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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欢迎来到洛杉矶

夜幕降临时我鬼鬼祟祟等着我的火车。一个流浪汉坐在一个门道里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我。我走过去跟他说话。他说他是一名新泽西州帕特森注167的前海军陆战队员然后过了一阵儿他掏出了一张他有时会在货运列车上读的纸条。我看了看。那是一段出自《长阿含经》注168的引文,佛陀的话。我微微一笑;我什么也没说。他是一个极其健谈的流浪汉,一个不喝酒的流浪汉,他是一个理想主义游民不停说着:“就这么回事,我就喜欢这样,我宁愿蹿上货车兜遍全国点起柴火煮我白铁罐里的食物,也不想有钱有家或是工作。我很满足。我以前有关节炎,你知道,我在医院待了很多年。我找到了一个治好它的法子接下来我就上路了从此以后我一直在路上。”

但我一定要赶快离开那里。烟雾很重,让我眼里流泪,太阳很热,空气发臭,一座寻常的地狱就是洛杉矶。而我从科迪的孩子那儿染到了感冒身上就有了那种老加利福尼亚病毒现在感觉很痛苦。用冷藏车冰箱里漏出来的滴水我集了几捧水把它泼到脸上洗了一下还洗了牙齿又梳了下头发然后走进洛杉矶一直要等到晚上七点半我打算到那时赶拉链一等货列去亚利桑那州尤马。可怕的一天苦等。我在贫民区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南主街,咖啡加餐点,十七美分。

“你怎么样治好关节炎的?我自己得了血栓性静脉炎。”

我将沉重的背包甩上肩悄悄溜进车场的东端,赶上正在出站的幽灵,已经过了雷子的叉道口,然后打开了睡袋又脱下了鞋子,把它们放在我卷起来团成球的外套下面钻进去睡了美妙愉悦的一觉一路睡到沃森维尔在那里我藏身在杂草丛中直到高球信号,又再上车,随后睡上一整夜飞过不可思议的滨岸哦佛祖啊你的月光哦基督啊你海上的星椋鸟,大海,瑟夫,坦盖尔注166,加维奥塔,列车走八十英里一小时而我在睡袋里热得像吐司飞驰南下回家过圣诞节。事实上我到早上七点钟才醒过来当时列车正在减速进入洛杉矶车场而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当我还在穿鞋拿东西准备跳下去的时候,是一个车场工人在朝我招手大喊:“欢迎来到洛杉矶!”

“你得了?嗯这法子对你应该也会有效的。只要每天头顶着倒立三分钟,或者大概五分钟就行。每天早上我起床时无论是在一个河床里还是在一列开着的火车上,我都在地板上放一张小席子然后头顶着倒立数到五百,就是大约三分钟对吗?”他非常在意数到五百是不是算三分钟。这挺奇怪的。我猜想他读书时一定很担心自己的算术成绩。

星期一下午晚些时候我在圣何塞车场等四点半进站的午后拉链。这天它正好停驶所以我只有等七点半进站的午夜幽灵了。与此同时天一黑我就在铁轨边上的浓密杂草间用细碎枝条点了一堆印第安人的小火把我那罐通心粉煮熟,吃了。幽灵正开进来。一个友好的扳道工对我说我最好不要上去因为在叉道口有个车场雷子注164拿着个大手电筒会察看有没有人搭车开走而且会打电话给前头的沃森维尔注165叫人把他们赶下去。“现在是冬天了总有小伙子闯进密封的车厢打破车窗还把瓶子搁在地板上,损毁列车。”

“是的,差不多吧。”

我和科迪的家人一起在山上过了几天。他对罗茜的自杀非常悲痛不停地说他必须为她日夜祈祷在这个特殊的关键时刻因为她是一个自杀者所以她的灵魂依然在地球表面飞来飞去既可以进炼狱也可以下地狱。“我们一定要把她送进炼狱,伙计。”因此夜里睡在他的草坪上我那个新睡袋里的时候我也帮他一块儿祈祷。在那些日子里我把他的孩子们吟给我听的小诗写下来,记在我胸口插袋的笔记本里。吁呼……吁呼……我来找你……卟呼……卟呼……我爱你……布噜布噜……天是蓝的……我比你高……卟呼……卟呼。这时候科迪就总说:“别喝那么多老酒。”

“只要每天这么做你的静脉炎就会像我的关节炎一样消失的。我四十岁了,你知道。还有,你晚上睡觉前,喝点热牛奶和蜂蜜。我总是喝一小瓶蜂蜜。”(他从包里拿出一瓶)“我把牛奶倒在一个罐子里加上蜂蜜,放在火上热一热,然后把它喝了。就这两件事。”

“是,女士,回头见。”我道别了贾菲。

“好的。”我发誓听取他的建议因为他就是佛。结果是大约三个月以后我的静脉炎完全消失了,以后再没有出现过,太神奇了。事实上从那时起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医生但他们似乎认为我是个疯子。达摩流浪者,达摩流浪者。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来自新泽西州帕特森富有智慧的犹太前海军陆战队流浪者,无论他是谁,带着他的小纸条以便在不为人知处的工业构造中滴水冷藏车连廊边的阴冷车斗夜里诵读这一切发生在这样一个美国它依旧是魔幻的美国。

有色女人背后是一个男传道士他不停地摇摇摆摆紧闭双眼说着“那是对的”。她对我们说:“祝福你们两个小伙倾听我必须要说的话。记住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就是按祂旨意被召的人。《罗马书》八章十八节注163,年轻人。并且有一个新领域在等待着你们,一定要履行你们的每一项义务。听到了吗?”

七点三十分我的拉链进站正接受转辙员的调度而我就躲在杂草丛中等着它,部分地藏身在一根电话线杆后面。它一下开了出来,速度快得惊人我想,于是背着我沉重的五十磅帆布背包我飞奔出去一路小跑直到我看见一根适宜的拉杆并抓住了它随后攀援而上并直接爬到车厢顶部以便好好看一看整列火车弄清楚我的平板车在哪里。天呐该死的天上落下的所有蜡烛都砸个粉碎,但就在列车以排山倒海之势驶出那个车场的时候我看到这是一列糟烂差劲的十八车厢密封的操蛋玩意儿而在差不多二十英里的时速下这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事,要么跳车要么在八十英里时速下拼命扒住(在车厢顶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得再一次攀下那些横档但首先我必须解开我在车顶窄道上勾住的皮带扣就这样当我挂在最低的横档上准备跳下车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得太快了。从肩头甩下帆布背包将它冷静而又疯狂地紧紧抓在一只手里我听天由命地伸腿就往下跳然后躲开了一切损伤而仅仅踉跄了几英尺结果是我安然无恙落到了地面上。

街对面是唐人街商会里的几个年轻中国人正在自己动手建造的新佛寺,有天晚上我去过那儿,喝醉了,也加入进来用一辆手推车帮着从外面拉沙子过来,他们是年轻的辛克莱·刘易斯注162理想主义者很有远见的孩子都住在很好的住宅里但却穿上牛仔裤为教堂埋头苦干,就像你可能料想在某个中西部小镇里会有几个中西部的孩子加上一个面相聪明的理查德·尼克松领导者,周围都是草原。此地在这个名叫旧金山唐人街的极其复杂的小城中心他们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的教堂是佛教堂。很奇怪贾菲对旧金山唐人街的佛教并无兴趣因为那是传统佛教,而不是他所爱的禅宗智慧艺术佛教——但我试图让他明白一切都是一样的。在餐厅里我们用筷子吃过了饭也很尽兴。此刻他跟我说再见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但此刻我已深入了洛杉矶的工业丛林三英里置身于狂怒病态嗅探着的烟尘夜色之中因此不得不靠着铁轨边上一道水沟里的铁丝网睡过那一宿整晚不断被南部太平洋的轰响和圣达菲注169调车机车来来回回的哀鸣吵醒,直到午夜雾气散去我才呼吸顺畅了些(在我的睡袋里思索和祈祷)但之后又是更多的雾气和烟尘以及黎明恐怖潮湿的白色云团这时我的睡袋热得没法睡在里面而外面又阴冷得完全受不了,整整一夜只剩了恐怖,还好黎明时有一只小鸟给我送来了祝福。

“我听见而且理解。”

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离开洛杉矶。依据我朋友的指导我头顶着倒立起来,用铁丝网来阻止自己翻倒。这让我的感冒感觉好点了。

那个大老妞儿朝我们望过来,留意到了我们,特别是我。她叫我亲爱的,事实上。“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出你理解我所说的每个字,亲爱的。我想要你知道我想要你上天堂并且幸福。我想要你理解我在说的每个字。”

随后我走到巴士车站(穿过铁轨和边街)赶上一辆便宜的巴士乘二十五英里到里弗赛德注170。警察总满腹狐疑地盯着我背上那个大包。一切都与宁静歌唱的群星下那座高山岩石营地中和贾菲·莱德共处时的自在纯粹离得很远。

“从来没说得这么对过,雷伊。”

注161 Ma Rainey(1882-1939),美国黑人歌手,人称“蓝调之母”。

“词语,词语,一个词语里是什么?随便起什么名字都是涅槃。另外你没有听见那个大老妞儿在召唤你告诉你有一个新的领域,一个新的佛之领域吗小子?”贾菲开心得眯起眼睛笑了。“我们每个人每个方向全都是佛之领域,而罗茜是一朵我们任由凋谢的花。”

注162 Sinclair Lewis(1885-1951),美国小说家、剧作家,193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们现时的所在既是涅槃也是轮回。”

注163 应为《圣经·罗马书》8:28。

“我们现时的所在就是涅槃不是吗?”

注164 Yard bull,铁路车场的警探。

“谁说的?”

注165 Watsonville,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

“贾菲,有些事情我原想告诉罗茜的可我觉得我们这种将佛教与基督教,东方与西方划分开来的割裂很是压抑,究竟有什么分别啊?我们现在都在天堂里,不是吗?”

注166 Tangair,加利福尼亚州中西部一城镇。

“那是根据你自己的诠释,史密斯。”

注167 Paterson,新泽西州东西部城市。

“耶稣怎么了?耶稣没说过天堂吗?天堂不就是佛祖的涅槃吗?”

注168 Digha Nikaya,原始佛教经典之一。

“没错,”贾菲说,“但我不喜欢她讲的那些耶稣的东西。”

注169 Santa Fe,指美国阿奇森、托佩卡与圣达菲铁路公司(Atchison, Topeka and Santa Fe Railway)。

而这是我对自己说的:“我此刻就在去往天堂的路上。”突然间我明白了我这一辈子有很多教化要做。如我所说,离开之前我去看了贾菲,我们悲伤地游荡到唐人街公园,在南园吃了一餐,出来,坐在星期天早晨的草地上而突然间就出现了这群黑鬼传教士站在草地上宣讲教义对象是零零散散不感兴趣的中国家庭他们任由自己的孩子在草丛里嬉戏还有流浪汉他们的关心程度仅仅多一点儿而已。一个玛·雷尼注161似的大胖女人正站在那里她的双腿伸开吼出一段洪亮之极的布道那轰鸣的嗓音不断地从讲话跳到吟唱蓝调的音乐,很美,而为什么这个女人,一名如此伟大的传道士,没在教堂里讲道是因为她必须要时不时地咳一下然后狠命吐到旁边的草地上,“我告诉你们,主会照顾你们的要是你们明白你们有一个新领域……是的!”——然后咳的一声,她转过身把一大口唾沫吐到大约十英尺以外。“看,”我对贾菲说,“她在教堂里不能这么干,这是她作为一名传道士的缺陷就教堂而言可是小子你听没听过更棒的传道士呢?”

注170 Riverside,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