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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埃纳尔·韦格纳?”亨里克说,“哦。”

莉莉告诉了他。

“你认识他?”莉莉问道。

“是谁啊?”

“不认识。但他是个很好的画家。很多人都低估了他,”他顿了顿,“我想你也听到过,现在有很多人说他的画过时了。”

“我表哥的妻子。”

埃纳尔头一次意识到,装扮成莉莉之后,他的生活可谓翻天覆地了。只要套一件扇形蕾丝花边的女士紧身背心,埃纳尔就彻底消失了;只要抬起胳膊拨弄一下脖子上那串西班牙珍珠,埃纳尔就隔绝于这个社会了。他可以梳理长长的头发,让它们温柔地包裹住脸颊,紧接着歪着脑袋,像个真正满怀期望的青春少女那样。

“你和谁一起来的吗?”亨里克问道。

亨里克又拉起莉莉的手。他手腕上硬硬的汗毛让她有点受惊,因为她只跟格蕾塔拉过手。

他是亨里克·森达尔,是个画家。最近他展出了一系列描绘北海的鱼的画:都是方形的画布,上面画着鲽鱼、比目鱼和大鲮鲆,这些鱼都有些神出鬼没,如同难以捉摸、面孔尖刻的女巫。格蕾塔看过这些画。那天她回到公寓,马上就扔下包和钥匙,双目圆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她告诉埃纳尔,“你应该亲眼去看看。谁能想到会爱上一条鱼的面孔呢?”

“跟我说说你自己吧,莉莉。”亨里克说。

“因为这是真的。”他牵起她的手,带她来到一张长凳前。

“我的名字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女孩子怎么都爱说这么傻的事情?”

“他们说,如果吃了树上的橡果,你就能许个愿,做一天你想做的人。随便什么人。”

“因为这是真的。”

“不知道。”

“女孩子说自己像花儿一样,我可不相信。”

“你知道这棵老橡树的故事吗?”他说。

“那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

莉莉惊呆了,赶紧转过身,急匆匆地往回走,和之前在长凳上说话的男人碰了个正着。

“先说说你从哪儿来的。”

户外的微风轻轻吹着,一棵古老的橡树遮蔽着小小的院子,仿佛是要防着谁爬到市政厅的尖顶上去偷看。玫瑰暗香浮动,新翻过的泥土也散发着芬芳。草坪上闪着微微的银光,就是那种飞鱼翅膀一样的颜色。莉莉走了几步,发现一对之前见过的男女。就是那个穿吊带裙的女人和对她无比崇拜的男人,两人躲在橡木树丛后面接吻。男人托着女人的大腿。她的裙角已经推到了腰上。吊袜带的钩子在夜色中闪亮。

“日德兰半岛。一个叫作布鲁图斯的小村庄,周围都是沼泽。”她给亨里克讲起了那里的苜蓿草海,以及带着冰碴儿、能把农舍表面敲出小洞来的雨。

她受了惊吓,没法继续待在那儿和他聊天了。但现在她浑身更热了,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个精光然后一直游到大海里去。她从一扇门离开大厅,跑到后院去了。

“要是我给你一个橡果吃,”亨里克说,“你想做谁?”

但莉莉抓起披肩和手包,说:“抱歉。”

“我不知道。”她说。

“您是艺术家吗?”男人问道。

“许个愿嘛。”

“哦,这个吗?”她很惊讶,原来他在跟她说话,“什么都不是。”即使她就坐在这个男人身边,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注意到了她。她觉得在场没人能看到她。她自己的感觉都不太真实。

“说不出来。”

“那您在写什么?”

“好吧,那就别许愿了。”接着亨里克讲起一个波兰王子的故事,他解放了全国的妇女,让她们不用再劳作了。亨里克就想做这个王子。

“都不是。”

等莉莉回过神来,天已经很晚了,正值午夜。风大了一些,长着耳形叶子的橡树弯着枝条,仿佛在偷听亨里克和莉莉的谈话。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云层后面,四周都黑漆漆的,只有大厅的几扇门投出金色的灯光。亨里克一直握着莉莉的手,还摩挲着她拇指的指肚。但莉莉觉得这手和这拇指好像是别人的。好像某个陌生人过来夺走了她的身体。

“那是女诗人了?”

“我们这算不算相见恨晚?”亨里克说。他的手指在颤抖,烦躁不安地拉了拉大衣袖口上一条松脱的线头。

莉莉抬起头来。

莉莉听到埃纳尔的大笑,那种仿佛冒着泡泡的很有弹性的“咯咯”的笑,像是来自头脑里的一个气囊。气囊里是埃纳尔略有些酸味的呼吸,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笑的是眼前这个男人有所企图,却又手脚笨拙。他有没有跟格蕾塔说过这么荒唐可笑的话?好像没有。如果有,格蕾塔肯定当场就让他少说废话了。她肯定会晃荡着那串银手镯,叹着气说:“哎呀,老天爷,别说啦。”然后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她会说,要是埃纳尔继续把她当个小屁孩,那她就马上离开餐厅。她会突然埋头专注于盘子里那块鳕鱼,一言不发,直到鱼只剩下个头,躺在一摊醋中间。接着她就会亲亲埃纳尔,和他一起走回家。

男人斜过身子问:“您是记者吗?”

“我得去找格蕾塔了。”莉莉说。

莉莉从手包里拿出那本祖母给埃纳尔的青灰色小笔记本,开始写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文字,只有自己才看得懂。他看上去有点像埃纳尔父亲年轻的时候,她写道。那时候他的父亲还很健康,还能去水藓地里劳作。所以我才会这么盯着他。莉莉继续在小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不然我的目光为何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为什么我就是看不够他那长长的脚面和双颊上淡淡的坚硬的胡须?还有那鹰一样的鼻子、饱满的嘴唇和一头茂密的鬈发。

海港那边飘来朦胧的雾气,现在她有些冷了。这种感觉是这样传达的:莉莉因为光着胳膊,所以能感觉到冷风的寒意,埃纳尔却没有感觉;她感觉到湿润的空气迅速钻进脖子后面那缕看不见的发丝之间,越来越深,钻进了薄薄的绸纱裙和亚麻的水手领及袖口,最终穿透了那条羊毛的抽绳内裤。埃纳尔也冷了起来,不过只是因为看着一个没穿外套的女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才觉得冷的。埃纳尔意识到莉莉和他共享着一些东西:一对牡蛎蓝的肺叶,一颗跳动不规律的心脏,还有那双眼睛,眼周围常常因为疲累而有一圈粉色的光晕。但在那颗头颅之中,他们仿佛有两个大脑,清楚分明:一个是他的,一个属于她。

舞池里大家互换了舞伴,格蕾塔和海琳娜也不见了人影。莉莉坐在一张雕着人鱼的红木凳子上。这里很暖和,她脱了披肩。正在折披肩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来到凳子前,问道:“我可以请您跳支舞吗?”男人个子高高的,黄棕色的头发打着厚厚的小卷一直垂过了下巴。莉莉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看了看怀表,一双腿交叉又分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模糊的微笑。两只耳朵都粉粉的,不知道是因为太热,还是太紧张。

“跟格蕾塔说,我送你回家。”亨里克说。

格蕾塔穿过起舞的人们,头发垂在背上。她和海琳娜互相亲吻。后者好像有点慌忙地想跟她说什么。海琳娜在皇家格陵兰贸易公司主要负责绘画作品、留声机、镶金边的晚宴盘子和其他一些奢侈品,每个夏天的星期二,载满这些东西的货轮就会从哥本哈根起航。两年来一直都是海琳娜负责安排埃纳尔的画装箱并送往格陵兰,在那儿由拍卖行进行拍卖。跨越北大西洋赚回来的钱会比较慢一些,但钱一旦到手,埃纳尔就会装在一个皮质文件夹里,骄傲地送到格蕾塔面前。

莉莉说:“那你只能送我到‘寡妇之家’附近那个街角。埃纳尔可能在等我们,他可不想看到我一个人跟陌生人待在一起。然后他和格蕾塔就会担心我年纪太小,不适合住在哥本哈根。他们就是那样的,总是在想该拿我怎么办,担心我惹麻烦。”

“我还不太想跟谁说话。”

亨里克的双唇平平的,有些发紫,正中间开裂了。他突然吻了莉莉。头凑了过来,嘴唇覆盖在她的唇上,接着又分开了。他又吻了一下,又一下。手在她手肘附近摩挲着,接着又挪到她腰上。

“把你留在这儿?”

最让莉莉吃惊的,是一个男人的吻会带来胡楂儿的刺痛感,还有年轻男人手臂上那种燥热的重量。他的舌尖太光滑了,仿佛滚烫的茶水烫掉了那些凹凸的味蕾。莉莉想推开他,说自己做不到。但这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仿佛她的手完全无法推开亨里克,只能任由他卷曲的头发像绳索一样缠绕她的颈项。

“你去跟她聊吧。”莉莉说。

亨里克拉着她从那条铁凳子上起身。她有些担心他会拥抱她,隔着衣服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异样,瘦骨嶙峋,没有乳房,双腿间还有突出的一块东西。他牵着莉莉走过大厅侧面的一条走廊,他的手几乎拖着她。他的头看上去像个木偶,兴高采烈地摆来摆去。头盖骨圆圆的,额头有点像蒙古人。也许,埃纳尔能毫无顾忌地握着亨里克那潮湿的手掌跟着他走,是因为这只是个游戏,这是“莉莉游戏”的一部分。这个游戏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游戏不是艺术,不是画画,当然更不是生活。之前,甚至到今晚掌心里感觉到亨里克在出汗时,埃纳尔从未觉得自己疯了或者不正常。去年,他因为夫妻俩生不出孩子去咨询医生,对方问他:“你有没有想要过除了你妻子之外的人,埃纳尔?也许是男人?”“不,从来没有,绝对没有。”他回答。“你判断错了。”埃纳尔告诉医生,在公园里的公共厕所旁看见那些眼神闪烁,满含恐惧,皮肤粉得可怕的男人在游荡时,他也觉得很不安,很心烦。同性恋!真是太荒唐了!

“海琳娜在那儿。”格蕾塔说。海琳娜·艾尔贝克就站在大厅的那头。她那头黑色的短发看上去十分尖锐,格蕾塔解释说,现在巴黎很流行这样的发型。

所以,埃纳尔才敢这样牵着亨里克,跑过后面的这条通道,跑过抛过光的横梁上悬挂的丹麦国旗。所以他才敢穿着那双高跟鞋,就是那个四月的下午,格蕾塔让他做“腿模”时给他的那一双。所以他才任由这件紧身吊带裙勒住他的腰腹。埃纳尔在玩游戏呢。他清楚这一点。格蕾塔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觉得,对于自己,好像一无所知。

莉莉身边站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吊带连衣裙,抽着女士香烟,正跟一个男人说话。男人的肤色很黑,肯定是南边来的。女人身材苗条,背上的蝴蝶骨很漂亮。男人仿佛对她十分痴迷,任凭她不停说话,他只点头如捣蒜,表示同意,紧接着给了她长长的一吻,暂停了两人的谈话。

市政厅门外,一辆电车咔嗒咔嗒地开了过来。铃声听上去很友好,但又带着淡淡的忧伤。三个挪威人坐在喷泉边上,已经喝醉了,正不受控制地哈哈大笑。

市政厅里面是个不露天的院子,按照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风格装饰过,三面都是通透的立柱走廊,顶上是用原木横梁撑起来的华盖。舞台上,交响乐团正在纵情演奏;中间的长桌上摆着一盘盘生蚝。有几百个人在跳舞,英俊的男人们把手搭在女人们纤细的腰身上,她们眼睑上都涂了魅惑的蓝色眼影。那边的长凳上坐着两个女孩,正在给谁写着留言,不时还“咯咯咯”地笑。不远处有几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围成一圈,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整个舞厅。莉莉浑身颤抖。这一切真是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她心中仿佛有只鸟儿在不停扇动着翅膀,恐慌的情绪喷涌欲出。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很想夺门而去,但已经晚了。莉莉已经来到舞会了。那缭绕的烟雾,那欢快的音乐声,已经贯穿她的双眼与双耳。要是她说想走,格蕾塔只会告诉她别着急,慢慢来。她会让她别担心,这个世上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会伸出双手在空中无所顾忌地一挥,哈哈大笑。

“往哪边走?”亨里克问道。走到街上,他显得比刚才矮了点。道路四通八达,空气中飘散着咖啡和辣饼的味道。埃纳尔腹中那个秘密的小窝里热气腾腾,他只能呆呆看着那喷泉,那黄铜的海岛雕像,还有广场周围大楼尖尖的顶。

然而莉莉已经颤抖起来了。

“往哪边走?”亨里克又问了一遍。埃纳尔抬头看着天空,鼻孔微颤。

“绝对不会。”

接着埃纳尔冒出个想法,不对,是莉莉冒出个想法。可能有点奇怪,不过好歹是个想法:埃纳尔正在市政厅广场上空飘浮着,俯瞰着莉莉,看着她坚定地抿抿嘴唇,对亨里克柔声说:“来吧。”他能听到她在思考:格蕾塔永远也不会知道。莉莉在说什么呢?格蕾塔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这埃纳尔就不得而知了。他,埃纳尔,借助这个躯壳生存的陌生人本来想问莉莉她指的是什么;他,埃纳尔,像个幽灵般飘浮在上空,本来想飘下去问个究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种问法,不是握着方向盘的司机问自己该走什么方向那种问法——格蕾塔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就在这时,莉莉的手臂突然热了起来,手里攥着薄纱的裙角,属于她的那一半大脑像过了电一般,各种想法喷涌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子流到嘴巴里。

“你不会离开我吧?”莉莉问格蕾塔。

“我的天哪,你流血了!”亨里克大叫一声。

市政厅里的人个个文质彬彬又兴高采烈,淡啤酒把他们脸颊的颜色都提亮了。年轻的女士们穿着糖果色的鲜艳衣裙,扇子在胸前悠闲地扇着,互相问着那些著名的画家都在哪里。“哪个是艾希纳·尼尔森啊?”一位女士正在频频发问,“那个是埃里克·亨宁森吗?”年轻的绅士们唇上还留着一点刮胡子时留下的蜡,举着苏门答腊雪茄谈笑风生。还有些是年轻的实业家,他们的机器轰隆隆地转起来,大规模地生产陶器和烹调用锅,就挣了一副好身家。现在,他们来这里,是想附庸风雅,跻身上流社会。

她伸手堵住鼻子。血很稠,填满了她的嘴。市政厅里的音乐好像在她鼻子里面响。每流出一滴血她都清醒了一点,虽然心里空落落的,但是清醒了。

在市政厅镶着铜的尖顶下是那个只有四个刻度的大钟,在他们头顶之上三百多英尺。莉莉感觉自己仿佛背负着全世界最沉重的秘密。她要欺骗整个哥本哈根了。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是她玩过的最难的游戏了。这让她想起布鲁图斯的那个夏天,和那个一头栽在泥沼之中的潜水艇风筝。小圆脸的埃纳尔·韦格纳,仿佛已经沿着某条隧道滑走了。莉莉看着一袭黑裙的格蕾塔,对等待着自己的一切充满了感激。莉莉就这样从无到有了。是啊,这一切都是格蕾塔的功劳。

“怎么了?”亨里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是在吼了,血流得更猛了一些,他的关心好像一点用都没有。“我去找人帮忙。”她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已经跑到广场那头,找了正在上车的一群人。他就要拍那个开车门的女人的肩膀了。莉莉看着亨里克的手慢慢张开,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

格蕾塔没有催促莉莉。她让她站在市政厅广场的边上,一直耐心等着,直到小莉莉完全占据了埃纳尔的内心,仿佛一只手抓起了木偶。

莉莉本想大喊“不!”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亨里克是在拍格蕾塔的背,那个穿着小黑裙、宽厚坚实的背。她正在开车门,送海琳娜上皇家格陵兰贸易公司的专车。

道路的尽头是市政厅广场,对面就是趣伏里公园。广场上有镶着龙头的喷泉,龙嘴里吐出的水稀里哗啦响个不停。不远处的皇宫酒店立着一根柱子,柱顶上有一对黄铜雕像,表现的是海盗抛下鱼钩。广场上很热闹,有的人去参加午夜舞会;来自挪威的游客兴奋地期待着明天从哥本哈根到奥斯陆的自行车比赛。

格蕾塔好像完全没看见亨里克。她眼里只有莉莉,从广场对面看,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在流血。格蕾塔的脸整个紧张起来。莉莉好像隐约听到格蕾塔在轻声说:“哦,天哪,不要。”紧接着,莉莉就看到了格蕾塔的蓝色头巾,就是莉莉经常私下拿来围的那一条。头巾堵住了她的鼻子。她慢慢倒在格蕾塔怀里。听到她轻柔而担心的声音,像一首摇篮曲:“莉莉,你还好吧?哦,求你了,别有什么事儿啊。”接着,她又问,“他打你了?”

“你太美了,我都想亲亲你。”莉莉梳妆打扮时,格蕾塔说。她特别兴奋,拉起莉莉的手臂,伴着爱德华四世不停的“汪汪汪”,在公寓里一圈圈跳起了华尔兹。莉莉闭上了双眼,脸上抹了粉,她感觉自己有点僵硬和沉重。她想象着,在哥本哈根这个城市里,莉莉和埃纳尔可以共生共存在一具躯壳中。

莉莉摇摇头。

莉莉穿着一条薄绸裙子,亚麻的水手领和袖口。走动起来,裙子会发出柔软的“唰唰”声,她紧张极了,只能集中精神去听这声音,努力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格蕾塔借给她一条珍珠项链,在她脖子上绕了三圈,几乎要把脖子给围满了。她还戴着一顶天鹅绒帽子,早上才去芳斯百合买的。她在帽子上别了格蕾塔那个镶黄钻石和黑玛瑙、形状像一只帝王蝶的胸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格蕾塔问道,一边用拇指在莉莉的太阳穴上打圈按摩着。莉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注视着亨里克带着惧怕格蕾塔的表情从广场那头跑回来。他修长的双腿迅速摆动着,鬈曲的头发在颤动,好看的脚掌敲击在鹅卵石上,真奇怪,这很像埃纳尔的父亲甩在他脸颊上的耳光,就是那次,他发现埃纳尔围着祖母的围裙,而汉斯的双唇压在他脖子上。

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街歪歪斜斜地穿过哥本哈根。莉莉觉得,这条街挺暗的,应该比较安全,可以做些秘密的事情。这条街很窄,没法安路灯,打开一边的窗户,几乎就能碰到对街的窗户。住在街上的人仿佛很吝惜屋里的灯光,现在整条街一片漆黑,只零星地开着几家店。有个土耳其咖啡馆,几个顾客坐在床边的天鹅绒垫子上。再往里一点是一家妓院,百叶窗很小心地关了起来,黄铜的门铃像个乳头。格蕾塔和莉莉走过妓院,经过一家地下酒吧,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站在路边,脸上的小胡子精心修饰过,他迅速消失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楼梯尽头,他就能看见自己圈子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