心。那么大,那么柔和,那么明丽,那么积极向上。格蕾塔希望最近的画作能散发出由衷的欣喜。她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画莉莉。

当天深夜,格蕾塔和莉莉乘着笼式电梯返回租屋。格蕾塔有点累,她想让埃纳尔赶紧脱了裙子,擦掉口红。“汉斯没看出来,是不是?”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她的胸部竟然比眼前莉莉的平坦。电梯顶上的凹槽里有两个光秃秃的电灯泡。灯光下,埃纳尔前额上浅浅的纹路清晰可见。他唇边的橘色口红有点晕开了,慢慢结块。埃纳尔小小的喉结突然从那串琥珀珠子中窜了出来。此时他散发出来的味道是属于男性的:就在手臂与肩膀的交界处,就在左腿与右腿之间,散发出一种湿湿的树叶气味。

“格蕾塔,”埃纳尔又喊了一声。他正靠在挂衣服样品的架子上。屏风还底朝天摔在沙发上。“莉莉到这儿来看我们,你不会介意吧?”

埃纳尔上床前,格蕾塔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看到莉莉身穿吊带背心躺在床上,身上只盖着薄薄的被单。她头发凌乱,脸庞却光洁干净,微弱的灯光下,双颊生辉。她就那样躺着,被单盖在身上,胸部还是有梨形的双峰。然而,再往下一点,双腿之间仍然有一块凸起。莉莉以前从没和格蕾塔一起睡过。她们一起吃早饭,彼此都穿着印着仙鹤的丝绸和服;她们一起去买丝袜,基本上都是格蕾塔出面付钱,像个母亲,或者一个“老处女”阿姨。但埃纳尔从未穿成莉莉的样子来睡觉。格蕾塔的心怦怦直跳,仿佛瞬间硬得像块果核。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她应该像亲吻丈夫那样亲吻莉莉吗?

不过,她是格蕾塔啊,这种公开表达的深爱有时也会反过来激怒她自己。莉莉和亨里克的约会事件之后,格蕾塔开始陪着她去哥本哈根的大街小巷。莉莉已经跟她说了,不会再和亨里克见面了,说他们闹翻了。但格蕾塔很清楚,还有无数个年轻男子可能会看上莉莉,赞美她,亲近她,直到她面红耳赤,倒在他们怀里。所以,格蕾塔和莉莉手挽着手,走在公园的林荫路上。格蕾塔的目光会在小路上游移,时刻观察会不会有人注意到莉莉,她很清楚,莉莉那双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很容易搞得年轻的丹麦男人心旌摇荡。一天格蕾塔拍了一张莉莉站在玫瑰堡宫门前的照片,莉莉背后那窄窄的砖砌城堡有些模糊不清,看上去还稍许有点恐怖。另一天莉莉在牵线木偶剧院让格蕾塔停下来,和孩子们坐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试探的神情,像孩子们一样双腿荡来荡去。

他俩甚少亲热。格蕾塔又理所当然地怪到自己身上。她总喜欢熬夜画画或者看书,等她掀开被子上床的时候,埃纳尔都睡着了。有时她会用手肘轻轻推推他,想把他叫醒。但埃纳尔睡得很沉,很快格蕾塔自己也睡着了。一整夜她都抱着他,醒来的时候姿势还没变,手臂还搭在他的胸上。两人的目光常常在安静的晨光里相遇。她常常想伸手去触摸他,等她的手从丈夫的胸腔滑行到双腿之间,埃纳尔总会伸出拳头揉揉眼睛,跳下床。“怎么了?”格蕾塔会问,还裹在被子里。“没什么,”他会一边回答一边去开淋浴的水,“真的没什么。”

格蕾塔做这一切,都是出于深爱。她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藐视一切的人和事,唯独无法藐视自己的丈夫。和泰迪在一起时也是一样。她可以顶撞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唇枪舌剑,和整个帕萨迪纳与哥本哈根来一场声色俱厉的决裂。但她心中对自己所爱的男人却有着没有底线的宽容。她从未置疑过自己为何允许莉莉进入他们的生活。只要能让埃纳尔快乐,她这样告诉自己,什么都可以。

还是会做爱的。经常是格蕾塔主动,但埃纳尔偶尔也会开开窍。但完事之后,格蕾塔总是觉得两人好像做了件特别不合理、不得体的事情。好像她应该永远也不想再去触摸他。好像他再也不是她的丈夫了。

出发去芒通的几个星期前,莉莉已经开始没有“预告”就出现在公寓里了。通常是在下午。这时候格蕾塔一般都不在“寡妇之家”,会出去见见人,办办事。等她回来的时候,会看到莉莉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裙子坐在窗前。后面的扣子都没扣。格蕾塔会帮她把衣服穿好,再拿一串琥珀珠子环住她的颈项。无论经历多少次,格蕾塔还是会很吃惊,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样,就那样敞开裙子,露着苍白的肩膀等着她。她从未跟埃纳尔或者莉莉谈过自己的感受,只是用一种温柔热情的态度,欢迎莉莉的到来,仿佛她是个让人欢喜,来自异国的朋友。帮莉莉穿鞋的时候,她会低声说些花边新闻,小道消息;然后拿一瓶香水,在食指上喷一点,然后用温柔的指尖划过莉莉的脖子,再来到她的腋下。她会让莉莉站在镜子前,用配偶特有的温柔而亲密的声音对她耳语:“好了……真是太美了。”

莉莉翻了个身。格蕾塔觉得她侧卧着的身子像个长长的线圈。她背上的雀斑仿佛很多小眼睛盯着格蕾塔,唯一的一块突出来的痣是新西兰地图的形状,黑黑的,有些可怕,像一条水蛭。莉莉小小的臀也盖在被单下面,凸起来一块,像这个租屋的起居室里的骆驼皮沙发。这么有线条的臀部是怎么来的?这线条,如同意大利边境沿着山崖蜿蜒直到尼斯的海滨道路;如同泰迪踩着脚踏板做出来的细瓶颈的球状花瓶。这线条分明就是女性的臀部,不属于她的丈夫。躺在床上的,好像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格蕾塔一直想着这个臀部,直到黎明破晓,晨光悄悄爬上那个窄小的露台。接着下了场雨,室内稍微凉爽了些。莉莉扯了一下被单,盖住了全身。被单拉紧了之后,臀部的线条也消失了。两人又睡着了。等格蕾塔再次醒来,看见莉莉微笑着,手里端着两杯咖啡。接着她想再钻到被子里,但咖啡弄洒了。格蕾塔看着咖啡洒了一床,还弄脏了她的手。莉莉哭了起来。

格蕾塔从来没拒绝过莉莉。这个夏天开始之初,埃纳尔有时会宣布说莉莉会来吃晚饭。而格蕾塔心情不佳,毕竟在自己那个失败的画展守了一天。她心里会想,哦,天哪,我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和男扮女装的丈夫吃饭啊。但格蕾塔这样想着,却从不说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了血。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埃纳尔。她知道,从亨里克这件事就看得出来,那个莉莉已经有了自己的意愿。

下午,埃纳尔关着另一间卧室的门,又开始变装成莉莉。格蕾塔把被单拆了下来,上面有一股埃纳尔、莉莉和咖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陈旧而含混。她把被单挂在露台的栏杆上,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一角。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催促她,想要亲眼看着这被单被付之一炬。很快被单就烧起来了。格蕾塔看着疯狂撕咬的火焰,心里想着泰迪和埃纳尔。被单的碎片随着袅袅黑烟,从露台上飘然升空。在夏日的微风中形态优美地起起落落。最后落在楼下公园里柠檬树和橘子树的枝叶之间。街对面有个女人在朝格蕾塔喊什么,但她没有理会,只是紧紧闭上双眼。

埃纳尔站在架子旁边,裙角在风中扫过他的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格蕾塔甚至能看到他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她还能看到他的手指在颤动(她一直觉得他的手指不像画家,更像钢琴家)。“我一直在想,让莉莉来我们这儿玩,”他说,“她从没来过法国。”

她从未对埃纳尔讲过那场大火,那场科罗拉多街上泰迪制陶工作室的大火。工作室的前厅有个浅浅的壁炉,装饰着泰迪做的橙色瓷砖。那年一月的一天,为了整理清洁,格蕾塔把圣诞花环塞进已经燃着微火的壁炉。花环的绿枝之间升腾起白色的浓烟。接着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沉重的铅弹打在什么东西上,弄出很大的动静,引得泰迪从后面的工作室出来看个究竟。他站在前厅与后厅的门边,格蕾塔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在问“你在干什么?”接着,他俩目睹一股火焰从冒烟的花环里蹿出来,紧接着又是一股,如同恶魔的手臂,伸了出来,点燃了柳条编的摇椅。

太普通了,格蕾塔心想,袖口那儿还有点难看,前面的扣子专门设计成方便喂奶的样式。这么普通和太过实用的衣服,让她都有些嫌弃穿这些衣服的女人了。她走过去把屏风扶好,摆到原来的位置。“帮帮我吧?”她说。

转瞬之间,整间屋子都着火了。泰迪拉着格蕾塔,跑到科罗拉多街上。他们刚跑到人行道上,还没好好喘口气,火焰就狠狠敲打起窗玻璃。格蕾塔和泰迪来到街道中央,置身车流之中。司机们都忙着减速,嘴巴惊异地张大了,眼神恶狠狠的。马儿们凄厉地嘶叫着,拼命要躲开起火的地方,很多车也忙不迭地斜着车身躲避。

格雷特和埃纳尔正在红墙的卧室里小睡,突然听到屏风倒地的声音。他们急忙走出去,只见屏风倒在骆驼皮的沙发上。原来屏风后面摆着一个架子,上面挂着房东工厂生产的家居服样本。都是些简单的印花白裙子,在架子上飘动着,仿佛有个孩子在扯着裙角。

当时,格蕾塔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很可鄙。道歉是多么空洞而无济于事,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越蹿越高,高过了街灯和那些不堪重负松松垮垮的电话线缆。眼前的场景实在令人震惊。然而格蕾塔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我都做了什么?”

假期的第五天,天气突变。从北非吹来令人不适的热风,在地中海上横冲直撞,卷起巨浪,拍打着布满岩石的海滩。风还扑向他们的小平台,吹翻了那个中国式的屏风。

“我可以重新开始的。”泰迪说。工作室里,数百件花瓶、瓷砖,他的两个窑,装满订单的档案夹,以及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制陶师事业和生活,全都破碎了,爆炸了,变成一片狼藉,一地乌黑的碎片。格蕾塔还想说的那句空洞的抱歉,如鲠在喉。“对不起”这三个字粘在她舌头上,如同不会融化的冰块。有那么几分钟,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直到房顶塌落,轻飘飘的,好像烧着的床单,翻腾而下。

公寓的地板铺着橙色大理石,冷冰冰的。卧室的墙被漆成了红色。起居室里摆了个嵌着鲍鱼贝的中国式屏风,打开前窗,可以来到一个小小的平台,上面摆着几盆天竺葵和两把钢丝椅。炎热的夜晚,埃纳尔和格蕾塔常常坐在平台上,格蕾塔的双脚搭在栏杆上,少有的微风从下面公园的柠檬树与橘子树间飘来。格蕾塔很累。她和埃纳尔往往一言不发,整个晚上只互相说一句“晚安”。

“我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泰迪会不会相信。而此时《美国周报》的一名记者已经出现了,他袖口上插着好几支铅笔,好像准备大书特书。格蕾塔看着他,不知道全帕萨迪纳有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五月,安娜在芒通附近的摩纳哥蒙特卡洛演了歌剧,在她的提议下,今年格蕾塔和埃纳尔在芒通的布瓦尔大街上租了个公寓,面对着芒通的赌场。公寓的房东是个美国人,大战之后急匆匆到法国买下了普罗旺斯那些倒闭的制衣厂,靠这个发了财,现在住在纽约。他的工厂生产式样简单、没有衬里的家居服,里昂以南的家庭主妇对此趋之若鹜,支票也飞向这个美国人的邮箱。

“我知道。”泰迪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牵着格蕾塔的手,让她不要再说了。他们看着火焰推倒前面的墙壁,看着消防队员展开扁平耷拉的水管。格蕾塔和泰迪就那样看着,沉默地站着,直到泰迪喉咙里升腾起一股湿气,变成一声咳嗽从他双唇间钻出来,听起来是那样的不祥。

八月的假期,格蕾塔和埃纳尔按照往年夏日的惯例,去了芒通,是法国东南部与意大利接壤的港口城市。之前的夏日已经很漫长,格蕾塔带着某种解脱的感觉向哥本哈根说了再见。火车“咔嗒咔嗒”地往南开,穿越阿尔卑斯山的滨海地段。格蕾塔觉得自己好像抛下了什么。

指11月11日,纪念1918年签订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