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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现在她能看到格蕾塔脸上明显的反应了:鼻翼迅速颤动,眉眼之间全是愠怒,脸也气得涨红了,感觉都要爆炸了。“你知道我不赞成这个手术的。”

“做最后一次手术。”

“但是我赞成。”

“干什么?”

“但是,莉莉……波尔克教授,他……是啊,他是个好医生,但就算是他也做不到啊。没人做得到。我以为去年我们就说清楚了。”

“我想回德累斯顿。”莉莉说。

“我下定决心了,”莉莉说,“格蕾塔,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和我的丈夫生养孩子。”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莉莉说。太阳逐渐升高,公寓里越来越热。她觉得发髻很沉重,白色裙子的V领也黏乎乎地贴在胸部。报纸上预言说,今年哥本哈根将遭遇前所未有的高温。莉莉对这种天气有种既喜欢又讨厌的复杂情绪。

太阳升得很高了,阳光反射在皇家剧院的圆顶上。公寓里只有她们俩,莉莉·易北和已经换回父姓“华德”的格蕾塔。她们的狗,爱德华四世,躺在衣橱边上睡着了。它老了,患了关节炎,身体不安地抖动着。最近莉莉建议说该让老爱德华安乐死了,但格蕾塔表示强烈抗议,几乎喊了出来。

楼下,水手开始大喊老婆的名字。“我回家了!”他咆哮着。

“波尔克教授很清楚他在做什么。”莉莉说。

“纽约?”格蕾塔站在水槽边,拿一把小刷子洗去指甲缝里的颜料,说,“我知道了。”

“我不相信他。”

“在纽约。”

“但我相信。”

“你俩准备在哪里结婚?”格蕾塔问道。

“没人能让一个男人怀孕,而他承诺的就是这个。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任何人都不可能。那样的事情是注定不能发生的。”

“我很努力地去适应一切。”格蕾塔说。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莉莉几乎都听不到了。街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接着是刺耳的刹车,接着一片寂静。应该是险些发生了车祸,就在“寡妇之家”的门外,两辆相对驶来的车,铬合金的保险杠太晃眼,差一点就撞上了。哥本哈根的太阳越升越高,一直悬在空中,到很晚很晚也不愿离开。

格蕾塔的抗议很伤人,莉莉的眼眶渐渐湿润了。“没人相信一个男人能变成女人,对不对?谁能相信呢?只有你和我。我们相信。现在你看看我。这变成了现实,因为我们相信这可以做到。”莉莉哭了起来。在这个世上,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格蕾塔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莉莉明白。她还记得爱上格蕾塔的感觉。她还记得闲闲散散地想着格蕾塔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在门口;她还记得埃纳尔衬衫的前胸口袋里放着一张格蕾塔的小照片,轻飘飘的,又很有分量。

“你能再好好考虑下吗,莉莉?稍微考虑下。”

“我知道那是埃纳尔。但说实话,就是你和我。”

“我已经考虑过了。”

“那是你和埃纳尔。”

“不,慢慢考虑,深思熟虑。”

格蕾塔塞好一瓶瓶的颜料。“都是好消息。”她说。她掀起罩衫的衣角,擦拭每个瓶子的瓶口,再把塞子塞进去,看也没看莉莉。她走到房间另一边,跪下卷起一张空白画布。“我现在看到你,有时候还会想,不久以前我们还是夫妻。你和我,我们结婚了,我们一起待在那个叫作‘婚姻’的小黑屋里。”

莉莉什么也没说,转头望着窗外。楼下传来靴子跺地的闷响,还有留声机吱吱呀呀的呻吟。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很担心,”格蕾塔说,“担心你。”

格蕾塔轻轻地重复道:“结婚。”

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在地板上流转,街上又传来汽车喇叭声,楼下的水手还在朝老婆咆哮。莉莉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格蕾塔已经不能控制她的行动了。

莉莉点点头。她甚至觉得有点羞愧。她想起亨里克额头上的那道伤疤,是长岛车祸留下的。想到这儿她双眼有些泛泪。很快,她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每天晚上都可以亲吻那道十字形的伤痕了。“这个夏末,我们就结婚。”

肖像画完了,格蕾塔转过去给莉莉看。镂空的裙边轻如薄纱,盖在她腿上。那束玫瑰看上去好像绽放在她膝上,有股神秘的味道。莉莉暗自想,要是我真人有这一半美就好了。接着她想,应该把这幅画送给亨里克,作为结婚礼物。

“他一直都爱你,对不对?”

“他和我约好下周去,”莉莉说,“波尔克教授。”

“亨里克。”格蕾塔说。莉莉仔细观察着格蕾塔脸上的反应。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个人。不知道她如果记得,会不会更难以接受。但她面无表情,什么蛛丝马迹也捕捉不到,只有嘴唇难以察觉地呼吸着。

疼痛又来了,莉莉看了看手表。上次吃药是八小时以前了吧?她伸手进包里找那个珐琅小药盒。“他和克雷布夫人已经知道我要去了。病房也准备好了。”药盒不在包里,她打开厨房的抽屉找。疼痛席卷而来的速度如此之快,令她恐惧。几分钟前还什么感觉也没有,现在就痛得受不了了。就像一个邪恶的灵魂又回来了。

格蕾塔说她很高兴。接着问起他是谁,莉莉屏住呼吸,告诉格蕾塔,是亨里克。

“你看到我的药盒了吗?”莉莉问道,“本来在包里的,可能放在窗台上了。你看到了吗,格蕾塔?”天气很热,疼痛难忍,莉莉的呼吸加快了。她问:“你知道药盒在哪儿吗?”接着,她放轻了声音,就像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在格蕾塔的手腕上,“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德累斯顿。帮我恢复。教授说你也应该一起去。他说手术之后我需要别人照顾。你会答应的,格蕾塔,是吗?你会和我一起去的,对吗?格蕾塔?就这最后一次?”

“你为我高兴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格蕾塔说,“一切都结束了。”

“这样的话,其他东西也不重要了,对不对?”阳光照在身上,莉莉想起一个又一个夜晚,格蕾塔给自己梳头。她的双乳抵着莉莉的背。她想起两人同床共枕,小指头亲密地勾在一起;想起晨光美好,照在格蕾塔还在沉睡的面庞上,而莉莉会亲吻她的面颊,心想,哦,要是我能和你一样美,那该有多好?

“什么意思?”疼痛来得如此猛烈,莉莉的双眼一片模糊。她坐下来,弯下腰。只要找到药,吞下去,几分钟内疼痛就会缓解,最多五分钟。但现在就像有一把刀在割裂她的腹部。她想着自己的卵巢,波尔克教授保证说,那是一对活生生的器官。现在,她好像能感觉到卵巢在自己的身体内部,不断胀大,推挤着其他器官。距离上次手术已经差不多一年了,它们还在恢复,在痊愈。她的药盒放在哪里了呢?格蕾塔说“一切都结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看着房间那头的格蕾塔,她正解开罩衫挂在厨房门那个钩子上。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他爱我。”

“对不起,”格蕾塔说,“我做不到。”

“他爱你吗?”

“你找不到我的药?”莉莉眨眨眼把眼泪忍了回去,“看看衣柜里有没有,也许我随手放在那儿了。”莉莉突然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天气燥热,药盒丢失,体内的痛苦如烈火般燃烧,格蕾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着,我做不到,我不会做。

“是的,很确定。”

接着格蕾塔把手伸进衣橱最底端的抽屉里。她拿出那个小小的珐琅盒子,递给莉莉。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对不起,我不能照顾你。我不想让你去。我不会照顾你的。”她本想耸耸肩,结果变成了一阵颤抖。“你只能自己去德累斯顿了。”

“你确定吗?”格蕾塔问道。

“要是格蕾塔不照顾你,”卡莱尔说,“那就我来。”他来哥本哈根消夏。有时候莉莉晚上从芳斯百合下了班,会去皇宫酒店找他。他们会坐在敞开的窗边,看着阴影逐渐爬上市政厅广场的砖墙。年轻的男男女女穿着夏日薄衫,成群结队,往北墙的爵士乐俱乐部走去。“格蕾塔总是怎么想就怎么来。”卡莱尔说。莉莉会纠正他:“不总是这样的。她变了。”

“是的。”莉莉说。

他们开始为德累斯顿之行做准备。订下了去波兰但泽的渡轮。莉莉在一天歇班的时候,在芳斯百合的女装部买了两件新的睡袍。她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上司。对方从她一开口说话就双臂抱在胸前,听说她一个星期内就要离开,女上司问:“你还回来吗?”她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块儿黑炭。

莉莉靠在绳编椅上。她无法相信格蕾塔竟然已经猜到了。真是难以置信,因为莉莉很肯定,要是格蕾塔知道自己恋爱了,肯定会想办法阻止。电光火石间,莉莉意识到,自己对格蕾塔的看法真是大错特错。

“不,”莉莉说,“我从那儿去纽约。”

楼下的公寓传来摔门的声音,几声气急败坏的沉重脚步,窗户“砰”一下打开。

这样一来德累斯顿之行更显得漫长难熬。波尔克教授告诉她,至少要计划一个月的住院时间。“我们马上就手术,”他发来电报,“但恢复需要时间。”莉莉把电报给卡莱尔看。但凡格蕾塔看过的电报,她弟弟也都看过。他总是把电报举在眼前,头歪着,和姐姐的姿势很像。但卡莱尔不会争论,也不会提出不同意见。他把电报从头读到尾,看完以后说:“波尔克到底要干什么?”

格蕾塔放下画笔:“你恋爱了吗?”

“他知道我想做个母亲。”莉莉说。

“这些话我很难说出口。”莉莉说。她想象着格蕾塔脸上会闪过震惊的表情,愤怒地攥紧拳头。莉莉真希望能有别的方式,她和格蕾塔能换一种方式沟通。“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莉莉说。

卡莱尔点点头,微微皱了皱眉。“但是怎么做呢?”

但是从何说起呢?莉莉应该先宣布哪个新闻?几个星期以前,亨里克登上“阿尔伯特鲱鱼号”之前,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一番,拿出一枚钻石戒指;但戒指穿不过莉莉手指上的关节,两人都有些尴尬,但又充满甜蜜。他从纽约发来电报,描述了东37大街上那栋石灰石门阶的公寓,那里是他们两人未来的家。还有波尔克教授最近的来信,问莉莉具体什么时候到,他迫切地希望见到她。是啊,从何说起呢?

莉莉看着他,突然有点害怕他会横加干涉。“就像他把我从埃纳尔体内脱胎换骨一样啊。”

格蕾塔嘟囔一声。她的眼睛盯着画布,紧了紧别着头发的玳瑁梳子。她的手在迅速移动,在画布上点来点去,不时蘸蘸碗里的颜料,接着又回到画布上。这幅莉莉的肖像画已经接近尾声了。

卡莱尔眼神闪烁,上下打量着莉莉。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交叉的脚踝,再移动到腿、小小的双乳,还有那琥珀珠子中如茎秆一样生长出来的细长脖子上。卡莱尔站起来。“你面对这一切一定很兴奋。我想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吧。”

接着莉莉决定告诉格蕾塔了。她不能再瞒她任何事了。埃纳尔的一生中,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从汉斯离开布鲁图斯,到他在学院遇到格蕾塔,这么长一段糟糕的时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心中的秘密。莉莉还记得,那种压抑自己的感觉和想法,死死封存、无人诉说的孤独。接着格蕾塔改变了埃纳尔的生活。那种感觉莉莉也依然记得很清晰,就是突然满怀感恩地意识到,终于,一切的孤独都如潮水般退却了。她怎么能对格蕾塔有所保留,有所隐瞒呢?她一分钟也不想多等了。“我一直想跟你说件事。”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

“你说那幅画?在帕萨迪纳,挂在楼上的大厅里。”

“是啊,”卡莱尔说,“哪个小女孩不盼望这个呢?”此话不假。卡莱尔愿意和她一起去,莉莉松了口气。她花了好几天时间劝说格蕾塔改变主意。而格蕾塔把莉莉抱在怀里,莉莉的脸埋在格蕾塔肩上。格蕾塔说:“我认为这是个错误,我不会帮你犯错误。”莉莉怀着一丝沮丧的心情收拾好行李,拿了渡轮的票。她把自己透明的夏日纱巾搭在肩上,似乎要抵御突如其来的寒意。

“在哪里?”

她告诉自己,就当这是一次冒险:乘渡轮到但泽,坐深夜的火车到德累斯顿,在市立妇科诊所待一个月。离开那里后直接去纽约。她给亨里克去了信,说自己会在九月一号到达。她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航海家,扬帆远航,去往一个只有她才能想象的世界。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个世界就呈现在面前:纽约一间公寓的起居室,能听到街上传来的警哨声,一个小婴儿在她膝上活蹦乱跳。她想象小小的餐桌上铺着桌布,那个银质的双椭圆相框有两张相片,一张是亨里克和她婚礼上的甜蜜合影;另一张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穿着长长的洗礼袍。

“你说那幅画?哦,她很不喜欢那幅画。说她看起来很刻薄恶毒。她说得不对。这幅画里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常的母亲,想阻止女儿踏入某个痛苦的深渊,却无能为力。她知道没什么能把我从泰迪身边拉开。她很清楚。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像一具尸体那样僵硬地连坐了五个早上。”

莉莉要好好清理下自己的物品,这样她派人来运送时,才能万事俱备。有一些衣物:芒通夏天的那些泡泡袖裙子;在巴黎她还没生病前穿的那些珠绣裙子;还有带兜帽的兔毛大衣。她突然意识到,很多衣服她都不想带去纽约了。它们现在看上去十分廉价,就像是别人买的,就像被另一个女人穿得很旧了。

“后来怎么样了?”莉莉问。

一天下午,天色有点晚了,莉莉正在整理木箱,把盖子钉严。格蕾塔说:“埃纳尔的画怎么办?”

但这个初夏的早上,这幅新的肖像画看上去十分美丽。格蕾塔和她随意地聊着天,这个星期以来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她说:“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讲过那次我给我妈妈画肖像吧。打仗的时候,我回到帕萨迪纳。她相当傲慢专横,管理整个家,还要巡视花园,仔仔细细地看哪丛灌木没有修剪好。要是哪个园丁没扫干净草坪上哪怕一片叶子,那谁都救不了他了。有天我问她能不能给她画幅肖像。她想了想,让我去跟管家伊藤先生约时间。我就去约了五次,在吃早餐的房间,趁着早上光线好。泰迪·克罗斯和我那时候已经在约会了,她也知道。但做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我当时才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泰迪,嘴上说的也都是他。我说他说话时慢吞吞的,每个字的音都拖得长长的。我说他肩膀向下的曲线很好看,他的头发摸起来很柔软。但我母亲不愿意听到关于泰迪的只言片语。我只要一说,她就抬起手挡在眼前。所以,那五个早晨,我画她的时候基本上都一言不发。她坐在早餐桌一端的椅子上,背景是一扇开满三角梅的窗户。那时是初秋,暑气没散,还是很热,我看着她嘴唇上汗珠直冒。我咬着嘴巴,什么也不说。”

“他的画?”

过去一年来,莉莉目睹格蕾塔画了很多不怎么样的作品,看上去都是急匆匆的,像没想好就动了笔。一幅肖像画中的莉莉看上去十分怪异,瞳孔发着黑色的油光,卷曲的头发好像带着静电,乱蓬蓬的;嘴唇倒是闪着光,却有点发肿;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绿得发亮。其他的要么画得不像,要么就是着色和主题平淡无味。还是有一些作品算得上不错,也不是所有都那么糟糕。莉莉知道格蕾塔很痛苦,在挣扎。她的状态明显不如在巴黎的那些年,画出来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光辉。陌生人走过莉莉的肖像,都会驻足停留,摸摸下巴,问,“这个姑娘是谁?”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格蕾塔失去了工作的欲望。她经常整天整天地不画画,而且是一连好多天,让莉莉情不自禁地想,她在芳斯百合的时候,格蕾塔都干些什么来打发时间。“我还在适应回到哥本哈根的生活,”有时候格蕾塔会解释,“我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有的时候她又说没有画画的心情。这太不像格蕾塔说的话了,莉莉会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还有一些。都堆在我的画室,”格蕾塔说,“我觉得你可能想保存。”

这幅肖像格蕾塔已经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进展不错:莉莉脸庞的光辉看上去生机勃勃,颜色也很对;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也眼波流转,还有太阳穴上淡淡的青色,和她因为害羞脖子上总是出现的红晕。站在画架后面的格蕾塔一直在向莉莉通报,她看上去有多美,画的进展如何。“这幅画会很美,”她说,“至少我把你的感觉画对了。好久都没这么顺手了,莉莉。我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莉莉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间公寓里已经不挂埃纳尔的画了。不知为什么她不太想得起那些画的样子了:对,小小的金色画框,描绘冻土的风景画,但还有什么呢?

要告诉格蕾塔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关于亨里克,关于莉莉下定决心要回德累斯顿。两人之间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多没说出口的事情?一个小小的秘密不断扩大,变成另一个世界,一个格蕾塔一无所知的世界。莉莉觉得心中无限悔恨和遗憾:她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么亲密,现在却疏远至此。

“我能看看吗?”格蕾塔把她带到那些画布前。那些画都从反面卷了起来,边缘还穿着粗粗的蜡线。她打开这些画布,在地板上展开。莉莉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看过这些画。很多画的主题都是沼泽:一幅是冬天的沼泽,厚厚的白霜,昏暗的天空;一幅是夏天的沼泽,泥煤苔遍地都是,已经是晚上了,太阳还挂在天上;另一幅画看不出季节,单纯就是广袤的土地,冰碛黏土与石灰的混合物,呈现着一种蓝灰色。每幅画都是小小的,很美。格蕾塔继续在地板上摊开,十幅,二十幅,更多更多,就像野花绽放在眼前,铺上了一层花毯。“真的都是他画的?”

几个星期以后,初夏的早晨。莉莉在给格蕾塔做模特。她穿着一件V领的白裙子,裙角有一圈镂空。头发别了起来。格蕾塔给了莉莉一束白玫瑰,让她捧在膝盖上。她让莉莉交叉脚踝,把下巴抬起来。

“他曾经是个非常忙碌的男人。”她说。

“那就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来纽约见我。”亨里克说。他坐在箱子上。第二天,码头工人就会把箱子搬到途经汉堡开往纽约的轮船上。“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在纽约结婚。”

“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她要去做手术了。她还没告诉格蕾塔,但她已经无比坚定,她一定要回德累斯顿,让波尔克教授给一切画上完美的句号。她要向世界证明,不,不是向世界,只是向自己就够了,向自己证明,她是个真正的女人,她之前的生命,那个叫作埃纳尔的小个子男人,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严重错误。现在,她要彻底地、永久地纠正这个错误。

“你认不出来这些沼泽地了?”

那之后的一年里,莉莉一直和波尔克教授保持频繁的通信,告诉他自己的恢复情况,还说了自己下午站柜台卖香水,说了格蕾塔画画遇到了瓶颈,当然还提到了亨里克。波尔克教授的回信没有莉莉那么勤,总是薄薄的一张纸,克雷布夫人代打的字。“真是好消息,”他在信中说,“如果你想要把最后一个手术,就是我们提过的那个手术做完,请立刻告知我。现在我的信心更足了。”

“不认识。”莉莉觉得困扰,因为她知道自己应该认得这个地方:是有点似曾相识,但又已经遗忘。

去年,她离开德累斯顿之前,波尔克教授保证说,他还能为莉莉再做一次手术,让她变成一个更完整的女人。格蕾塔听了他的计划,说:“想想都太疯狂。”这事情听起来真的很大,像个充满耀眼白光的梦。但波尔克医生用他那厚重的男低音承诺说,这是很有可能性的。她准备离开诊所时,波尔克告诉莉莉,卵巢移植很成功,他最终想为莉莉移植子宫,让她可以怀孕。“你的意思是我可能做妈妈?”莉莉问道。“我的承诺什么时候食言过?这个承诺也不例外。”波尔克说。但格蕾塔极力劝阻。“你为什么要做那个?”格蕾塔双手挥舞在空中,很激动。“另外,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做得到呢?”

“你完全想不起来了?”

“所以我才不能马上跟你去纽约,”她说,“我一定要再去一趟德累斯顿。最后一次。”她告诉他,波尔克教授想让她再去一次。他想再做最后一次变性手术。她不想对亨里克解释手术的细节。她觉得他会担心,会试着劝她不要那么做。他也许会觉得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很模糊。”楼下有谁打开了留声机,是手风琴弹奏的波尔卡舞曲,间或有小号合奏。

“哦,莉莉,”他晃动着她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

“布鲁图斯的沼泽。”格蕾塔说。

“我这个样子,你还是会爱我?”

“埃纳尔出生的地方?”

亨里克告诉她,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他爱她。“我爱上了一个出色的女人。”他说。莉莉过去一直觉得,一个能看到了她真实自我的男人,他的爱是她无以为报的。她曾经告诉自己,只要任何人哪怕有一点点觉得她不是个女人,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所以那天傍晚在公园里,她才离开了亨里克。现在,她拉起这个男人的手。

“是的,埃纳尔和汉斯。”

她问他对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吗?”她问。莉莉对自己的看法都在不断变化。有时候看着镜子,她会长舒一口气,感到内心十分平静,充满感恩;而下一秒她可能会觉得面对的是个半男半女的怪物,丑陋的头颅悬挂在一条裙子的领上。格蕾塔和汉斯总是告诫她别这么想。但独自一人时,这种自我怀疑总是如幽灵般贯穿她的胸腔。

“你去过那儿吗?”

“我想也是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亨里克说。莉莉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震惊和恐惧。即使到现在,她也一直觉得,任何人听到她的故事,都会嫌恶地拂袖而去。“我并不吃惊。”

“没有。但我看过很多画,也听过很多那里的故事,所以一闭上眼睛,就像身临其境似的。”

“不,”莉莉说,“你知道我过去是谁。”她对他讲起波尔克教授,讲起易北河边那个诊所,讲起一直照顾她恢复健康的克雷布夫人。她从未对人讲起过。当然,她的那个小圈子,格蕾塔、汉斯、卡莱尔和安娜都熟知内情。但莉莉从来没把她这听上去像天方夜谭的转变告诉别的什么人,更别说像这样和盘托出了。她从未邀请过其他任何人进入这个小圈子,原本的几个人是那么团结,那么隐秘,好像容不下其他人了。

莉莉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画。沼泽周围环绕着榛子灌木和椴树,一块巨大的卵石边模模糊糊有棵参天的橡树。她好像想起来了一点儿,虽然这记忆不属于她。她跟着汉斯沿着一条小路奔跑,一路靴子都陷在淤泥里。她还记起从祖母厨房里偷了东西,扔进沼泽,看着它们一点点沉下去,被永久地湮没:一个餐盘、一个锡铅碗、一条棉草系带的围裙。有些人在干活,把泥煤切块,砌进砖里;还有的在水藓地里锄地。小狗爱德华一世,一天不慎从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滑落,淹死在那一片黑暗的泥水中。

“我已经知道了,”他说,“我告诉过你,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格蕾塔继续把画铺在地上,用颜料瓶和厨房里的调料瓶压住画布的角。“他就是从这里来的。”她跪在地上,手也撑着,头发滑下来遮住了脸。她用同样的方法展开了每一幅画,压住四角,这是她的新作品吧,用一幅幅小小的画,总结了埃纳尔的艺术生涯。

“我不是一出生就叫莉莉·易北的。”

莉莉注视着格蕾塔,她全神贯注,眼神仿佛集中在鼻尖上,腕上的手镯随着手的动作而发出脆响。“寡妇之家”这栋公寓的前厅在南、北和西边都有窗户,此时此刻充满了埃纳尔画中宁静的色彩:深深浅浅的灰色与白色,黯哑的黄色,泥土的棕色,以及夜晚沼泽地那深不可测的黑色。“他以前总是在画,工作一整天,第二天继续起来画个不停。”格蕾塔的声音很柔和,很谨慎,有点陌生。

“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你能把它们卖了吗?”莉莉说。

“我想告诉你关于我的一件事。”莉莉说。她想起多年前在厄斯泰兹公园的那个傍晚,她匆匆离去,而他在身后呼喊她的名字。“结婚之前,要告诉你。”

格蕾塔呆住了。地上都快摆满了。她站起来找个能下脚的地方。她踮着脚站在墙边的角落,旁边就是那个铁架子的火炉。“你的意思是不想要?”

这是莉莉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她知道有一天自己会步入婚姻的殿堂。有时候想到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能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就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亨里克的妻子。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很幼稚愚蠢,所以没对格蕾塔说过,因为她肯定不会这么想。但这就是莉莉的真实感觉。她想象着自己在芳斯百合的二楼逛街,那里有一排排的男装。她的手指抚摸过一件件法式袖口的衬衫,直到找到适合亨里克的那一件。她想象着自己手里提着一个网状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食材,三文鱼啊,土豆啊,一把欧芹啊。这些会变成两人的晚餐。她想象着夜色逐渐笼罩两人的眠床,亨里克慢慢靠近她,床垫也陷了下去。

莉莉知道自己在犯错误,但她还是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我俩到底住多大的地方,”她说,“也不确定亨里克是不是喜欢这些画。他自己也有很多画呢。再说,他比较喜欢更现代的艺术。毕竟,纽约嘛。”

他们在克里斯钦港亨里克的画室,窗口飘来运河的气味。画室里只有亨里克的行李箱和木箱,上面用红色的字写着“亨里克·桑德尔,纽约”。画室的家具陈设已经被搬走,角落里堆着厚厚的尘土和羽毛,但凡窗口吹来一阵微风,就会有所起伏。亨里克最近才理过发,那一头鬈发服帖了不少。他说:“当然不。”他顿了顿又说,“我以前就问过你,现在再问你一次,嫁给我好吗?”

格蕾塔说:“我只是以为你可能想要。至少选几幅吧?”

莉莉的身体越来越好,她像一个小孩接受母亲的吻一样,答应了亨里克的求婚。他是在乘坐“阿尔伯特鲱鱼号”去纽约的前夕求婚的。当时,他已经收拾好了大箱的行李,箱子把手上的皮都裂开了;他的颜料和画笔也装了箱。“去纽约!”亨里克兴奋地说个不停。“去纽约!”莉莉已经跟芳斯百合其他的姑娘说过亨里克马上就要离开了,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丢下我?”

莉莉闭上双眼,也能看到那片沼泽,还有那一家子白狗,一个守在炉边的老祖母。啊,还有汉斯,躺在那块点缀着云母的大卵石上,舒展着身体。接着,很奇怪的,出现了年轻的格蕾塔,站在皇家艺术学院那绿色的走廊里,手里攥着一把新买的红貂毛画笔。“我找到那个艺术用品商店了。”格蕾塔说。这些人,这些事,都存在于逝去的记忆里。

春末,厄斯泰兹公园里柳树的嫩绿小芽都爆开了;罗森堡宫周围的玫瑰花丛也逐渐长出红红的叶子。漫长的冬日里一直笼罩在空中的阴云悄然散去,天光越来越长,一路直奔仲夏。

“不是我不想要。”莉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在“寡妇之家”的时间不多了,而今天又要偷偷溜走,变成回忆。但这是谁的回忆呢?“只是不能带它们走。”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因为突然间,她感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属于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