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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但莉莉不太明白格蕾塔的意思。亨里克会怎么想?有时格蕾塔只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否则莉莉经常忘了自己是谁。

第二天,格蕾塔告诉莉莉,她不应该再去见亨里克了。“你觉得这样对他公平吗?”她问道,“这样瞒着他?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我还是想和他见面。”她说。

莉莉很确定,格蕾塔会一直不睡,等她回来。她的目光可能一刻也没离开过家门。但莉莉到家的时候,发现公寓没有开灯。她洗好脸,脱掉衣服,作为埃纳尔,上床睡觉了。

“那么请你为了我,不要再去见他了。”

第三天晚上,两人待得有点晚,末班电车已经开过了,凌晨一点也过了,公共场所全都关门了。莉莉的手一直放在亨里克掌心里,两人在城市里徜徉着,看着商店橱窗里他们黑漆漆的倒影。在门厅的阴影中亲吻。她知道自己该回“寡妇之家”去了。但心中有种冲动,想要永远待在外面。

莉莉说她可以试试。但即使这么说了,她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她站在前厅,面前是埃纳尔空空如也的画布,她知道自己在欺骗格蕾塔。但莉莉忍不住,她控制不了自己。

“哪天我想见见格蕾塔,”亨里克说,“向她证明我其实不是那种从晕倒的女士身边跑开的男人。”

于是莉莉和亨里克开始秘密地约会。时间改到了下午,莉莉回家吃晚饭前。一开始,莉莉有些不适应白天和亨里克见面,因为阳光会把她的脸照得一览无余。她怕亨里克会发现她其实并不美,甚至发现更糟糕的事实。所以她会裹个头巾,在下巴上打个结。她觉得最舒服的约会地点是昏暗的里亚托电影院,他握着她的手,也可以去安静的皇家艺术学院图书馆,阅读室的绿色卷帘一直是放下来的,室内晦暗不明。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他们又见面了。每次莉莉溜出公寓,格蕾塔都从报纸的边缘盯着她。每次亨里克都会迟到,都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颜料还嵌在指甲里,甚至洒了些在头发上。

一天晚上,莉莉让亨里克九点到厄斯泰兹公园去见她。水面上有两只天鹅在游弋,垂柳的枝条拂过草地。亨里克又迟到了。到的时候他吻了她的前额。“我知道我们只有几分钟。”他的头发扫过脖子。

两人在温暖的夜风中走了半个小时。他们没怎么说话。莉莉也感觉没什么可说的。亨里克牵着她的手。来到一条没有人,只有一条流浪狗的街上,他吻了她。

不过那天晚上格蕾塔去参加美国大使馆的一个酒会了,她大概会在那里再耗上几个小时。莉莉想告诉亨里克,今晚他们可以在格拉布鲁广场那家有漂亮壁画的餐厅一起好好吃个晚饭。他们可以在长堤公园尽情漫步,就像这个美好的夏夜任何一对普通的丹麦情侣一样。马上要告诉亨里克这样天大的好消息,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因为亨里克早已习惯一次只和莉莉见个二十分钟。“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她说。

亨里克终于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唇都挂着汗珠。他立刻道歉:“我在画画,忘了时间。你遇到过这种情况吗,莉莉?你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亨里克握住她的手,抬到唇边亲吻了一下,接着按在胸前。“哦,莉莉——什么也别说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担心,但我已经知道了。”他脸上一副坦诚的表情,眉毛抬了起来。

莉莉在街灯下整整等了亨里克二十分钟。她开始担心也许他改了主意,也许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人站在街上让她有些恐惧。但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又让她激动得战栗。她脖子上的脉搏跳得飞快,告诉她,她高兴干什么都可以。

莉莉把手抽了回来。公园里很安静,那些下班回家会经过公园的工人们此时已经坐在餐桌前了。只有一个男人还在公共厕所边游荡,点着一根根火柴。还有个男人走了过去,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莉莉看着格蕾塔的脸。她的双颊有些抽搐,像在磨牙似的。格蕾塔从阅读椅上坐直了,把膝上的报纸甩得“哗啦”响。“别待太晚。”半晌,她终于开了口。

亨里克知道什么了?莉莉问自己,但突然间她明白了。

“我不是一个人。”说这话时,莉莉没法看格蕾塔,眼睛垂下来盯着地板,“我要去见亨里克,”接着又补上一句,“只是一起散步。”

亨里克依然抬着眉毛。莉莉浑身颤抖起来。突然间,仿佛出现了另一个人,埃纳尔来了。他仿佛在见证着这一切,还差小小的一步,就要走出来,打破这亲密的告解。他来了,穿着年轻女孩衣裙的埃纳尔,和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谈情说爱。这一幕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我不介意。”格蕾塔说,指着脚边那一摞报纸,意思说睡觉前还想把这些读完,“但是你一个人可以吗?”

莉莉再次浑身颤抖。公共厕所门口那个男人进去了,接着传来一阵刺耳的响动,像是把垃圾桶碰倒了。

“只要你不介意。”

“恐怕我不能再见你了,”莉莉终于开了口,“今晚就这样,再见。”

“这个时间吗?”

“你在说什么呢?”亨里克说,“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散个步,”莉莉说,“呼吸点新鲜空气。天气太好了,不想待在家里。”

“我就是不能再见你了。现在不行。”她说。

“你要出去吗?”第一天晚上,莉莉向家门走去,格蕾塔问道。当时,博恩霍尔姆游轮的号角正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

亨里克伸手去拉莉莉的手。但她拒绝了。“但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的。是因为这个吗?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没关系。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

艺术家舞会后的一个星期,莉莉连续三晚都和亨里克在国王公园见面。她对自己仍然没有什么信心,只同意在黄昏天色暗下来以后出来。六月末,天黑得晚,一般等到晚饭以后。每天那个时候她都要梳妆打扮,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裙子,为约会做准备。此时她往往是充满负疚感的。格蕾塔会在前厅读报纸,莉莉几乎能感觉到格蕾塔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抹粉,涂口红,把袜子卷起来塞进紧身衣的胸部。爱德华四世一般会慵懒地趴在镜子前的椭圆形地毯上,莉莉会踮着脚绕过它,然后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看看自己的侧面,先左边,再右边。把格蕾塔一个人丢在家里看报纸,只留一盏孤零零的台灯陪伴,她觉得很抱歉。但这种歉意不足以让她放弃和亨里克在之前讲好的路灯下约会。

“现在不行。”她重复了一遍,离开了他。她穿过草地,夏季干燥的草叶尖刺得她的双脚微痛。她走上通往公园大门的小道。“莉莉。”他在柳树下大喊。再过几个小时,埃纳尔会把莉莉的衣裙挂回衣柜,洗个澡,开始画一幅新的画。他会等格蕾塔回家,看她进门,摘掉帽子,问:“今晚你过得愉快吗?”然后格蕾塔会在他前额上留下一吻,那一吻会告诉两个人,格蕾塔一直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