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放下车,大约晚上八点,我就在冰冷无声的卡罗莱纳月光路上走过了那三英里,望着头顶上一架喷气式飞机,她的气流飘过月球的脸将那雪白的圆划为两半。在圣诞时节回到积雪的东部真的很美,偶尔几扇农家窗口的小小灯光,静静的树林,如此不毛而凄凉的松间荒地,岔入灰蓝色树林通向我的梦境的铁轨。
我找到一辆午餐车,喝茶,略估了一下我的预算,跑去一家酒店彻彻底底睡了一个好觉。随后我买了一张去落基山的巴士车票,因为根本不可能搭车从俄亥俄州到北卡罗来纳州途经那么一大片冬季的山野穿越蓝岭注196等等地方。但是我很不耐烦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搭车就要求巴士郊区停下然后走回巴士站拿票退钱。他们不肯把钱退给我。我疯狂般不耐烦的结果就是我不得不再等八小时去乘下一趟到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注197的慢速巴士。我开始在斯普林菲尔德外头求搭便车想在一个沿途较远的镇里追上巴士,纯粹为了好玩,却因为站在冰冷暮色中的凄凉村路上把手脚都冻僵了。一趟愉快的便车将我带到了一个小镇在那里我就这么等在一个充当车站的小电报局旁边,一直等到我的巴士到达。然后这是一辆拥挤的巴士一整夜都在慢吞吞地翻越群山到黎明时分才艰难地爬过蓝岭以及雪中林木覆盖的美丽乡野,随后又经过一整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下坡出山进入芒特埃里注198最后经年累月才到罗利注199我在那儿转乘当地巴士并指示司机在乡道放我下来这条路蜿蜒三英里穿过松树林通到我母亲在大伊森堡树林注200即落基山外一个乡间岔路口的房子。
九点钟我正背着满满的背包踏过我母亲的院子而她就在厨房的白瓷砖水槽那儿,在洗盘子,一脸愁色等待着我(我迟到了),担心我永远到不了了又或许还在想,“可怜的雷蒙德,为什么他总是要搭车让我担心得要死,为什么他跟别人不一样?”而我站在寒冷的院子里望着她想到的却是贾菲:“为什么他对白瓷砖水槽和他所谓的‘厨房机械’那么生气?人人都有善心的无论他们是不是像达摩流浪者那样生活。同情是佛教的核心。”屋后是一片巨大的松树林在那里我会用整个冬天和春天在树下冥想并独自发现万物的真谛。我非常高兴。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看窗子里面的圣诞树。顺着路过去一百码那两家乡村商店在唯有树木的荒凉虚空中营造出一派明亮温暖的景象。我去到狗屋发现老鲍勃在寒冷中一边发抖一边喷气。他一见我就高兴地呜咽起来。我把他放开他便吠叫着跳来跳去跟我一起进了屋随后我在温暖的厨房里拥抱了我的母亲接着我的姐姐和姐夫也从客厅走出来欢迎我,还有小侄子路易也是,我又到家了。
密苏里州独立城注194是我们唯一停下来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差不多每人五美元的酒店,简直是抢劫,但是他需要睡眠而我也没法在零下的卡车里等着。我早上醒来,在星期一,我向外望去看见所有那些身着西装急切进取的年轻人正跑去保险公司工作希望有朝一日都能成为大人物哈里·杜鲁门注195。到了星期二黎明他在正遭遇一波深寒的俄亥俄州斯普林菲尔德市中心把我放了下来而我们道别时仅仅略有伤感。
注173 Roy Hamilton(1929-1969),美国歌手。
而他是不是从来都开得这么猛啊!从亚利桑那州的沙漠他一路轰鸣开到新墨西哥州,抄近道穿过拉斯克鲁塞斯注189北上到原子弹首次爆炸的阿拉莫戈尔多注190就在我们驶过那里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幻觉看见阿拉莫戈尔多群山上方的云层之间仿佛印在天空中的词句“此即任何事物之存在的不可能性”(对于那个奇异真实的幻觉来说那是一个奇异的所在)随后他一掠而过新墨西哥美丽的绿色山谷中美丽的阿塔斯卡德罗印第安乡村以及松树以及新英格兰式高低起伏的草甸继而去往俄克拉荷马州(我们黎明时已经在亚利桑那州鲍伊注191村外小睡了片刻,他在卡车里,我在寒冷红土上的睡袋里仅有头顶上静静闪耀的星星和一只远处的郊狼相伴),没过多久他就在穿越阿肯色州的路上了并在一个下午将它的里程完成然后是密苏里州和圣路易斯注192最后在星期一夜里疾行穿越伊利诺伊州和印第安纳州进入积雪的老俄亥俄州那里老旧农场的窗口所有漂亮的圣诞灯光都让我满心欢喜。“哇,”我想,“从墨西加利señoritas注193的温暖怀抱一路直达俄亥俄的圣诞白雪的单程疾行。”他在仪表板上有一台收音机也是一路放得震天响。我们谈话不多,他就是隔一阵就大喊一声,讲一件奇闻轶事,嗓音洪亮得直扎我的耳鼓(左边那个)将它刺痛,让我从座位上蹦起两英尺。他很棒。我们也享受了好几顿美味,在途中,在他中意的各个卡车服务站,一个在俄克拉荷马州我们在那儿吃的烤猪肉和甘薯配得上我母亲自家的厨房,我们吃了又吃,他的肚子永远是饿的,事实上我也一样,现在正值冬寒处处都是圣诞节而食物也都很美味。
注174 Beaumont,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城市。
“机会很好因为现在是星期六我们到俄亥俄州斯普林菲尔德注188会是星期二黎明前后要是我把这车开猛点的话所以或多或少是他们周末放假的时候。”
注175 Baja California,位于墨西哥西北部。
“好吧,”我说,“我要祈祷我们别让马凯尔保险的人截到。”
注176 Mexicali,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首府。
“确实是这样,不过我告诉你,从你为我做的这块牛排以后,就算我为它付了钱也罢,但是你做的而且你还在这儿在沙丘上洗碗,所以我会干脆告诉他们把这工作插进他们的屁股因为现在你是我的朋友而我有权载我的朋友一程。”
注177 Calexico,加利福尼亚南部城市,过美墨边境即是墨西加利。
“哦该死……这不是典型的剧情么。”
注178 西班牙语:我不知道。
“我开始有些犹豫因为那些马凯尔保险的人,明白吗要是让他们逮着你搭我的车我会丢工作的。”
注179 西班牙语:你不知道。
“哇,太棒了!这样我差不多就可以到家了!我打算在那里往南到北卡罗来纳州。”
注180 西班牙语:睡觉。
我还买了牛奶所以我们就吃了牛排和牛奶,一顿美味的蛋白质大餐,蹲坐在沙中看着高速公路的汽车从我们红红的小火堆旁呼啸而过。“你在哪儿学会做这些荒唐事的?”他笑道。“你知道我说荒唐可是这些事当中有些东西真有意思透了。在这里我快把自己弄死了开着这辆大车从俄亥俄到洛杉矶来来回回我赚的钱比你当无业游民一辈子赚的都多,但你是那个享受生活的人另外不光是这个而且你这样活着都不用工作也不需要一大笔钱。究竟谁聪明,你还是我?”他在俄亥俄州有个很好的家庭有妻子,女儿,圣诞树,两辆车,车库,草坪,割草机,可是他一点也享受不到因为他真的不自由。这是可悲的实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他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挺喜欢他而他也挺喜欢我的还说:“这样吧我跟你讲,假设我一路开车送你到俄亥俄州怎么样。”
注181 Sinaloa,墨西哥西北部一州。
“行啊你只要把你的卡车停在高速公路上这些图森超市当中一家我就买一块两英寸厚的T骨然后我们可以停在沙漠里我会点一堆火烤给你吃你这辈子最好的牛排。”他并没有信以为真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在图森的灯火之外顶着沙漠上空的红色晚霞,他停下车来我便用牧豆树枝点了一堆火,之后又加了些更大的树枝和原木,因为天黑了,等到炭火烧热时我想用一根叉子把牛排举到火上面可是叉子烧着了于是我干脆将那些大牛排放在我可爱的新平底锅盖上用牛排本身的脂肪把它们煎熟了随后我把我的折刀递给他而他埋头大吃着说“嗯,唵,哇,这真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排。”
注182 Mazatlan,锡那罗亚州一城市。
早晨博德利(那司机)和我回到了卡车上依然睡眼惺忪宿醉未消不过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就驾车直奔尤马,并不返回埃尔森特罗,而是走上路况极好根本没车的九十八号高速公路在格雷井注187上八十之后直走了一百英里。没多久我们事实上就快要进图森了。我们已经在尤马城外吃了一顿轻量的午餐这时候他说他很渴望来一份上好的牛排。“唯一缺点就是这些卡车加油站没有够大的牛排来配合我的胃口。”
注183 Greyhound,1914年开通的北美城际公交线路,1929年采用此名。
“这是那些狗杂种这个月从我这儿抢走的第三把刀。”他说。
注184 El Centro,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城市。
“好极了!”我们上了卡车沿着我刚刚乘巴士走过的路直接开回墨西加利。但为了直达图森这么做是值得的。我们将卡车停在加利西哥,这会儿很是安静,十一点了,随后步行进入墨西加利在那里我带他避开了那些游客陷阱乡村乐酒吧而把他领到真正墨西哥的地道酒馆那儿有一比索一支舞的姑娘和生龙舌兰酒还有很多乐子。那一晚极其尽兴,他跳着舞开心享受,跟一位señorita注186合影并喝了大约二十杯龙舌兰酒。夜里某个时候我们搭上了一个混血的家伙他有一点点古怪不过有趣得紧把我们领到了一家妓院随后在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却有一个墨西哥警察把他的折刀没收了。
注185 Tucson,亚利桑那州东南部城市。
“今晚领我兜一下墨西加利怎么样然后我载你去图森注185。”
注186 西班牙语:小姐。
“在那儿住了好几年。”他打量了我一下。他是一个挺好的老家伙,肥胖,快乐,中西部人。他挺喜欢我。
注187 Gray Wells(Gray's Wells),加利福尼亚州南部近墨西哥一地。
“很快的我要先在墨西加利待一小段时间。你对墨西哥有什么了解?”
注188 Springfield,俄亥俄州东部城市。
“我受够了墨西哥了。谢谢。”于是我去到镇上有汽车转向东面开往尤马的大十字路口然后伸出拇指等着。我一个小时下来都没有运气。突然一辆大卡车停到了路边;司机下车摆弄他的手提箱。“你往东走?”我问道。
注189 Las Cruces,新墨西哥州南部城市。
“你唯一赶得上的货运车经过墨西哥,然后是尤马,但是他们会找到你把你踢出去然后你就得在一个墨西哥监狱里待着了哥们。”
注190 Alamorgordo(Alamogordo),新墨西哥州南部城市。
我为自己的愚蠢而吃惊。
注191 Bowie,亚利桑那州科奇塞郡(Cochise)一村镇。
“它不经过埃尔森特罗的。”
注192 St. Louis,密苏里州东部城市。
我到灰狗注183巴士站买了一张短程票去埃尔森特罗注184和主要公路。我估计我赶得上亚利桑那午夜幽灵而且当天夜里就可以到尤马然后睡在科罗拉多河床里,我很久以前就留意那儿了。可是这计划吹了,在埃尔森特罗我去到车场里面四处乱转并最终跟一个向转轨引擎传送信号的调度员聊上了:“拉链在哪里?”
注193 西班牙语:小姐们。
他们不相信我。他们找东找西。拨弄过了那几包在博蒙特吃剩的薯条和葡萄干和花生和胡萝卜,和我确定要带在路上吃的猪肉和豆子罐头,还有几个半条全麦面包之后他们全都被恶心到了才把我放走。很好笑,真的;他们指望一个帆布背包里装满了来自锡那罗亚注181的鸦片,毫无疑问,或是来自马萨特兰注182的大麻,或是来自巴拿马的海洛因。也许他们以为我是从巴拿马一路走过来的。他们搞不懂我是怎么回事。
注194 Independence,密苏里州西部城市。
“什么也没买。”
注195 Harry Truman(1884-1972),美国第33任美国总统(1945-1953),曾推动国民健康保险计划。
“你在墨西哥买了什么?”
注196 Blue Ridge,美国阿巴拉契亚山脉(Appalachian Mountains)的一部分,从宾夕法尼亚州南部延伸到乔治亚州北部。
随后,信步所至,我买了一个热炸面棒,又从一个女孩那儿买了两个橘子,再次走过那座夜间尘土覆盖的桥欣然前往边境的大门。但在这里我却被三个讨厌的美国警卫拦住了而我的帆布背包也被慢慢腾腾地搜了个遍。
注197 Charleston,西弗吉尼亚州首府。
我来到一座山前看见几个巨大的泥滩河床满是瘴气和水洼而糟烂的小路上是女人和驴子在暮色中徐行,一个中国裔墨西哥老乞丐吸引了我的目光于是我们停步聊了起来,当我告诉他我可能会去Dormiendo注180睡在那些滩地上的时候(我其实是想比滩地更远一些,到小山丘里去)他神情恐怖,而因为又聋又哑,他示意我这么做的话包会被抢人会被杀的,而我也突然意识到确实如此。我不再是身在美国了。无论是边界的哪一边,无论你怎么切大香肠,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在哪才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小树林来冥想,永远生活在其中呢?在老人尝试用手势告诉我他的生平故事之后我挥了挥手微笑着走开了随后穿过滩地和黄色水面上的狭窄木板桥一路走到了墨西加利贫穷的土砖区域那儿的墨西哥欢乐场景像往常那样让我着迷,我吃了一白铁碗美味的鹰嘴豆汤加几块cabeza(头)肉和生cebolla(洋葱),已经在边境大门口拿四分之一美元换了三张比索纸币和一大堆巨大的分币。在小土街餐台上吃饭的时候我探究着这条街,这些人,可怜的母狗,小酒馆,妓女,音乐,在窄路上闲逛扭打的男人,还有街对面一家令人难忘的美容院(Salon de Belleza)就一面空墙上的一面空镜子和空椅子再加一个十七岁的小美女头发用别针别着在对着镜子做梦,但有一个旧石膏胸像顶着假发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留胡子的大个儿男人穿着件斯堪的纳维亚滑雪毛衣在后面剔着牙和一个小男孩坐在旁边的镜前椅上吃着一根香蕉而在外面的步道上聚集着几个小孩子像在一家电影院门前一样这时我就想:“哦整个墨西加利就在某个星期六的下午!谢谢你主啊让我回归生命的激情,为了你丰饶多产的子宫里你的永恒再生之形。”我所有的眼泪并没有白流。最终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注198 Mount Airy,北卡罗来纳州北部城市。
在加利西哥注177主街上正值圣诞购物时间到处是不可思议完美惊人的墨西哥美女一个接一个越来越漂亮以至于最早的一批再经过的时候她们在我心目中已经黯然失色而显得平淡了,我站在那里朝每个方向乱看,吃着一个冰激凌蛋筒,等着海米他说他有事要兜一圈会再来接我并且亲自把我带到墨西哥墨西加利跟他的朋友见面的。我的计划是在墨西哥吃一顿又好又便宜的晚餐然后连夜乘车赶路。海米没有露面,当然了。我自己穿过了边界并在大门口急往右转以避开摆摊小贩的街道随后立刻在建筑工地的污泥中清空了肚里的水然而一个穿着正式制服巡夜的墨西哥疯子认为这是一件很大的侵权行为还说了一堆话而当我说我不知道(No se注178)的时候他说“No sabes注179警察吗?”——这个神经病因为我在他的泥地上撒尿就要叫警察。但我随后确实很抱歉地注意到,我浇到了他坐着点起一小堆火过夜的地方因为那儿堆着木炭于是我移步走上了泥泞的街道心里十分谦恭而且真的很抱歉,背着我的大包,而他则以悲凄的目光不住地凝望着我的背影。
注199 Raleigh,北卡罗来纳州首府。
当时流行的歌曲是罗伊·汉密尔顿注173唱的《人人有家除了我》。我摇摇摆摆一路走的时候总是唱这首。在里弗赛德的另一边我上了高速公路而且马上就让一对年轻夫妇载了一程,去到离城五英里的一个机场,然后从那儿又让一个安静的男人载了一程几乎直达加利福尼亚州的博蒙特注174,不过差了五英里把我放在了一条不大会有人停下来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上于是我就徒步行走在美好鲜亮的空气之中了。在博蒙特我吃了热狗、汉堡和一袋薯条外加一大杯草莓奶昔,身边都是咯咯笑的高中小孩。接下来,在镇子的另一边,我让一个名叫海米的墨西哥人载了一程他说他是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注175州长的儿子,这我并不相信而且他还是一个酒鬼让我给他买酒却不过是让他在开车时呕吐到车窗外而已:一个消沉、忧伤、无助的年轻人,非常忧伤的眼睛,非常友善,有点神神叨叨。他要一直开到墨西加利注176,有点偏离我的路线不过够好了而且往亚利桑那州方向走得够远对我挺合适。
注200 Big Easonburg Woods,今名西山(West Mount),凯鲁亚克的姐姐卡罗琳(Gabrielle Caroline Kerouac Blake,1918-1964)的居所,凯鲁亚克曾在此写作小说《杰拉德的幻象》(Visions of Gerard,19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