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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好好考虑一下。”汉斯说。

她后退一步,离汉斯远了一些。他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太多了,她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他有多高大吧?天色越来越晚,他俩都没有吃饭。爱德华四世正舔着碗里的水。她丈夫儿时的朋友,这就是汉斯的身份。但他似乎不再喜欢这个身份了。好像他的这个身份,这些回忆,都随着埃纳尔一起消失了。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人。我可以写几封推荐信,如果你需要的话。不算什么。”她说。

“在美国。”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的帮助?”

“明白什么?”

“格蕾塔,我需要你的帮助。”汉斯说。

汉斯的手落到她腰上。

格蕾塔没说话,因为就连她都知道自己的理由听上去会很荒唐。但谁来照顾莉莉呢?她马上想到了卡莱尔,他此刻应该在“爱沙尼亚”号的甲板上,把那条坏腿搭在帆布椅上晒太阳呢。

“但莉莉怎么办?”她说。

“为什么?”

“她自己也能过得很好。”汉斯说。

“我走不开。”

“我不能离开她。”格蕾塔说。他的手正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双臀。正是大好春宵,百叶窗在风中颤抖。格蕾塔想起帕萨迪纳山上的房子,夏天,沙漠吹来的干热季风会吹得桉树枝条不停晃动,在落地窗前“群魔乱舞”。

“嗯,是啊,”他说,“别告诉我你走不开。”

“你必须离开她。”汉斯说。他张开双臂,揽她入怀。她能感觉到他衬衫下那颗男性的心脏在跳动;而她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去加州?”

卡莱尔到了哥本哈根,没有住在公寓的空房间里,而是在皇宫酒店开了个房,从窗口可以看到市政厅广场和三条龙的喷泉。他说他喜欢听那些热闹的声音,电车开过广场,推车的男人吆喝着贩卖辣味饼干。他说他喜欢看趣伏里公园那长长的砖墙,春末夏初又重新开放了,摩天轮的座位在空中摇来晃去。他说他喜欢去芳斯百合的柜台看莉莉,有个月她因为销售量最高,得了一枚小小的领针。他说他喜欢看着莉莉脚步匆忙地穿过哥本哈根步行街,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穿着清一色的蓝色制服从员工入口谈笑风生地走出来。卡莱尔也对格蕾塔说,他觉得莉莉应该独立生活。

而现在汉斯站在这儿,说他想一个人去加州闯一闯。“我想你大概不想和我一起去吧?”他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这是格蕾塔的反应。

有的下午,格蕾塔会溜到芳斯百合去偷偷看莉莉。她穿过儿童手套和折成三角形的丝绸围巾柜台,看着莉莉站在玻璃柜后面,琥珀珠子戴在制服的领子外面。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有顾客经过时,莉莉就抬起手。那位女士停下来,拿起一瓶香水,凑近鼻子。莉莉巧笑嫣然,销售成绩不错。格蕾塔就远远地站在那排半价雨伞后面,看着她。她像这样“窥探”了几次,最后一次,她离开芳斯百合,回到家,收到卡莱尔的一封电报:“星期六坐船来。”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卡莱尔正在来哥本哈根的路上,中途要取道德国汉堡。他来信说帕萨迪纳的冬天很干燥;到三月虞美人花坛里的土都干裂了。这是给格蕾塔的回信,而去信只有一句话:“埃纳尔去世了。”卡莱尔在回信里写道:“帕萨迪纳很干燥,洛杉矶河的水都不流了。你和莉莉干吗不来看看?”接着又写道,“莉莉怎么样?她快乐吗?”格蕾塔折好他的信,放在罩衫口袋里。

“我可不确定,”她说,“不管怎么说,要她自己来决定。”

“去加州?”格蕾塔靠在墙壁上,周围是她的画。她想象着汉斯在帕萨迪纳的阳光下,第一次脱下毡帽的情景。

“你说真的?”他说。

“还要去加州。”

“当然。”格蕾塔说。她看着自己这个双胞胎弟弟,从没觉得和他特别相像。

“去纽约?”

上周的一天晚上,格蕾塔在芳斯百合员工入口对面一栋楼的门厅站了很久。傍晚,天色还早,她匆忙地走出“寡妇之家”,都忘了把罩衫换下来。她把双手揣在口袋里,捏着泰迪和埃纳尔的照片,两个男人写给自己的信和结婚戒指。她靠在一栋公寓楼的门阶上,脚下踩着一个马毛的地垫。

“我想去趟美国,”汉斯说,“看那儿还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

她只等了几分钟,那扇金属门就开了,小小的街上顿时洋溢着温暖的灯光和年轻女孩们的谈笑声。她们的高跟鞋碰撞着人行道上的砂石,咔嗒咔嗒。

“明年?”格蕾塔后退一步,审视着自己的画。没有一幅是美的。她的画一向以那种淡淡的光辉闻名,但眼前这些一幅也看不出来。她忘了怎么去制造那种光辉,那种让莉莉的脸庞充满生机的光辉。唯一算得上可圈可点的是她画的波尔克教授:高高的个子,宽大的双手,穿着羊毛西装,站在窗框的背景中,看上去魁梧健壮。其他人还没机会比较这些画的优劣,格蕾塔自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她也看到了汉斯皱着眉头,想用委婉的方式告诉她。

格蕾塔看到三四个女孩朝那家土耳其咖啡馆走去。咖啡馆里的年轻人们都爱席地而坐,靠着镶嵌了丝绸刺绣和小镜子的靠枕。格蕾塔等着,直到莉莉也走出来和她们一起。“明天见。”两个女孩对剩下的同伴说。“晚安。”另一个回应道。“好好玩。”第四个转身挥了挥手。女孩子们的脸颊都有些“婴儿肥”,曲线柔和圆润。她们在小街上脚步轻快地走着,接着转到哥本哈根步行街上去,马尾在脑后愉悦地甩来甩去。莉莉还在跟其他女孩聊天,一个女孩手里提了一袋杂货,另一个女孩手上好像有伤,戴了什么支撑器。格蕾塔听不到她们在聊什么,但接着其他人就道别了,留下莉莉独自一人在小街上。她看了看手表,抬头望着低垂的天空,空气闷闷的,要下雨了。

“没人买东西了。”汉斯说,一手托着下巴,仔细看着格蕾塔在房间里摆了一圈的画。“我想等情况好转一些,再把这些画放出去。现在时机不好。也许明年吧。”

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光滑的鹅卵石颠着车轮,她也抖了起来。接着莉莉用围巾包住头,沿着街一路走下去。格蕾塔看着她轻盈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就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了,瘦弱的脚踝支撑着蓝色的大衣,高跟鞋在毛毛雨中敲打着地面,咔嗒咔嗒。

“市场情形越来越糟了。”那天晚上,汉斯把莉莉送出去,回到公寓,突然正色对格蕾塔说。克里斯托街上那家画廊已经关门大吉,窗户上被泼满了白色油漆。业主逃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带着一堆坏账逃去了波兰;还有的说他现在在东亚公司的码头上做搬运咖喱的苦力。而他这种情况已经屡见不鲜了。亨宁森陶瓷厂,不久前还热热闹闹地订了二十个窑,生产远销美国的肥皂碗,结果一夕之间就倒闭了。曾经像蜂巢一样忙碌喧嚷的飞机场,现在空旷无比,安静得让人发慌。每天起飞的航班也就那么几架,送走逃往本国的外来移民;降落的飞机也是寥寥无几。

格蕾塔跟着她。很显然莉莉并不着急,她不慌不忙地避开街上的人,经过一家清洁用品店的橱窗,还停下来看了看。橱窗里摆着“斑马”罐装清洁剂,黑白条纹的罐子摆成了金字塔形。还摆着一幅大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正忙着清扫炉灶。莉莉转过身,又看了一眼手表。接着,她那双从远处看像个孩子般瘦弱的脚踝加快了脚步,离格蕾塔越来越远。她匆匆走过有一栋半木结构建筑和一盏烧坏的街灯的斯内尔街,往老海滩的方向走去。很快她就来到运河沿岸。弯曲的栏杆上用绳子拴满了只能乘坐一人的平底小渔船。栏杆上还挂着一个白色的救生圈,一个钩子上挂着一条没人要的鲟鱼,看上去分量不轻。运河对岸的股票交易中心放射出耀眼的灯光,照在水面上,交易中心建筑交缠的铜尖顶早在夜色中格外明亮。莉莉还在走着,一边望着运河对岸停好的渔船,黑色的桅杆摇摇晃晃,嘎吱作响。

还试过其他的模特:一个皇宫酒店的女厨子,英气逼人;还有一个胡子像打过蜡的男人,他主动要求脱掉内衣,露出胸前黑毯子一样浓密的毛发。

莉莉停下了,打开自己的包。太暗了,格蕾塔看不清莉莉的眼睛,只能辨别出她在包里翻找,拿出一条手绢和一个装硬币的小盒子,接着是她的珐琅小药盒。莉莉打开药盒。拿出一片放在舌头上。莉莉吞下那片药,格蕾塔觉得她好像在哭,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的眼泪。

这不是第一幅失败的画,也不会是最后一幅。她试图完成回到哥本哈根后的第一个系列,但总是“难产”。要么就是把莉莉的身形画得太大,要么颜色调得太怪;格蕾塔喜欢在莉莉脸颊上画上那种梦幻的白光,结果最近颜料总是凝成一团,轻盈之感全无。莉莉忙着在芳斯百合站香水柜台,格蕾塔曾经试图在皇家艺术学院再找个模特。她挑了班里个子最小的男孩,金发,瘦弱得像一根芦苇,衣角总是塞到裤子里去,系着粗粗的绳子。她把那个大箱子摆在窗前,叫男孩一手撑着后腰站在上面。“看着你的脚。”格蕾塔说,然后在画架后面坐定。空空如也的画布,那粗糙的质感突然让她觉得根本无从下笔。她勉强用铅笔勾勒出他头部和侧面的线条。但画了一个小时之后,这幅肖像开始带着点卡通的味道。人物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腰部太细,整个人就像个沙漏。她递给男孩十克朗,让他回家。

她本想大声叫莉莉,但忍住了。看着莉莉又开始在夜色中行进,朝克尼佩尔斯桥走去,四月,波罗的海的风仍然不屈不挠地吹来。莉莉走到第二座桥,海风掀起了围巾的一角。她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脖子上打的结。再四下看了看有没有车之类的,没有。此时的内港波涛汹涌。格蕾塔能听见那冰凉的水“哗哗哗”地拍打着桥墩。她听到开往瑞典的游轮出发了,是今天的最后一班。

考虑一番之后,格蕾塔放弃了最新的一幅莉莉肖像。颈背那儿感觉不太对,和身体的连接处画得太过了。还有,她把莉莉的背部画得太宽了,双肩之间的距离几乎填满了整个画布。这幅画很丑。格蕾塔打了个包,扔进角落的铁脚炉里烧掉了。颜料燃烧散发出来的气味刺激着她的喉头。

格蕾塔不知道莉莉到底要去克里斯钦港的什么地方,但她想也想得到:可能是去赴约,男人的约会。她脑子里突然窜出一首老歌:从前有个老头,住在沼泽地……她扶住运河旁边冰冷的金属栏杆。栏杆上锈迹斑斑,摸上去也很粗糙,闻着有一股海盐味。格蕾塔用双手撑住,目睹着莉莉轻飘飘地过了桥,走出内港。围巾的一角在风里翻飞着,像小孩的手,在挥舞着向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