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进了门。莉莉还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很累,领带松松垮垮的。他请两人和他一起吃晚饭。莉莉说:“我正要出去。”格蕾塔说莉莉最近好像很忙。接着跟汉斯说起莉莉在芳斯百合找了份工作,站香水柜台,听她的语气好像很愤懑。“因为我会说法语,所以他们要了我。”莉莉解释道,没有脱大衣。她在芳斯百合的上司是个女经理,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显得胸部格外平坦。她要求莉莉带着特别的口音与顾客交流。“像个法国女人那样说话。假装你是别的什么人。商店就是你的舞台!”每天,莉莉都会把漂亮的香水瓶摆在一个银托盘上,眉眼低垂,安静地问来来往往的购物者,要不要在手腕上喷一点。
莉莉摇了摇头。“我还说不准。”她已经收拾妥当,大衣的扣子全都扣好了。她迟早得把和亨里克的事告诉格蕾塔,但今晚还不到时候。“晚安。”她说。但同时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一打开门,她看到了汉斯,手指蜷曲,刚要举起来敲门。
“我该走了。”莉莉说,走过去和汉斯吻别。
“你会去很久吗?”
他说愿意陪莉莉去散步。但格蕾塔马上接话说,莉莉想要自己去。“我就陪她一小会儿,”他说,“马上回来,格蕾塔。然后我俩一起吃个晚餐。”
“那好吧。”格蕾塔把爱德华四世揽入怀中,站在公寓中央。阳光渐渐消退,而莉莉正准备离开她。莉莉很想逃出去。亨里克跟她讲过,他今晚会在画室里待到很晚。“你看我画室亮着灯就知道了。”在一叠洗好的衣服里“夹带”着他匆忙写就的这张字条。
夜晚的街道上湿气氤氲。对面有个女人正在敲莫勒医生的门。莉莉和汉斯迈着犹犹豫豫的脚步走出“寡妇之家”的正门。“去哪儿?”他问。
“今晚就不用了。”
“我是要去克里斯钦港的。但你不用陪我去了,”她说,“太远了。”
“嗯,好……好。”格蕾塔顿了顿,“你确定不需要人陪?”
“最近格蕾塔怎么样?”
但她不会走的,至少现在不会。“我会回来的。”她不由自主地说。
“你最了解她了,就是老样子。”
她打开衣橱,拿出大衣和围巾。格蕾塔开始收拾她的颜料、画笔和画架。爱德华四世站在莉莉脚边,突然叫了起来。今天的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公寓里。前往博恩霍尔姆的游轮上号角齐鸣。莉莉穿上带竹扣子的蓝色毛毡大衣,想着走到那艘船的甲板上去,爬上舷梯,走进驾驶舱,在船头上看看海上的小岛。
“不是的。她适应得还好吗?”
莉莉点点头。心里又涌起那种持续不断的矛盾情绪,格蕾塔这么关心她,真是让她又感动,又有些抗拒。这听上去矛盾,实际上很简单。
莉莉停下脚步,揣度着他话里的意思。格蕾塔的这项特质,不是既让人扫兴,又非常棒吗?她一直是那个样子,总是在画画,总是在作计划,总是把头发披到后面去。
“就你一个人?”
“她很好。”莉莉顿了顿,“我觉得她生我的气了。”
“我自己没事的。”
“为什么?”
“你想我陪你吗?”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她希望之后什么事情都维持原状,为什么她当初会让我经历这一切。”
“我想现在就出发,趁天还没黑。”
“她从来没那么想过,”汉斯说,“她一直都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我还没画完,”格蕾塔说,“能再坐几分钟吗?”
莫勒医生的门开了,那个一只手臂打着绷带的女人进了屋。莉莉听到头顶上水手家的窗内传来一阵咆哮。
“我想出去走一走。”莉莉边说边站起来。
接着汉斯问道:“你要去哪儿,莉莉?”他用双手握住莉莉冰冷的手,揉搓着帮她取暖。莉莉有时候很吃惊,自己竟然能在男人的触碰之下还泰然自若。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血肉与骨头能忍受一个男人指尖的抚摸。和亨里克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他的手按压过她脊柱的每一个关节。他常常揽住她的肩,而她本以为自己会像一张纸似的卷起来,但并没有。亨里克继续抚摸着她,亲吻着她。
不,莉莉不能告诉格蕾塔亨里克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行。她要从何说起呢?他画室灰暗的灯光下两人的那个吻?傍晚,家庭教师们推着推车回家时,两人在国王新广场漫步,亨里克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他那双长着浓密黑色毛发的手揽住她的脖子,接着在她那柔软的胸上轻抚?这事儿的第二天亨里克就通过那个广东洗衣妇给莉莉传了一封信,信纸叠得整整齐齐,满篇都写满了爱意和对自己唐突行为的抱歉。是啊,莉莉该从何说起呢?他们在一个艺术用品商店重逢只不过是三个星期前的事情,但莉莉却觉得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开始了全新的人生。这让她如何向格蕾塔启齿?
“我们彼此认识很久了。”汉斯说。
而莉莉根本还不确定自己为什么问那个问题,她有些局促。“不。完全不担心。只是……我在为你着想。”
“我想我是恋爱了。”莉莉开了口。她跟汉斯讲了亨里克的事,讲了他们晚上在画室里接吻,而莉莉满脑子想的都是再也不要回到“寡妇之家”了。
“你担心别人议论?”格蕾塔说,“你担心这个吗?”
“我猜也是这么回事,”汉斯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格蕾塔?”
莉莉不知道该怎么跟格蕾塔开口。搬回哥本哈根的时候,莉莉问过:“你真的觉得我们应该一起住?两个女人一起住在这栋公寓里?”
“她会妒忌的。她会阻止我们。”
“你红得更厉害了,”此时此刻,格蕾塔说。她打开一盏灯,在罐子里清洗画笔。“你要吃药吗?”格蕾塔问道,“你没有不舒服吧?”
“你怎么知道?”
“别,”亨里克说,“别因为我担心。”商店的招牌还在杆子上晃荡,亨里克和莉莉出发去位于内港另一边的画室。后来他们到了画室,亨里克给莉莉倒了红酒,吃了草莓,给她看了自己笔下的大海。两人接吻了。
“之前她就阻止过一次。”
亨里克的脸慢慢接近,莉莉说:“我有点担心。”
“那是很久以前了吧?”
他陪她走回店里,发现已经关门了。莉莉和亨里克站在街上,商店的招牌在铁杆子上晃荡。“我画室里还有一些,”他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拿。”他的眼睛像两滴眼泪,她都忘了他的睫毛有多短,有多硬。还是那种谷物的味道,像剥下来的谷壳。
莉莉想了想。是啊,他说得对。但即便如此,他可没有她那么了解格蕾塔。他没有忍受过每次她准备出门或晚回家时格蕾塔那尖锐的目光。有一次格蕾塔怎么对莉莉说的来着?“显然我不是你妈妈。但即便如此,我也想知道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
“啊,我忘了,”莉莉坐在咖啡桌边,突然说,“我忘给格蕾塔买画笔了。”
“她难道没权利知道吗?”汉斯问。
他们去街角喝咖啡,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亨里克给莉莉讲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他画的海洋在纽约比在丹麦卖得好。他在长岛遭遇了一场车祸,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那辆“金甲虫”的辐轮从脚踏板上直直插入他的前额。他来自萨顿区的高颧骨未婚妻离开了他,什么也不为,谁也不为,就因为她再也不爱他了。
“格蕾塔?”莉莉不得不承认,她也不总是这样。就在上个星期,格蕾塔在芳斯百合的员工入口见了莉莉,说:“对不起,要爽约了,我和汉斯要一起吃晚饭。你不会介意自己照顾自己吧?”那天她俩打了个盹儿醒来,格蕾塔还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要结婚了。”
他们走到外面去,亨里克的手上拎着装松节油罐的袋子,不停晃荡。他变老了一些。眼周围的一圈皮肤没有以前那么饱满了,略略有些发青。发色深了一些,像刷过的橡树,但没有多少光泽。脖子粗了一些,手腕也是。他不是年轻时那个可爱漂亮的小伙子了,他长成了一个英俊沉稳的男人。
“我能陪你走到桥上吗?”汉斯说。
接着亨里克看到了她,手落在她肩上。“莉莉,是你吗?”
“我没事的,”她说,“你回去,上楼去见格蕾塔吧。”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意识到,汉斯和格蕾塔好像走得很近,很亲密。他们在长桌边一起吃饭;在“寡妇之家”度过一个又一个安静的夜晚,打着扑克等莉莉归来;格蕾塔好像不自觉地开始依赖他,“我跟汉斯商量一下”几乎都变成了她的口头禅。
接着莉莉知道他是谁了。她顿时低下了头,快要把脸埋进胸膛了,她不确定自己希望接下来发生什么。她担心自己不够好看,刚才在外面吹了风,脸说不定显得很粗糙。她看到最底层的货架上是一些金属盒子,是给小孩子用的水彩颜料。她赶快蹲下来,装作看一个红盒子上的标价,并且拉着头发来遮住自己的脸。
“你想娶她吗?”莉莉问。
男人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莉莉把身体压在货架上,屏住呼吸。男人的头发扫过她的脸颊,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谷物味道。“抱歉。”他又说了一句。
“我没问过她。”
她在说谎。几个星期前,她出发去银行,想把格蕾塔给她的一个珍珠钻石胸针锁在保险箱里。但在去银行之前,她先去了一个地下室商店,帮格蕾塔买两支猪毛画笔。店员是个指关节突出的老爷爷,皮肤粉粉的,人很慈祥。莉莉走进去的时候,他正艰难地去够架子上的松节油。是帮一个顾客拿的。那人一头卷发,长过了耳朵。莉莉看不到他的脸,但因为他要的是架子最高处最大的那罐松节油,所以没来由地觉得他很讨厌。“我要去买一双手套,待会儿回来。”他对还在梯子上摇摇摆摆的老店员说着转身要走,经过莉莉身边时,说了句:“抱歉,小姐。”
“但你想?”
“是吗?”莉莉感觉脖子上火辣辣的,脸庞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如果她愿意的话。”
“你脸红了。”画架边的格蕾塔说。
莉莉心里没有丝毫的妒忌。为什么要妒忌呢?她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不过与此同时回忆也如同胶片一般迅速在眼前掠过:汉斯和埃纳尔在农庄外面玩耍;挂在炉子旁的围裙;格蕾塔几乎是追着埃纳尔的脚步在皇家艺术学院的大厅里行走;两人大婚之日格蕾塔在圣阿尔班教堂的走廊上向他走来,脚步还是一样的迅速。莉莉已经有了新生命,她的世界翻天覆地。对此,她内心充满感激。
有些记忆很清晰,有些记忆很模糊甚至完全不存在了,莉莉从不为此苦恼。她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自己的前世,就像一本孩提时代读过的书:既经历过,非常熟悉,又遗忘了,很是陌生。她记得有一片水藓地,春天的时候泥泞不堪,红狐狸一家在里面挖洞安居。她记得生锈的锄头陷进土里。还有琥珀珠在谁的脖子上发出空洞的“砰砰”声。莉莉还记得一个高个子男孩的轮廓,他有一个大脑袋,走过水藓地旁边的田埂。她不知道那到底是谁,但知道曾经自己是个怯生生的小孩子,远远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就在田埂上。身影越来越近时,她胸中总会涌动着什么。那身影的手臂拉了拉帽子的边缘。这种感觉莉莉很清楚。她还记得一直在告诉自己,是的,你坠入爱河了。
“除非确切地知道你能有安定美好的生活,不然她不会嫁给我的。”
现在坐在绳编椅子上,莉莉能看到那个相框就摆在书架上;一边听着格蕾塔的铅笔在画布上摩擦的声音,莉莉的头发在中间分了一下,披散在双肩。她的脖子上还戴着那串琥珀珠,后颈上金夹的冰凉触感非常真实。莉莉想象着曾经佩戴过这串链子的女人:矮胖结实,双腿像火腿,拇指结着老茧。她当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脑海里清晰地浮现着她穿着橡胶帆布靴在水藓地中劳作的样子。珠子陷在她深深的乳沟里。
“这是她说的?”
盒子很大,塞满了纸。莉莉翻出一个银相框,由两个椭圆相框组成。一边是一张莉莉的照片,躺在易北河岸边高高的草丛中。照片肯定是从格蕾塔那儿来的,因为莉莉从未和波尔克教授一起在河边散过步。另一边的照片里是个小个子男人,戴着帽子,深色的双眸笼罩着模糊的阴影;皮肤白得几乎发亮。领子包裹着的脖子看上去很细长。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
克雷布夫人递给莉莉一个系了丝带的盒子。“教授送的,”她说,“他请你收下。他去柏林了,去圣诺尔伯特医院参加一个手术。他让我代他告别。”丝带系得很紧,莉莉打不开。克雷布夫人变戏法似的从围裙里掏出一把军刀,迅速割开。姑娘们挺失望的。因为她们本想用丝带给莉莉绑一下头发。住院这段时间,她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肩。
楼上的水手又在咆哮,还重重摔了一下窗户。莉莉和汉斯笑了。街灯下的汉斯如同少年。额前蓬乱的鬈发微微竖起,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粉色。莉莉看到他呼出的白气,和自己呼出来的碰到一起,消融在空气中。“你这个婊子!”水手还是像以往那样大吼大叫。
她想起诊所里那些女孩。波尔克教授让她出院的前一天,她们在花园里开了个小小的“莉莉欢送会”。两个女孩把一张白色的铁桌子抬到了草坪上,还有一个从自己病房里拿来一盆报春花,花盆上还画着可爱的小兔子。姑娘们本想铺上黄色桌布,但风总是吹,不断把布掀开。莉莉坐在桌子一头的冷冷的金属椅上,看着桌布不断翻飞,而姑娘们拉着四角努力想铺好。阳光穿透黄色的桌布,填满莉莉的双眼。那盆报春花就放在她的膝头。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莉莉问道。
莉莉坐在那张绳编的椅子上,不知道现在告诉格蕾塔算不算个好时机。她望着窗外,运河上的渔船耸立着高高的桅杆。她身后的格蕾塔正在画一幅画,主题是莉莉的背影。格蕾塔正在勾勒整幅画的线条,一言不发。莉莉只能听到手镯清脆的丁零当啷。她腹股沟的位置仍然火辣辣的痛,这种痛如影随形,莉莉已经逐渐学会去忽略它。她总是从里面咬住嘴唇,告诉自己忍住,她把那个地方都咬破了。波尔克教授保证过,最终这些痛感都会消失的。
“没有,”汉斯松开他的手。在她前额上吻别。“但格蕾塔也没做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