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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但汉斯没有消失在沼泽里。埃纳尔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和汉斯成了最好的朋友。埃纳尔对此也很惊讶,他原本觉得,汉斯这样的男孩,对他肯定只有轻蔑和嘲笑。然而,汉斯总是邀请埃纳尔一起打网球。球场就在他家别墅旁边,铺了黑麦草,用糖粉划分了边界。埃纳尔挥球拍总是犹犹豫豫,也没什么力气,汉斯就教埃纳尔怎么做裁判,还说反正裁判比球员重要。汉斯家一共是四兄弟,一天,他和一个兄弟决定气气他们的妈妈,打个裸体网球。埃纳尔穿着一件运动衫,坐在旁边长满地衣的岩石上,汉斯在旁边立起一把粉色的伞,帮他遮阳。埃纳尔想尽量客观地裁断比赛,但一种防不胜防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偏心汉斯,要帮他大获全胜。于是埃纳尔坐在岩石上,不停地喊:“汉斯40比0全胜……汉斯发球得分……”而汉斯和弟弟在黑麦草地上迅速跑动,追逐着飞扬的小球。少年的生殖器呈现令人欢愉的粉色,悬挂着,摇摆着,如同雪纳瑞犬的尾巴。伞下的埃纳尔感觉浑身发烫。汉斯拿下赛点,三个男孩子拿毛巾擦干身上的汗。汉斯那条光溜溜的温热手臂自然地搭在埃纳尔背上。

汉斯比埃纳尔大两岁,但这好像不是什么问题。十四岁的他比同龄男孩矮小,但比埃纳尔要高。和身体相比,他的头好像有点太大,但组合在一起还挺顺眼。在十二岁的埃纳尔眼里,汉斯比他认识的其他男孩子都更像个成年人。汉斯很了解那些“掌控世界”的大人们:他清楚他们讨厌被当面指出逻辑错误。有段时间,埃纳尔的父亲几乎天天在病床上呻吟流泪,但每当博尔太太和朗格太太来家里拉家常,他就会兴奋地掀开羽绒被,几乎是飞一般地去拿茶壶。对此,汉斯给埃纳尔的建议是:“不,不,什么也别说。”有时候,他还会把手指紧紧并拢在一起,整个手掌像一把鱼鳍状的小船桨,然后告诉埃纳尔,不要把想当画家的愿望透露给父亲。“你的想法还会一变再变的,干吗现在就让他担心?”汉斯如是说。用并拢在一起的手指摸摸埃纳尔的手臂,让上面细细的黑色汗毛敏感地竖立起来,毛孔一下子全都收紧变硬了。汉斯是如此见多识广,埃纳尔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心里的梦想就别告诉别人了。”一天,汉斯一边教埃纳尔爬沼泽旁边那棵老橡树,一边对他说。老橡树盘根错节,神秘地缠绕着一块巨大的卵石,石头很白,上面有斑斑点点的云母,太阳好的时候反光得厉害,让人无法直视。“我想离家出走,去巴黎。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要保守这个秘密。有一天我一下子就消失了。到那时大家自然就知道了。”汉斯边说边从一根树枝上倒挂下来。他的衣角也倒垂了下去,露出很不服帖的胸毛。要是他此时一松开掉到下面还冒着泡的开阔泥塘里,说不定会就此消失得干干净净。

汉斯有一个木头骨架的纸风筝,是男爵夫人从柏林买回来的。风筝的形状像一架潜水艇,汉斯很喜欢把它放飞,让它“航行”在天空中。他会躺在苜蓿草丛中,看着风筝在沼泽地上空飘扬。线轴夹在他的双膝之间。“凯瑟家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风筝。”他嘴上夹着草叶,含混不清地说。他试过教埃纳尔放飞风筝,但埃纳尔永远也找不对合适的时候,抓不住风来的机会。这个纸风筝到了他手里,就是在微风里急速上升,然后一头栽在地上的命运。每次风筝掉到地上,埃纳尔就会看到汉斯的脸抽搐一下。男孩子们会赶紧跑到那个风筝旁边。埃纳尔会忙不迭地解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汉斯。我很抱歉,汉斯。”汉斯捡起风筝,摇一摇,甩掉上面的蒲公英花瓣,说:“还是跟新的一样。”然而,埃纳尔还是学不会放风筝。有一天,男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苜蓿草地上,汉斯说:“来,你来控制。”他把线轴放在埃纳尔的双膝之间,自己躺下去了。埃纳尔感觉自己身体下面有个洞。每当风筝拉扯着线,线轴就会转动,埃纳尔的背就会紧张地拱起来。“这就对了,”汉斯说,“用你的膝盖去控制。”埃纳尔熟悉了线轴的转动方式,风筝在空中忽高忽低,鸟也伴随着它飞翔。男孩们大声笑闹着,阳光把鼻尖都给晒伤了。汉斯拿着一根芦苇,轻轻挠着埃纳尔的肚子。他的脸与汉斯离得很近,透过草叶之间,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埃纳尔想再跟汉斯躺近一点,这样他们的膝盖能不时地碰到一起,那情那景,汉斯仿佛什么都可以接受。埃纳尔挪到最好的朋友身边。天空中唯一的一丝白云也渐渐消散了,阳光洒在男孩们的脸上。正当埃纳尔骨架突出的膝盖往汉斯那边移动时,一阵罡风突起,吹歪了风筝,线轴从埃纳尔的双膝间松脱了。男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潜水艇风筝飘摇到榆树之间,一开始还在上升,接着就狠狠栽在黑乎乎的沼泽中心。沼泽将风筝吞没了,仿佛那是一块沉重的石头。

汉斯的父亲是一位男爵。他母亲那一头灰色的头发编得一丝不苟,只用法语跟儿子对话。汉斯的下半边脸有一些雀斑,和埃纳尔一样,身材比很多同龄男孩要小巧些。但他说起话来可和埃纳尔不一样。他的声音沙哑,语速很快,总是很兴奋。无论是对最好的朋友,还是对来自科西嘉岛的女家庭教师或者那个红鼻子的教会执事,他说起话来都是一样的热情和自信。这样一个不知愁为何物的男孩,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立马就能睡着,带着快乐的疲惫,突然变得无比安静。这一点埃纳尔是清楚的,因为他每次在汉斯家的别墅过夜,都会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激动得睡不着。

“汉斯。”埃纳尔说。

小男孩埃纳尔有个朋友,汉斯,住在村子边上一栋砖砌的别墅里。他家是全村第一个安电话的。两人成为亲密朋友前的一天,埃纳尔仅仅是拿了一下听筒,汉斯就收了他一欧尔。埃纳尔什么也没听到,只有空洞的寂静。“要是你想给谁打电话的话,我会让你打的。”汉斯边说边伸出手揽着埃纳尔的小肩膀,轻轻地晃动着。

“没关系,”汉斯说,他压低声音,轻柔得令人颤抖,“别告诉我妈妈就行。”

布鲁图斯是以丹麦最早的国王之一命名的。没人真正知道这个行政区域是何时成立的,这里的人们又来自哪里。不过有些传说,说是一些格陵兰岛来的居民,因为这里的岩石地太过坚硬,所以放弃了农耕的打算,把羊群放来这里吃草。其实也就是个沼泽环绕的小村子。布鲁图斯的一切总都是潮湿的:人们的脚,小狗的毛,春天的时候,地毯和墙也湿乎乎的。绵软的沼泽地上贯穿了一条木板路,通向村里的主路和更远一些的麦田。每年,木板路就会大概下沉一个小姑娘手臂那么长的高度。等到五月,等遍布的白霜渐渐融化成小片小片的鱼骨状,布鲁图斯的男人们就会拿起锤子,重新给下陷的木板整修加固,钉在重新变得坚实的土地上。

父亲去世前那个夏天,埃纳尔和汉斯在埃纳尔祖母的水藓地里玩耍。泥巴嗖嗖地溅在他们的靴子上。天气很热,他们大半个上午都在地里。突然,汉斯摸了摸埃纳尔的手腕,问道:“埃纳尔,亲爱的,晚饭吃什么?”快到中午了,汉斯知道农庄里没有别人,埃纳尔的父亲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埃纳尔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因为长得高,他的棺材很长,挖坟的人得把洞也挖长点,为此多收了十克朗。祖母已经为自己所有的子女送了葬。在教堂的墓地上,她递给埃纳尔一本青灰色封面的小笔记本。“把你心里想的写在里面。”她说。祖母的脸圆圆的,平平的,像个小碟子,脸上有种解脱的神情。这个怪僻乖张、一生多病的儿子总算往生极乐了。那个笔记本只有一张扑克牌大小,旁边夹着一支天青色的铅笔,用鸵鸟皮环串起来。1864年打仗的时候,德意志联邦的军队占领了日德兰半岛,她从一个睡觉的普鲁士士兵那里偷来了这个本子。“拿走了他的笔记本,然后一枪毙了他。”有时候她会边搅着奶酪,边言简意赅地讲述这个故事。

那时候汉斯已经开始发育了。十五岁的他,身体已经开始和头成比例了。喉咙上的喉结也明显起来。他现在已经比十三岁还是不长个的埃纳尔高出很多。汉斯用手肘轻轻推着埃纳尔,走向农庄。厨房里,汉斯坐在桌角上,把餐巾掖进领子。埃纳尔从来没下过厨,他茫然地站在炉子边。汉斯轻声说:“点火,烧点水,放几个土豆和一块羊肉进去。”紧接着,他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柔亮,更充满了暧昧的味道:“埃纳尔,我们打扮一下吧。”

父亲的脸顿时涨红了,双眼仿佛陷进头骨中。埃纳尔能听到父亲呼吸声中那种愤怒的无声号叫。“你不能这么做!”父亲说,“小男孩怎么能这样!”小埃纳尔反问道:“为什么不能?”

埃纳尔祖母的围裙就用棉花草绳歪挂在烟囱旁边。汉斯拿给埃纳尔,小心地系在他腰间。他摸了一下埃纳尔的后颈,仿佛那里有一缕头发需要拨开。“你从来没玩过?”汉斯轻声细语。他的声音充满了热度,又有点甜腻,钻进埃纳尔的耳朵。汉斯把围裙系紧了,埃纳尔不得不收腹,呼吸里满是惊讶和愉快。他的整个肺腔都充满了这种情绪。就在此时,埃纳尔的父亲蹒跚地走进了厨房,他瞪大了双眼,嘴巴惊讶地张开,像个大大的字母“O”。

偶尔父亲的身体状况突然好转,就会离开农庄。一天,他跑到邻居那里,坐在餐桌前闲聊了一个小时,回家时发现七岁的小埃纳尔坐在抽屉里,琥珀色的珠子缠在脖子上,黄色的头巾缠绕在头上,边缘垂下来,像一头长长的秀发。

埃纳尔感觉围裙掉在了脚边。

埃纳尔崇拜和欣赏这个卧床不起的父亲,但也恨他。有时候,埃纳尔会拿起铁锹,在沼泽地里挖土,一铲又一铲,一边骂着父亲。父亲的病榻旁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椭圆的相框,是埃纳尔母亲的照片,头发在头上盘成花环,眼神清澈,闪着银色的光芒。每次埃纳尔拿起相框,父亲就会从他手里拿走,说:“你打扰到她了。”床对面是一个衣柜,涂过防腐漆的木材。母亲的衣服还放在里面,自从她生下埃纳尔那天起就没有任何变化。一个抽屉里放着几条毛毡裙,裙角包了一些卵石,免得被荒野的大风吹跑;一个抽屉里是羊毛内衣,像天空一样的灰色;衣架上有几件宽松的长袍,袖子上是一层层的褶皱。母亲的婚纱已经变得黄黄的,包在外面的纸也脆了,一碰就碎。衣柜里还放着一个束口袋,上面挂着琥珀色的珠子,拿起来叮当作响;一个黑色的浮雕别针和一颗小小的钻石,安静地立在架子上。

“别碰我儿子!”父亲的拐杖高举在汉斯头顶。

埃纳尔一直躺在那儿,感觉父亲骨头上微微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睡衣,能看到父亲嶙峋的肋骨。喉咙周围青色的血管全部凸起,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埃纳尔握住父亲的手,一直握着,直到祖母那方正而小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咻咻咻”地赶埃纳尔走,“你这是要让他病得更重啊。”她每次都这么说。田里的活让祖母忙不过来,每天有好多人来表达同情,她也疲于应付,根本没时间照顾埃纳尔。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厨房的光线暗了下来,显得十分狭小。埃纳尔听到汉斯的靴子在泥地里飞快地跑,朝沼泽跑去。埃纳尔听到父亲愤怒的呼吸,和打在自己脸上的拳头。接着,汉斯的声音穿越沼泽、蝌蚪水塘和水藓地,钻进他的耳朵,一直持续到下午。他在唱一首歌:

有时候,埃纳尔会爬上那张小小的榉木床,缩到鸭绒被下面。他的祖母用几团薄荷口香糖搓成小球球,修补了被子上的洞。现在床上飘散着一股清新的绿色的香味。埃纳尔躺在床上,头陷进枕头里。小狗爱德华二世蜷缩在他和他父亲之间,毛茸茸的白尾巴扫过床单。小狗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和叹息,接着打个喷嚏;埃纳尔也有样学样。他这么做,是因为知道父亲很喜欢爱德华,埃纳尔希望父亲也一样喜欢自己。

从前有个老头,住在沼泽地;

他父亲高高瘦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骨架子很脆弱。走路的时候,他总要拄一根木头拐杖,扶着旁边的家具。埃纳尔小时候,父亲就一直缠绵病榻,医生只说他得的是“罕见病”。白天,父亲还在睡觉,埃纳尔会溜进他房间,看到他的双唇上泛着白沫,随着他的呼吸不断冒着泡泡。他会踮着脚再走近一点,伸手去摸父亲金色的鬈发。埃纳尔一直想拥有那样一头鬈发,厚厚的,可以稳稳托住一把银梳子,就像圣诞树上装饰的金箔丝,美极了。然而,比头发还要美的,是父亲这种病态。这种神秘的病,夺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让他那两只鹅蛋形的眼睛变得浑浊不清,也变得暧昧柔弱。而他的手指也黄黄的,十分纤细瘦弱。埃纳尔觉得父亲好美,这个男人迷失在这具毫无用处、气喘吁吁、逐渐虚弱的躯壳里。这具躯壳不再为他服务,这令他惊慌失措,困惑迷茫。

他小小的儿子生得好美丽,

埃纳尔的父亲本来是个庄稼汉,但比较失败,被“荒野耕种协会”驱逐了。他小半辈子都生活在位于布鲁图斯的母亲的农庄里。第一天离开,是骑马去“丹麦的指尖”斯卡恩,从一个织渔网的店里接回了自己的新娘。海湾那儿有家简陋的旅舍,房顶都是用海藻草草搭建的。那晚他就住在里面,天亮时起床,结婚。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布鲁图斯,他也是去斯卡恩,带着他老婆的尸体,和裹在格子呢毯子里的小埃纳尔。斯卡恩周围的土地到处都结着霜,冻土太硬了,根本没法挖坟。于是,他们把一张渔网上的各种污垢清理干净,裹起埃纳尔的母亲,把她像船锚一样抛进冰冷的大海。一周前,汹涌的海浪把海藻屋顶的海湾旅舍卷进了卡特加特海峡,所以这次埃纳尔的父亲就住在渔网店里。周围是生锈的鱼钩、粗细长短不一的绳索,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报春花味道,那是埃纳尔母亲的味道。

他们的小懒狗傻不拉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