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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甚至也许是:

我要来加利福尼亚了,已经在路上了。

你的信对我意义之重大,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

或者:

不可能的,格蕾塔赶快提醒自己。信封还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他也许真的改变主意了,什么都有可能。

战争好像快要结束了,我们圣诞节前就应该团聚。

接着格蕾塔拆开了信封。

接着,有一天,信来了,信封上还绑着细绳。亚纪子拿着那个蓝色的信封敲了格蕾塔的房门。她盯着信封看了良久,还用手掌托起来掂量,轻飘飘的。她简直不敢相信埃纳尔给她写了信,她脑子开始飞速旋转,想着他信里可能写的内容。

信的抬头写着:“亲爱的华德小姐,”内容也言简意赅,“考虑到目前的世界局势和其他情况,我认为我俩再也无法见面了,也许这样最好。”

“只有一些人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人坐在游泳池边的藤编沙发上,沙漠吹来干热的风,把棕榈叶子都吹到地上了。从别墅的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派对正如火如荼。泰迪还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唉,他要是知道真相会怎样!格蕾塔心里默默地想。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和谁战斗,和什么战斗,她还不太清楚。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格蕾塔折起信纸,塞进口袋里。埃纳尔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一边问自己,一边抬起罩衫的衣角擦了擦眼泪。为什么他一点渴望都没有呢?然而,很遗憾,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们瞧不起你。”一次派对时,格蕾塔对泰迪说。

接着亚纪子又来敲她的门了。“克罗斯先生来电话了。”

不出所料,格蕾塔的母亲拒绝泰迪·克罗斯进家门。但格蕾塔百无禁忌,继续带着他在帕萨迪纳四处转悠。去那些布满树荫的花园里,找无趣的亨丽埃塔、玛格丽特和多蒂·安妮逗逗乐子。这些女孩子好像并不介意泰迪在场,不过格蕾塔觉得她们实际上是在故意忽略他的存在。泰迪做的瓷器很受欢迎,格蕾塔发现,每次他出现在派对,指甲下面还有点陶土时,竟然有种很特别的魅力。格蕾塔的母亲经常在晚宴舞会上表示,她觉得加利福尼亚真是日新月异,总是有有意思的人和事,简直比“老旧的欧洲”好上百倍。在公共场合遇到泰迪时,她就简单拍一下他的手。这个动作让格蕾塔怒火中烧。太虚伪了,母亲知道,要是她公开不理会泰迪·克罗斯,那这个家庭纠纷铁定会上《美国周报》。

于是,在楼上的大厅,在母亲能够偷听到的情况下,格蕾塔在电话里邀请泰迪做她名媛舞会的男伴。他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格蕾塔不要再担心他和她母亲之间如何相处了。“我会邀请她和我一起跳舞,你就等着瞧吧。”他说。但格蕾塔翻了个白眼,觉得泰迪太无知了,不知道这个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挂电话的时候,母亲只说了一句,“好,这事儿算是解决了。但你一定要好好帮他挑件燕尾服。”

格蕾塔喜欢和泰迪约会,喜欢带着他去转转那些带网球场的豪宅,那个秋天帕萨迪纳的晚宴舞会就在那些地方举行。她喜欢把他介绍给亨特谷俱乐部的那些女孩子,有点炫耀的意思,就是想说她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不再一样了。毕竟,她可是在欧洲生活过的人。要是她想,她就可以上那辆屠宰车,也可以找一名制陶师做男伴。

名媛舞会前上的培训课,加上她一共有七个首次亮相的女孩子。其他人的男伴都是回来度假的,有的是哈佛或者普林斯顿的高材生,有的在田纳西和旧金山的陆军基地服役。一个有哮喘的女孩邀请了卡莱尔。她的肺太虚弱了,没法跳舞,所以也不必找能跳舞的男伴。格蕾塔也是第一次开始思考,完全忘掉埃纳尔·韦格纳之后,她还会有什么。做准备的第一步,就是练习这些舞会礼仪。

他是格蕾塔爱过的第二个男人。她爱泰迪,爱他用白黏土和毛玻璃做出来的细颈花瓶。她爱他那张安静的、胡子拉碴的脸;爱他把陶器浸到釉缸里时那微微张开的嘴。他是贝克斯菲尔德人,家里是种草莓的。小时候他眼睛有毛病,总是得眯起来才看得清东西,所以他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小的皱纹。他经常向格蕾塔问起哥本哈根,问起那里的运河,丹麦的国王。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发表任何评论。他脸上唯一有所颤动的,只有眼睫毛而已。她告诉他,哥本哈根有个很棒的风景画家,和她坠入了爱河。但泰迪只是看着她。他的足迹从未走出莫哈维沙漠以东。而他唯一一次进入橘园大道上的一栋房子,是主人雇他去做壁炉和凉台地板的瓷砖。

那件高腰的白裙子始终不合格蕾塔的身。肩膀上鼓鼓的,而且有点太短了,把她的脚都露出来了。至少格蕾塔感觉到脚上凉飕飕的。走下亨特谷俱乐部前厅的台阶时,她满脑子只有自己那双可能露出来的大脚。阶梯的栏杆上装饰着花环,常青藤、苹果与红色百合互相纠缠着。俱乐部里四处都是打着白色领带的客人,端着酒杯啜饮特供酒,礼数周到地看着七个初次亮相的名媛从阶梯上走下来。大厅里有四棵大圣诞树,几处壁炉里,黑色火焰正舔舐着红杉柴火。

他叫泰迪·克罗斯,额头白得发亮,长长的脖子总是往左边歪斜着。他提议说,不如格蕾塔和他一起溜出去,去科罗拉多街上他的制陶工作室看看,他的窑通宵达旦开着,胡桃木的柴火一直在不停燃烧。这就是泰迪·克罗斯了,他的右脚踝因为总是踩着陶轮的脚踏板而肌肉发达。这就是泰迪·克罗斯了,圣诞节亨特谷俱乐部的名媛舞会之后,他会成为格蕾塔的丈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格蕾塔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一个女孩子带来一个银酒壶,里面装着威士忌。酒壶的盖子是用珍珠蚌做的。七个女孩子忙着梳妆打扮,穿衣服,往头发上别一品红叶子的时候,那个女孩让大家把酒壶传一圈,都喝一口。这口威士忌让整个晚上的颜色都鲜亮起来,仿佛俱乐部的经理把墙上的遮光布拉到了最高。温酒下肚,壁炉里的黑色火焰仿佛就要跳出来的一头头野兽。

“你不去画?”一个男人问她。

格蕾塔下了楼梯,深深鞠了个躬,下巴都快挨到充满东方风情的地毯了。俱乐部的成员们一边握着酒杯,一边为她鼓掌。接着她就进入了舞厅,泰迪·克罗斯早已等在那里。脖子上的白领带让他显得比平时高大。他的头发上抹了头油,油光锃亮的。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格蕾塔不太熟悉的味道,几乎要让她错认是个丹麦人了。还有那暗金色的头发,那围着细纹的眼睛,健康的晒成棕色的皮肤和紧张得上上下下的突出喉结。

等亚纪子第三次递给她小册子后,格蕾塔决定还是去参加一次聚会。学会在帕萨迪纳上面的丘陵地带有一栋小楼。就在上周,一头向日葵颜色的美洲狮刚从道路那头的短叶松上跳下来,把邻居的一个小婴儿撕得粉碎。学会的成员开口闭口全是这件事。聚会的流程完全作废。他们在讨论画个壁画表现这个场景。“就叫‘雄狮降临’!”有人说。“为什么不做一幅马赛克拼贴?”另一个成员提议道。学会的大多数成员都是女人,但也有几个男人,几乎都戴着贝雷帽。大家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一起画一幅画,新年那天送给市图书馆。格蕾塔则躲到房间后面。她的预想实在太对了。

那天深夜,华尔兹跳完了,烤牛肉吃完了,加了草莓的俄勒冈香槟也喝完了。格蕾塔和泰迪溜出俱乐部,朝网球场走去。那晚的天气清朗而寒冷,地上积了好多露水,格蕾塔不得不提着裙子。她知道自己有点微醺,因为之前她开了个关于草莓和泰迪父母的玩笑,很不得体。话一出口她马上就向他道了歉,然而,从他把桌上餐巾折起来的动作也能看出,他有点受伤。

一个星期后,亚纪子又来敲她的门。她又递给格蕾塔一本小册子。“对不起,”亚纪子用手捂着嘴说,“但我想你会喜欢。”

去网球场散步是她提议的,好像是为了对泰迪有所弥补,除了那个笑话,还有她强加在他身上的奇怪的帕萨迪纳生活。但她也没头没脑的,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他们来到远离俱乐部的球场,那里有一间房子,里面有饮水机和漆成绿色的柳条长椅。沙发上散发着一股干燥的、被白蚁啃噬过的木头的味道。两人在沙发上亲吻起来。

一天,亚纪子轻轻敲了格蕾塔的房门。她谦卑地低着头,递给格蕾塔一本小册子。“对不起。”亚纪子说。接着她踩着木屐,急匆匆地离开了。小册子的内容是帕萨迪纳艺术与工艺学会的聚会。格蕾塔想了想学会里那些装腔作势拿着巴黎风格调色盘,却完全不懂艺术的门外汉,就把小册子扔了。她继续盯着速写本,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想不出来该画什么。

她禁不住去比较泰迪之吻和埃纳尔之吻的不同。在“达格玛公主”号上,她曾经站在包厢的镜子前亲吻自己。那平而冷的镜面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亲吻埃纳尔的感觉。她觉得在皇家艺术学院的楼梯上发生的那个吻,也有点类似于亲吻自己。但泰迪的吻却完全不同。他的双唇粗糙而坚定,唇上的胡子仿佛抓挠着她的心。他的脖子又强壮又硬实,紧紧贴着她的脖子。

“别这么小题大做了。”华德夫人回答说。她正忙着给冬日过后的草坪补撒种子,同时照料下罂粟花坛。

俱乐部的舞会还在进行,格蕾塔心想最好速战速决。她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但还是花了几分钟来做心理准备。把你的手抬到他的……哦,想想都觉得困难,更别说真的去做了!不过她想做,至少她觉得自己想。而且她也很确定泰迪也想这么做。不然他脖子周围那硬得像钢丝刷一样的胡须为什么会如此疯狂地颤动呢。格蕾塔默默数了“一、二、三”,然后屏住呼吸,伸手去探泰迪的裤裆。

“我觉得自己完全被打垮了。”她对母亲说。

他伸手阻止她,“不,不。”他边说边按住她的手腕。

她给父亲发了电报,央求他允许自己回到丹麦。“海上航线不安全。”他的回复言简意赅。她要求母亲让她和卡莱尔一起去上斯坦福,然而母亲说,唯一适合格蕾塔的学校,是多雪的东部那所“七姐妹女子学院”。

格蕾塔从没想过他会拒绝。她知道,月光很亮,如果她抬头看泰迪的脸,会看到上面全是“这样不合适”的担忧,那她一定会非常尴尬的。格蕾塔想起上次一个男人试图拒绝她的情景。而现在她和埃纳尔远隔大陆大洋,还隔着硝烟弥漫的战争。

她不能再这样活下去,这句话是她对家里那个总是流鼻涕的日本女佣亚纪子说的。女佣鞠了个躬,给格蕾塔拿来一个盛水的银碗,上面漂着一朵山茶花。格蕾塔的心中燃烧着怒火,快要将她吞噬。她告诉自己,必须要做出改变。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无名火到底是冲着谁,哦,当然啦,德国皇帝是其中一个。她本来高高兴兴地待在哥本哈根,是整个城里甚至全世界最自由的女孩。现在,下作贪婪的德国人就要毁了她的生活!她被流放了,是啊,就是这个词。她被流放到了加利福尼亚。这儿的玫瑰花丛能长三米高,峡谷里的野狼晚上会不停地嚎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了那种白天无所事事,只盼着信赶快来的女孩子。然而,每天都有一摞摞的信封让她翻找,没有一封写着埃纳尔的名字。

就在亨特谷俱乐部最偏僻的藤编沙发上,格蕾塔·华德和泰迪·克罗斯呆坐了一分钟。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握着她的手腕。

她开始穿那种专门的画家罩衫,埃纳尔的那张短笺就一直放在罩衫的前袋里。她坐在朝阳的房间里,给他写信。可是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跟他“汇报”的。她不想告诉他自从离开丹麦后,她就再也没画画了。她也不想写加州的天气,她母亲才会谈这么无聊的话题。所以,信上全是在憧憬回到哥本哈根她要干些什么:重新进入皇家艺术学院;争取在“自由展览”组织个小型个人画展;说服埃纳尔陪她去十九岁生日派对。回加利福尼亚的第一个月,她经常走路去科罗拉多街的邮局寄信。“可能会很慢。”邮局工作人员会透过玻璃上的小窗提醒她。格蕾塔回答道:“你可别告诉我德国人现在已经毁掉了邮政系统!”

她再次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就仿佛被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催促着,把脸埋进泰迪的双腿。她在哥本哈根中央火车站鱼龙混杂的那边买了些“不该看”的小说,现在她开始运用小说里读到的一切花样。还有来家里给妈妈帮佣的那些放荡的立陶宛长舌妇,言谈间也多涉及这方面的事情,她也借鉴了。泰迪再次试图阻止,但每一声“不”都越来越飘忽和轻柔。最终他松开了她的手。

在丹麦阴冷潮湿的天气里总是腿疼的“瘸腿卡莱尔”正在准备进入斯坦福大学读书。这是她第一次有点嫉妒这个双胞胎弟弟。他可以在帕洛阿尔托明亮的阳光下,一瘸一拐地走过布满砂石的院子去上课,而她却只能坐在房间里,腿上摊着一本速写本。

完事的时候,她的裙子皱了,腰身那里已经缩成一团。他的燕尾服不知怎么被扯烂了。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格蕾塔躺在泰迪瘦长的身子下面,感觉心“突突”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膛。她嗅着自己双腿之间他那苦涩而咸湿的味道,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格蕾塔伸出双臂揽住泰迪的背,很认真地想,只要他能带我离开这儿,我什么都愿意。

哥本哈根也是人人都认识格蕾塔,但没人对她有什么预设的期望。她比那个黑头发的洗衣妇还要异域。要知道,洗衣妇可是从中国广东,穿越地球,才来到伊斯塔格德街上,帮那些小店和周围的人们洗衣服的啊。在哥本哈根,不管格蕾塔有什么表现,大家都是尊重她的。丹麦人就是如此,就像他们也宽容地接受了那十几个行为古怪的伯爵夫人。她们的庄园长满苔藓,也不去管一下,整天只知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绣花。而到了加利福尼亚,她又再次变成了格蕾塔·华德小姐,卡莱尔的双胞胎姐姐,橘园的女继承人。总有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整个洛杉矶适合与她结婚的男人不到十个。阿罗约塞科的另一边有座意大利风格的房子,人人都知道她是未来的主人。她会生好多孩子,填满房子里的婴儿房和带屏风的儿童游戏室。“没必要等下去了,”回到家的第一个星期,母亲就忙不迭地说,“别忘了,你已经满十八了。”当然,也没人忘记“屠宰车事件”。来送肉的小伙子换了。然而只要卡车突突突地开过来,整个刷得雪白的房子就会短暂地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他们是二月最后一天成婚的,婚礼就在橘园大道那所豪宅的花园里。日本女佣在草地上撒满了山茶花瓣,泰迪穿了一身崭新的燕尾服。婚礼规模很小,只邀请了圣马力诺、汉考克公园和纽波特海滩的表亲们。邻居的那个口香糖企业女继承人也来参加了,因为华德夫人说,她的女儿也经历了差不多的事情。还邀请了泰迪的父母,但没人觉得他们会来。毕竟,二月里,从贝克斯菲尔德穿越山脊前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感到孤独的时候,格蕾塔会走路去阿罗约塞科峡谷,沿着干涸的河床散步,看小小的水鸟到处找水喝。秋天的时候,阿罗约正处于枯水期,满目荒凉。鼠尾草与灌木丛呈现一种芥末般的黄色,沙漠薰衣草和蒟蒻全都枯萎了,只剩下脆弱的棕色骨架;柳叶石楠、加州鼠李、接骨木和漆树的果子全都干巴巴地悬在枝头。加州的空气实在干燥得厉害,格蕾塔的皮肤都开裂了。在满是沙子的河床上走着,她几乎能感觉到鼻子里面在破裂,在流血。一只地鼠匆匆忙忙地跑过她脚边,正在躲避盘旋在上空的一只飞鹰。燥热的微风吹过来,橡树叶子“歘歘歘”地响。她想起哥本哈根那些窄窄的街道,没精打采的大楼悬在路边,像惧怕车流而不敢迈步的老头。她想起埃纳尔·韦格纳,这个人啊,现在是那样面目模糊,仿佛一个久远的梦。

婚礼之后,就是在圣迭戈科罗纳多大酒店的花园套房里的短暂蜜月。格蕾塔每天都以泪洗面。不是因为嫁给了泰迪·克罗斯,而是因为她现在离亲爱的丹麦更远了,也离自己想过的生活更远了,因为格蕾塔的父母让他们去贝克斯菲尔德定居。蜜月结束后,华德先生立刻给格蕾塔和泰迪在那里买了套西班牙风格的小房子,屋顶上铺着红瓦,窗子上有塞维利亚风格的格栅,小小的车库里开满了三角梅。华德夫人把亚纪子给了夫妇俩。贝克斯菲尔德这个房子有雕花的铁栏杆,房间之间是拱形的门厅,游泳池的形状像个肾,下沉式的小起居室里有很多书架。房子位于一个海枣园中,里面总是影影绰绰,很阴凉。

她父亲发了一份皇家科学控制学会发布的丹麦数据调查。格蕾塔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去读这份报告,研究各种各样的表格,心中充满了自哀自怜和热切的向往:去年丹麦一共有1,467,000头猪,726,000只羊,12,000,000只母鸡。她一边读着这些数据,一边转头看着那扇拱形的窗户,默默地记下来,心里很笃定,很快她会需要这些数据。不过她也说不出来能派什么用场。她再一次地去纠缠母亲:“我能回去吗?我根本不怕德国人!”

泰迪的父母来探望过一次。因为常年采摘草莓的缘故,他们身材都有些佝偻,手上也是微微的粉红色。他们一辈子都住在田野上,守着那几英亩的土地,房子是用桉木搭起来的,只有两个房间。阳光将他们的皮肤晒得皱皱的,眼睛也眯起来,几乎看不见了。站在格蕾塔的下沉式起居室里,他俩几乎悄无声息,只是紧张地扶着彼此,一起打量展示在眼前的这种财富:西班牙风格的房子,壁炉上方的外光派绘画,亚纪子端着托盘走过时木屐发出的声响。格蕾塔给克罗斯先生和太太倒了冰镇洛神花茶,他们一起坐在华德夫人专门订购的白色沙发上。每个人都相当尴尬,手足无措,不知道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格蕾塔开着她的汽车把克罗斯老夫妇送回家。因为座位有点狭窄,克罗斯太太不得不蜷缩在克罗斯先生的膝盖上。车在路上行驶着,夜幕迅速降临,早春的寒意正悄悄蔓延在田野之中。一阵风正穿越犁沟,把尘土卷了起来,抛在空气中。格蕾塔不得不启动雨刷器,擦掉不断落到挡风玻璃上的脏东西。远处,克罗斯家的木屋里闪着一道金色的光芒。风很大,泥土不断飞旋到空中,格蕾塔的眼前只剩下那道光。那一瞬间,她和克罗斯夫妇仿佛在想同一件事,因为克罗斯夫人开了口:“泰迪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克罗斯先生的双臂环着妻子,说:“他总说他会回来的。”

“可是,格蕾塔,亲爱的,这不可能啊,”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正专注于将马厩改为车库,“怎么会有人觉得加州压抑呢?而且还是跟小小的丹麦相比!”格蕾塔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荒唐,但她的感觉就是如此。

接下来的整个春天,格蕾塔经常在下沉式起居室的白色沙发上小睡。她厌恶贝克斯菲尔德,厌恶这个西班牙风格的房子,有时候甚至厌恶自己肚子里正在长大的这个孩子。不过,她从没对泰迪·克罗斯起过嫌恶之心。下午她一般会看看书,而他总会不停往她额上敷着湿热的毛巾。格蕾塔的身形迅速变得臃肿起来,妊娠反应也一天比一天强烈。五月来临之前,她晚上也待在起居室里了,她吐得太厉害,身子也太重,根本无力上楼梯了。于是泰迪在起居室安了一张轻便的小床,睡在她身边。

那座山上的房子里有格蕾塔的闺房,一扇窗户是拱形的,可以看到后花园的草坪和玫瑰。秋日残存的湿热中,花朵全都垂头丧气。虽然采光不错,但房间太小了,没法画画。只待了两天,她就觉得特别逼仄和压抑,仿佛这个布满房间的三层别墅和踩着木屐在后屋的阶梯上上下下的日本女佣都在扼杀她的想象力。“妈妈,我一定要马上回到丹麦,明天就得走!这儿对我来说太压抑了,”她满怀怨愤,“你和卡莱尔也许觉得很好,但我什么事儿都做不下去。我感觉自己好像都忘了怎么画画了。”

六月初,贝克斯菲尔德已是炎夏,气温开始居高不下。早上九点之前就已经三十七度了。亚纪子会给格蕾塔折些纸扇,泰迪拿来的毛巾从热的变成了冰的。格蕾塔特别特别恶心的时候,亚纪子会端来一个茶杯,让她喝些绿茶;而泰迪就在一边大声朗诵诗歌。

格蕾塔的十八岁生日,是在“达格玛公主”号上度过的。“屠宰车事件”后,她还没回过加利福尼亚。一想到山上那刷得白森森的砖房,想到窗外阿罗约塞科峡谷中秃鹰筑巢的景色,想到连绵的圣盖博山脉,她心中就有无限的遗憾和懊恼。她很清楚,妈妈希望她和自己朋友的女儿们多走动走动,比如亨丽埃塔,她家有埃尔塞贡多海边的油田;还有玛格丽特,是一个大报业家族的千金;多蒂·安妮,她家有加利福尼亚最大的农场,就在洛杉矶南边,比丹麦整片国土都小不了多少。格蕾塔的父母希望她能循规蹈矩,成为这些女孩子中的一员,仿佛她从未离开过,就应该成为生来便该长成的加州女人:冰雪聪明、知书达理、通晓马术、懂得沉默。亨特谷俱乐部每年都会举行名媛社交舞会,女孩子们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衣裙,头发上别着染白的一品红叶子,款款地走下台阶。“我们及时赶回帕萨迪纳,刚好是你的十八岁,可以参加名媛舞会,实在太巧了。”在“达格玛公主”号上的回程中,格蕾塔的母亲几乎每天都喜滋滋地喋喋不休,“太感谢德国人了!”

然而,就在那一天,泰迪还在帕萨迪纳的旧工作室(他没有关闭那个工作室)转动着轮盘,一切的燥热和恶心都结束了。有着一头乌鸦翅膀般黑发的亚纪子帮格蕾塔接生了一个全身发青的男婴。脐带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像一根小小的领带。格蕾塔还是给他施了洗礼,取名卡莱尔。第二天,她和泰迪把孩子埋在了他父母那个桉木房的院子里。风还在吹着,卷起田里的泥土。旁边的草莓田在大风之中仿佛对他们耳语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