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逝去,已然逝去,已然来而复去。”我大喊道。“啊,”跺脚走开,又回过身来,“事物是空的因为它们出现,不是吗,你看到它们,但它们是由无法测度或称量或抓取的原子构成的,现在连愚蠢的科学家都知道了,并无任何有关所谓最远的原子的发现,事物不过是某种看似坚固的东西呈现在空间里的空虚排列,它们非大非小,非近非远,非真非假,他们是幽灵纯粹又简单。”
“你说来说去都是佛,为什么你不坚守你与生俱来的宗教呢?”我的母亲和姐姐说。
“幽灵们!”小路易惊叫道。他其实是同意我的只是他害怕我对“幽灵们”的坚持。
连这也无人愿意接受。
“看,”我姐夫说,“假如事物是空的我又怎么能感受这只橘子,事实上是品尝它并且吞下它呢,回答我这个问题。”
“它是空的,每一件事物都是空的,事物来而复去,万物被造就必定被毁灭,而它们必定被毁灭也仅仅因为它们被造就出来了!”
“是你的思想通过看到它,听到它,触摸它,闻到它,品尝它并思考它造就的这只橘子但是若没有这思想,你这么叫的,这橘子就不会被看到或听到或闻到或品尝到甚至在心理上注意到,它实际上,这只橘子,有赖于你的思想方才存在!你明白吗?凭它自己它就是一件无物,它其实是心理的,它仅为你的思想所见。换句话说,它是空与觉醒的。”
“你什么意思,空,我手里拿着这个橘子,对不对?”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在乎。”浑身洋溢着激情我在当晚回到树林里想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呀我置身这无尽的宇宙,想着我是一个人坐在星空之下大地的台阶之上,但实际上却是空与觉醒的贯穿万物的空与觉醒?这意味着我是空与觉醒的,我知道我是空的,觉醒的,而在我与其他任何事物之间并无分别。换句话说这意味着我已化同于万物。这意味着我已成为一佛。”我真的如此感觉并且相信而欣喜地畅想等我回到加利福尼亚那时候我该对贾菲说些什么。“至少他会听的吧。”我噘起嘴。我感到对于树木的大慈悲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事物;我宠爱从不与我争论的狗儿。所有的狗都爱上帝。它们比自己的主人更聪明。我把这也告诉了狗儿,它们竖起耳朵倾听着我舔着我的脸。它们这样那样都不在乎只要我在就行。狗儿的圣雷蒙德就是那年的我,哪怕不是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我那条小溪流里面有些青蛙总是在最奇怪的时候呱呱乱叫,打断我的冥想像设计好的一样,有一回在正午一只青蛙呱呱叫了三次而在这天的其余时间里始终沉默,仿佛在向我阐释三乘注218一般。现在我的青蛙呱呱叫了一次。我觉得这是一个讯号意指慈悲之一乘便转身回去决定略过整件事情,甚至包括我对那狗的怜悯。一个何等悲伤和无用的梦啊。那晚再一次置身树林,捻动物神念珠,我念诵了这样一些奇怪的祈祷:“我的尊严受伤,是空;我的所为不离达摩,是空;我以我善待动物为傲,是空;我对锁链的观念,是空;即连阿难陀注219的怜悯,亦是空。”或许假如有一位老禅师置身于现场,他大概会跑出去猛踹那只拴着链子的狗儿好让每个人来一记顿悟吧。我的痛苦在于要想尽办法摆脱人和狗的,以及我自己的观念。我的内心为试图否认实有之事这一可悲状况而深受煎熬。无论如何这是周日乡村里一出温柔的小戏:“雷蒙德不想让狗被链子拴住。”但随后突然在夜间的树下,我产生了那个惊人的念头:“一切皆是空却又觉醒的!万物在时间与空间与心内皆是空。”我全都想明白了于是第二天感觉兴奋至极我觉得向我的家人解释一切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们除了大笑没有别的反应。“可是听啊!不!看呐!很简单,我阐释得尽量简单明了一点吧。万事皆空,对不对?”
有时候在树林里我会单单坐着谛视事物本身,想要参透存在的秘密。我会谛视黄而又长鞠着躬的圣洁杂草它们正对着我那如来清静坐的草垫正当它们指向四面八方倾听众风的指令絮语着嗒嗒嗒,成群闲聊不停更有一些单独的杂草在边上自豪地炫耀着,或者病了和快要枯死摇摇欲坠的也有,全体有生命的杂草的聚会在风中突然钟铃般作响并雀跃兴奋起来并且尽由黄色的材料造就而紧附于地这时我便会想此即是也。“咯咯咯”,我会对着杂草大喊,而它们会顺着风向对准智慧的三角帆以呈现与摇荡与迷惑,有些扎根在开花想象泥土潮湿混乱意念之中而早已化为它们自身根茎的因果业报……怪诞之极。我会入睡并梦见“凭此教化尘世来到尽头”的词句,我会梦见我妈用她的整个头庄严地轻点着,唔,闭着眼睛。我对世上所有讨厌的伤和乏味的错又在乎些什么,人的骨头不过是徒劳虚耗的线条,整个宇宙也就一个星星的空模具。“我是比丘空茫鼠!”我梦见。
我气得一跺脚进了树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决定在那里不进食一直坐到午夜然后回来收拾我的东西连夜离开。但几个小时后我母亲从后门连声喊我吃晚饭,我不想来;最终是小路易出来跑到我的树下求我回来的。
我对这四处游荡的小小自我的聒噪又在乎些什么?我正在经营寂灭性,截断性,剪除、灭绝性,熄灭性,关闭性,无物发生性,消逝性,离去性,被切断的链环,涅,链环,槃,切断!“我思绪的尘埃汇入了一个球,”我想,“在这永恒的孤寂之中。”我想道,真的现出了微笑,因为最后我正目睹着那道无所不在万物皆有的白光。
他回答说:“我觉得没什么。”我姐姐说:“反正我不在乎。”
一天晚上暖风令松树无尽深谈这时我开始体验到了所谓的“三摩跋提”,在梵语中意指超验的悟见。我的心有点昏昏沉沉但我的身却不知何故全然觉醒端坐在我的树下这时突然间我看见了花朵,花墙筑成的粉红色诸世界,鲑鱼的粉红色,在沉默树林的嘘声之中(获得涅槃就像是定位沉默)我又看见了一个燃灯佛的古代幻象他是从不言说的佛,燃灯作为一个满身积雪的金字塔巨佛有约翰·L·刘易斯注220一样浓密狂野的黑眉和一道可怕的凝视,都在一个老位置,一个像奥尔本注221那样的古老雪域(“一个新领域!”那个女黑鬼传道士曾经喊过),整个幻象令我的头发直竖。我记得它在我身内引发的那一声奇异魔幻的最后呐喊,无论什么意思:考尔雅科勒注222。它,这幻象,并无我是我自己的感觉,它是纯粹的无我,仅仅是狂野空灵的活动而并无任何错误的谓项……并无勉力,并无错误。“一切皆合宜”,我想,“色即是空而空即是色而我们永远在此现身为某一形色或另一形色亦即是空。那已为死人所成就者,觉醒净土中这片丰盛沉默的寂然。”
我说:“你要是被系在一根链条上像狗一样整天乱叫是什么感觉?”
我很想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树林和屋顶之上高声呼喊宣告这光荣而简单的真谛。随后我说:“我已将我的帆布背包装满而现在又是春天,我要往西南方去往干土地,去得克萨斯州和奇瓦瓦州漫长孤寂的土地和墨西哥夜晚的欢乐街道,音乐从门口传来,女孩,酒,大麻,狂野的帽子,万岁!有什么要紧?像无事可做却整天挖掘的蚂蚁那样,我无事可做而只做我想做的事并为善然而始终不为想象的评判所影响并为光明祈祷。”坐在我的佛祖凉亭之下,因此,在那“考尔雅科勒”粉色与红色与象牙白色的花墙之上,在以甜美奇特的鸣啭确认我觉醒之心的魔法超验飞鸟(无径的云雀)的鸟舍之间,在那缥缈的芬芳,神秘古老的,佛土的至福之中,我看见我的生命是浩大闪亮空白的一页而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但我的平静最终被一场跟我姐夫的奇怪争论搅乱了。他开始反对我解开鲍勃的狗链还有带他到树林里去。“我投了太多钱在这条狗身上把他的链条解开可不行。”
一件奇事在第二天发生,以昭示我从这些魔法幻象中获得的真正力量。我母亲已经咳嗽了五天而且一直在流鼻水现在她的喉咙开始灼痛以至于她一咳嗽就难受让我觉得有些危险。我决意潜心入定并催眠自己,提醒自己“一切皆是空与觉醒的”,以探明我母亲病患的起因与疗法。刹那间,在我闭着的双眼之内,我看见了一个白兰地酒瓶的幻象随后我看到它是“希特”摩擦药水而在它之上,叠印有如电影中的一个淡入,我看见了一幅小白花的清晰画面,都是圆的,花瓣细小。我立刻站起身来,时值午夜,我母亲在床上咳嗽着,我过去拿起我姐姐上星期安置在房内各处的几盆矢车菊把它们放到了屋外。随后我从药柜里拿出一些“希特”告诉母亲把它抹在脖子上。第二天她的咳嗽就消失了。后来,在我搭便车西行之后,我们的一位护士朋友听到这故事就说:“是的,听上去应该是对花过敏。”在这个幻象与这场行动中我完全明白人们会利用物质上的机会来得病以惩罚自己因为他们有自我调节的神性,或佛性,或安拉性,或是你想给予上帝的任何名字,一切都是这样自动进行的。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奇迹”因为我害怕过于沉迷其中而变得空虚。我也有一点惶恐,对于全部的责任。
在星期天的午后我的家人会希望我跟他们一起驾车出游但我宁愿独自待在家里,他们会生气地说:“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会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论述我的“佛教”之徒劳无益,随后他们就一齐上车开走了于是我会走进厨房用弗兰克·辛纳屈拉注217“你在学蓝调”的调子唱“桌子空了,每个人都走了”。我像一个水果蛋糕那么疯疯癫癫而且更开心。到了星期天下午,随后,我会带着那几只狗去到我的树林坐下来摊开手掌让双手的阳光在掌中烧灼。“涅槃是移动的爪子。”我会说,看见我从冥想中睁开双眼时所见的第一件事物,即鲍勃做梦时在草丛中移动的爪子。随后我会顺着我那条清晰,纯净,走了又走的小路回到房子里,等到夜晚我会再一次看见无数的佛隐在注满月光的空气之中。
家里每个人都听说了我的幻象和我做的事但他们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想法:实际上我也没有。这样很好。我现在非常富有,一个三摩跋提的超凡福报中超级无量数的万亿富翁,缘于良善卑微的业力,或许是因为我曾经怜悯过狗也宽恕过人。但我现已知道我是一个至福的继承者,而最终的罪孽,那最恶者,就是正义。所以我会闭嘴而直接上路看贾菲去。“别让蓝调把你教坏。”注223弗兰克·辛纳屈拉唱道。我在树林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伸出大拇指启程的前夜,我听见了“星身”这个词涉及事物是怎样并非为了消失而是为了觉醒而被造就出来,成为它们无上纯净的真身与星身。我明了无事可做只因从来就无事发生,永远都无事会发生,万物皆是空虚的光。所以我精神充沛地出发了,背着包,吻别了我的母亲。她花了五美元给我的旧靴底打了全新带防滑钉的橡胶厚掌所以我已经一切就绪可以在山上工作一个夏天了。我们那家旧乡村商店的朋友,汤姆老兄,本身就是一个人物,开着自己的车把我送到了六十四号高速公路在那里我们挥手告别随后我便开始了三千英里回加州的搭车之旅。我再次回家会是下一个圣诞节。
日子滚滚而过,我身穿工装裤,没有梳头,没怎么刮胡子,只与狗和猫为伍,我重又过上了童年的幸福生活。同时我写信并取得了在接下来的夏天为美国林务局在华盛顿州高瀑布荒凉峰上当一名山火瞭望员的任命。所以我打算三月份启程前往贾菲的棚屋好离华盛顿州更近一点准备我的暑期工作。
注214 Tathata,大乘佛教与禅宗的术语,为真实、如是、实相等义。
悠长的午后就这样坐在稻草之上直到我厌倦了“思空”而干脆睡着做些一闪而过的短梦比如我曾经做过一个怪异的梦是在某个类似灰色幽玄的阁楼上面把我母亲抬起来的几手提箱灰肉拖上来当时我生气地抱怨道:“我再也不下来了!”(干这件世间的工作。)我感觉我是一个空茫的存在被召唤去享受无尽真身的极乐。
注215 Emptiness is discrimination,《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此刻有初春的早晨还有快乐的狗,忘记佛教的路径而仅仅喜悦着的我;转头看新来的小鸟尚无夏天的肥;狗儿张开大口几乎要吞下我的达摩;青草在摇,母鸡在咯咯叫。春夜,在云遮的月下修习禅那注216。我将看见真谛:“此处,这就是它。世界如其所是,即是天堂。我在寻找一个外乎实在之物的天堂,唯有这个贫乏可怜的世界才是天堂。啊,若我能够领悟,若我能忘掉自己而将我的冥想献给一切生灵的自由、觉醒与至福我便会领悟实在之物,即是极乐。”
注216 Dhyana,印度宗教中的静虑、冥想。
我把我这个新的小树林称为“双子树林”,因为我倚靠的那两个树干,彼此缠绕在一起,白色的云杉在夜晚闪着白光让我从数百英尺开外就能看见我正前往的所在,尽管有老鲍勃白闪闪地领着我穿过黑暗的小路。在那条小路上有天夜里我遗失了贾菲送给我的物神念珠,但第二天我就在小路上找到了它们,心想,“达摩绝不可能遗失,无一物可被遗失,在一条走得太多的小路上。”
注217 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歌手、演员。
“听!听!——没什么。”我喷吐着我沉默的烟斗,心中平和宁静。
注218 Triple Vehicle,佛教术语,指声闻、缘觉、菩萨三乘。
“那又怎么样?”
注219 Ananda,释迦牟尼佛的堂弟与十大弟子之一。
“鹰——听听听!”
注220 John L. Lewis(1880-1969),美国劳工领袖。
“为什么?”
注221 Alban,威斯康星州中部城镇。
“行……‘松树在摇摆,风想要低声说些什么,鸟儿在说着喳——喳——喳,而鹰在不住地听——听——听——’哦嚯,我们有危险了。”
注222 Colyalcolor,语义不详。
“行,不过要即时而作,随着自己一路往前。”
注223 《我们还会在一起的》(We’ll Be Together Again,1954年)。
春天在暴雨洗净一切后到来,棕褐的水洼在潮湿、贫瘠的田里到处都是。强劲的暖风将雪白的云团扫过太阳与干燥的空气。金色的日子连同夜晚娇美的明月,温暖,一只大着胆子的青蛙晚上十一点在“佛溪”里奏弄一支呱呱响的歌曲而我就是在那儿一棵弯扭的双体树下铺设好了我的新稻草坐坛靠近松树林里一小块空地和一片干草坪和一条细小的溪流。有一天,我的侄子小路易跟我来到此地的时候我从地上拿起一件物体将它默默举起,坐在树下,小路易面朝着我发问:“那是什么?”我说“那个”并用手做了一个平举的动作,说“真如注214”,又重复道“那个……就是那个”而只有等到我告诉他这是一个松果时他才做出了“松果”一词的想象判断,因为,诚然,正如佛经中所说的那样:“空即是想。”注215,于是他就说:“我的头蹦出来,我的大脑弯了然后我的眼睛开始看着像是黄瓜而我的头发上面有一绺反毛而这绺反毛在舔我的下巴颏。”然后又说:“我干吗不创作一首诗呢?”他想纪念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