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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萧莫谛的葬礼

当绿袍降官都换上了绯红的官服之后,他们仿佛挣脱了一条无形的锁链,突然觉得被称为战神的完颜宗翰原来是通情达理的。因此他们对葬礼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从抵制、消极应对到主动参与。完颜宗翰及时捕捉到了这批官员的心理变化。明里不说,心里头却很高兴。他之所以让这些降官从各地赶来参加葬礼,就是为了让他们真正感受到大金国对降官态度的转变,从而效忠新的王朝。从这一点来看,完颜宗翰不仅仅是大金国的战神,在政治的博弈中也是一流高手。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体现儿女情长的葬礼,却在他手上变成了展现大金国立场与魅力的舞台。

如果说萧莫谛葬礼的前半场,让人感到伤心、压抑与恐惧,那么下半场便变得明快、轻松,甚至有几分欢乐了。

但是,葬礼本身并没有偏离风俗,它的前半场采用了汉人的仪轨,而下半场则沿用了契丹人的习俗,主角是萨满以及在场的所有女真人与契丹人。这两个民族虽然常有纷争,但宿怨与隔阂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情,老百姓唇齿相依,生活习性却是一样的。

这一决定,给所有投降的官员带来巨大的惊喜。

一队萨满从帅旗台后敲着响锣摇着羊皮鼓出来了,他们在灵柩前站定,站在中间的大萨满问完颜宗翰:“大帅,您想问萧莫谛什么话?”

“你们汉人哪,说话就这么弯弯绕。”宗翰讥刺着,却并无恶意,“不顺眼就是不顺眼,本帅现在看着仍不顺眼。你们南朝开国皇帝宋太祖也真他娘的会寒碜人,弄这身衣服惩罚前朝官员。这一点,咱们大金国学习他,是学错了。知错就改,这是咱女真人的优点。咱的爱姬萧莫谛生前就建议我,不要让你们穿绿袍子。今天,咱对着萧莫谛的在天之灵发誓,从现在起,你们全都脱下这身绿袍子,换成正经八百的大红官袍。从此后,咱大金国的官员,无论是契丹人、汉人,还是女真人,都穿戴同样的官袍,受到同样的尊重。”

宗翰回答:“问她愿意到哪儿去?”

“这是贰臣的下场。”贺权心里头这么嘀咕,却不敢说出来,稍作斟酌后,他回答:“开头穿着不顺眼,过些时也就习惯了。”

大萨满点点头,一位小萨满抱了满满一坛子水酒上来。大萨满接过毫不犹豫地牛饮起来,那水酒汩汩地流进了他的嘴中,也从嘴的两边流到了地上,不一会儿酒坛就空了。大萨满将空坛子掷到棺材前摔碎,他自己也踉跄着倒地,很快就不省人事。这时候,小萨满围绕着大萨满一边跳舞一边念咒。

绿袍官员们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了。看到贺权无可奈何的样子,完颜宗翰浅浅一笑,揶揄道:“贺权,本帅也不为难你了。肃王的话他张孝纯都不听,怎么会听你的呢?本帅且问你,换上这身绿袍子,你是怎么想的?”

趁这空儿,一直躲在人群中的金贝村钉马掌的李老三,应完颜宗翰的要求,又唱起了那首在厝屋里唱过的情歌:

“贺权你是个好人,就是愚了一点。”完颜宗翰接着说,“贺权,只要你能劝说张孝纯投降,太原城我一个不杀;他们若拼命抵抗,破城之日,本帅一个不留。”

仙女回到天上去了,却把爱情留在了人间。将军骑着战马回来了,仙女在梦中与他相见。

贺权趋前一步,深深一揖回答:“大帅,你做得到。但卑职斗胆建议,大帅你得以苍生为重。”

仙女对她的情郎说,我爱你的心永远不会变,从今生到来世,从现在到永远。

完颜宗翰又点名了:“贺权,你回答。”

每一个白天我都把你思念,想着你的火辣、你的缠绵;每一个夜晚我都把你陪伴,守护你的宝剑、你的征鞍。

现场一片沉默,没有人敢答应。

草原上的花儿会枯萎,我永远为你保持美丽的容颜。大河里的流水会干涸,我对你的思念是不竭的甘泉。

完颜宗翰接着说:“夺我爱者,必遭天殛;叛盟誓者,虽远必诛。这十六个字,你们可不要当成秀才话,本帅说到做到。你们看到了,那六个国贼的首级,就搁在这棺材的前面,咱女真人,是在替你们汉人除奸呢。虽远必诛这四个字,是你们的老祖宗说的,我完颜宗翰借过来用一用,是向你们的老祖宗学习。虽远必诛,太原城不远嘛,离大同六百里地,本帅说三个月之内把它踏平,你们信不信?”

李老三唱歌的时候,完颜宗翰一直手抚灵柩,笔直笔直地站立着,他的脸色异常严峻,眉宇间溢出了显而易见的悲伤。当李老三唱到第三段歌词时,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在他黝黑的双颊上滚动。完颜宗翰的表情让所有在场的人受到了感染,汉人们沉默着低下了头,金贝村的人们随着李老三的歌声忘情地唱了起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像扎力布老人、李老三等等,一个个也泪流满面。

众官员一齐回答:“听清楚了。”

歌声停止了,操场上一片抽泣……

完颜宗翰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调,他扫视了绿袍官员的方阵,又问:“方才计议官诵读的祭文,你们听清楚了?”

忽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大萨满开始动弹起来,小萨满将他扶起来,绕着灵柩遛了几趟弯儿,当他再次走到完颜宗翰跟前时,他推开扶着他的两个小萨满,用一种甜美的声音喊了一声“帅哥哥”。

“没有就好,”完颜宗翰来回踱起步来,眼睛瞟了瞟所有绿袍官员,但话仍是说给贺权听的,“本帅不是魔鬼,也不以杀人为乐。南朝君昏臣奸,两国先前订下的盟誓,他们竟玩花花肠子,欺咱女真人实诚,不会拿奸耍滑,所以就想着把咱们当猴儿耍。玩火者必自焚,到头来,究竟是谁站起来,谁趴下,你们这些绿袍子官员,看得比咱们清楚。”

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熟悉萨满教的人都知道,通过复杂的祈神秘术,萧莫谛的灵魂已经在大萨满身上附体了。

“不……大帅,没有。”

大萨满五大三粗,可是从他口中喊出的声音如此娇柔。熟悉萧莫谛的人都说,没错,这是萧莫谛的声音。

“怎么,有军队违反本帅禁令,进城扰民了?”

完颜宗翰尽管不止一次参加祈神仪式,见过神灵附体,但听到萧莫谛的声音后,他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怔怔地盯着大萨满,问:“谛妹,真的是你吗?”

“这……”

“帅哥哥,这还有假吗?”

“咱西路军也没有任何一支队伍住进忻州城,是不是真的?”

完颜宗翰情不自禁想上前搂抱,可是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满口酒气的大萨满,他又后退一步。

“真的。”

其实,这时候的大萨满已经不是大萨满了,只有躯壳是他的,灵魂却是萧莫谛。看到完颜宗翰后退,大萨满又问:“帅哥哥,你要走吗?”

“咱枢密院也没有给你派一个官员,仍让你全权管辖,这也是真的吧?”

“不,不走。”完颜宗翰这时完全清醒了,对迷迷瞪瞪的大萨满说,“谛妹,你从哪里来?”

“没有。”

“金贝村,咱在那儿数星星呢。”

贺权的口气有些怯懦,却也没有巴结的意思。完颜宗翰对贺权的心态毫不在乎,仍按自己的思路问下去:“本帅让你继续担任忻州知州,没难为你吧?”

“你见过你姐姐吗?”

“大帅,卑职只是想保境安民,免遭生灵涂炭。”

“萧莫娜吗?咱当然见过,她飘在空中,咱能见着她,她也能见着咱,但咱俩拉不上手。”

“贺权?”完颜宗翰略一思索,说道,“咱想起来了,去年腊月,咱大军进逼太原,路过忻州,本帅本想破城,但是你审时度势,选择开城投降,并敲锣打鼓欢迎咱们进城。”

“你没给你姐姐唱歌?”

“贺权。”

“姐姐的歌比咱唱得好,听咱唱歌她会笑话的。帅哥哥,咱只给你唱歌儿。”

“你叫什么?”完颜宗翰问。

说到这里,恍恍惚惚的大萨满便如同娇小的女人,扭捏着腰肢跳起舞来,一边舞一边唱:

当绿袍官员们看完首级归队之后,这一仪程差不多耗费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站在帅旗台上一动不动的完颜宗翰,这时走下台来,在绿袍官员的队列前站定了。站在最中的一名官员,身材瘦长,背微弓,大约有五十来岁,他本来神情安定,可是禁不住完颜宗翰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便低下头去。

我骑马经过一条小河,在河边遇到我的哥哥。哥哥拉着我去追赶太阳,翻过一面又一面山坡。

两百多名绿袍官员被安排在最后观看六贼首级,金兵们对他们的要求要严格一些,如果有某位官员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睛,就会被请出队列,在士兵的监督下睁大眼睛近距离仔细观看一遍。

听到这首歌,完颜宗翰激动不已。因为他与萧莫谛相遇的第一个晚上,两人干柴烈火般地燃烧之后,兴犹未尽的萧莫谛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哼唱了这首歌。美丽的胴体,美妙的歌声,美好的夜晚,勾起了完颜宗翰无尽的思念,无限的向往。听着听着,他不可遏止的激情爆发了,他牵起神志不清的大萨满的手,放声歌唱了起来:

广场上的人群,在士兵的引领下,一拨一拨走上前来观看这六颗首级。六贼的名字,已刻在函匣上,胆大的人一面念着名字,一面对照着头颅查看,更多的人则是闭着眼睛匆匆走过。如果世界上真有魔鬼,饱受它们摧残的人们尽管背地里表现出无比的愤怒,可是一旦走近它们,他们仍然会股栗、瑟缩,巴不得尽快逃离。这乃是因为对邪恶势力的恐惧让人们无法摆脱。尽管恶魔们已化骨扬灰,却依然能够左右人们的情绪,让他们谈虎色变。从某种意义上讲,恐惧是人的本能。无论是恶魔还是平民,都是在恐惧中延续着岁月。恶魔担心末日审判,平民担心灾难降临。恐惧让恶魔变本加厉,恐惧也让平民奋起反抗。因此这世道人间,任何人都可能是恐惧的制造者,同时又是恐惧的受害者。正因为如此,那六颗国贼的头颅能继续发挥恫吓人们的力量——他们不是害怕这六颗头颅会从函匣里跳出来撕咬,而是担心未来的岁月中还会有新的国贼产生……

夜幕在山谷间降临了,我为妹妹点起了篝火。哪里有爱哪里就是家乡,妹妹你永远住在我的心窝……

站在帅旗台上的完颜宗翰,一双鹰眼在人群中睃巡,那不怒而威的脸色,让绿袍官员不寒而栗。这时,只见六名士兵拎了六只函匣出来,放在灵柩前早已摆好的六个小木台上。不用说,这是那六贼首级。此时匣盖已被揭开,泡在水银与生漆水中的六颗头颅,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苍白狰狞,它们大都还保持着生命最后的状态,有的惊悸、有的愤怒、有的平静、有的沮丧……

从未当众唱过歌的完颜宗翰,现在却用嘹亮而深情的歌声征服了所有在场的人,他们本来想为此欢呼,但他们抑制住了。他们看到大萨满忽然跪在完颜宗翰的面前。

“翰帅身边有此高人,南朝危险了。”

“帅哥哥!”

“肯定不在,听说他深居简出,一般人很难见到他。”

深情的呼唤,萧莫谛的声音。

“这老头儿在吗?”

完颜宗翰也单腿跪了下去,他伸出手,像是要捧住什么,又像是乞求什么。

“不是汉人,能写这样出色的祭文?这文采,不输苏东坡。”

“谛妹。”

“汉人?”

“哥哥,带咱回家吧。”

“是汉人。”

“好,哥哥送你回去。”

“是女真人还是契丹人?”

“咱的家在草原上。”

“听说是个老头儿,此老精通天文地理,有人说他是张良再世。”

“咱知道。”

“那高人是谁呢?”

“哥哥的家呢?”

“肯定不是,翰帅身边有高人。”

“哥哥的家既有草原,也有高山。”

“这祭文不会是翰帅自己撰写的吧?”

“妹妹我就要去那里,在高山草原之间,那才是咱们的家。”

计议官声情并茂诵读祭文时,全场各色人等无不侧耳倾听,偌大操场鸦雀无声。念罢,人群中起了小小的喧哗,如果走到绿袍的官员队伍中,就会听到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

“妹妹,哥哥答应你。”

丙午年四月七日

“哥哥,你要记得常来看我,妹妹我不怕孤单,就怕失去你。”

伏惟尚飱。

“哥哥不会让你孤单。”

当此四月,碧树连霞;夜深人静,寒山无月。爱姬趋跄赴死,我心常悲;谛妹沉沦劫海,我心常戚。今日致祭,略表情心,无穷哀思,不及万一。

“谢谢哥哥,妹妹我走了。”

有仇不报,世无君子;有恨不申,世乏英雄。奸蠹当道,岂能苟全性命;手刃仇敌,方是快意人生。吾于莫谛灵前起誓:必以南朝国贼之首级,告祭含冤九泉之亡人。夺我爱者,必遭天殛;叛盟誓者,虽远必诛。先诛奸佞,后惩昏君,慰我爱姬,扬我国威。

“妹妹,你不能走……”

爱姬不死于兵,不死于病,却死于南朝离间之计。假兄弟之手,夺吾最爱。罪不在兄弟,在南朝昏君奸臣。

完颜宗翰哽咽起来,而萧莫谛则失声痛哭。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在惊愕与感动中默默地流泪。

吾与爱姬,一见倾心,再见销魂。吾不嫌莫谛曾为帝妃,莫谛不弃我一介武夫。两相倾慕,如影随形。吾以红颜知己为瑞,姬以铁血男儿为宝。美哉民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哉王言:萧诏九成,凤凰来仪。吾与莫谛,正待比翼双飞,翱翔华夏,却不料横祸飞来,香消玉殒。

就在完颜宗翰不知所措的时候,大萨满又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小祭司端上一碗调制好的解药水给他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大萨满清醒了过来,他又摇着羊皮鼓,领着祭司们绕着灵柩歌唱:

仰我大金崛起,横扫万乘之国。吾随先帝征战,得莫谛于辽之上京。嗟吁莫谛,虽贵为天祚之妃,然终日以泪洗面。吾虽千军中取上将之头颅,如探囊取物,但戎马不减爱心,救莫谛于难堪之时。从此,骏马上多一红颜知己,虎帐中多一绝代佳人。

高山巍巍,流水长长,草原的女儿啊,我们要送你回家乡。

昆山出玉,丽水生金。萧氏姊妹,生于贵胄之家。少学诗书,且通骑射。及笄之后,艳惊草原上国,艺播春水秋山。豆蔻之年,姊莫娜先归于秦晋王,莫谛后适于天祚。时人喟叹:大辽百年无此双璧也。然姚黄魏紫,罕有其配;天生尤物,难觅凤俦。命运多舛者,莫谛尤甚!

四月的高山百鸟飞,四月的草原百花香,高山草原是女神的家乡。

大金国相、西路统帅完颜宗翰祭悼侧室,文告如仪:

一片片的飞花扬起欢乐,一程程的路春风荡漾,回家的路曲折而漫长。

参加葬礼的人,除了一些自发的民众以及元帅卫队的亲兵护卫披麻戴孝,余下的官员将士倒也没有要求穿缞绖之服,葬礼虽然规格很高,但并不复杂。首先,由西枢密院精通汉文的计议官替完颜宗翰宣读了祭文:

草原的女儿啊,你永远住在情郎的心窝里,你不怕天苍苍、野茫茫……

金兵南伐之后,河东河北两地一百多个府镇州县衙门,顽强抵抗者有之,弃城逃跑者有之,开城迎降者当然也不少,大概有三十余个级别不等的衙门堂官。大金军的策略,凡抵抗或逃跑被抓者、宁死不降者一律处死,投降者量官授职一律录用。官僚科吏总数算下来,也有大几千人。宋太祖开国之时,曾让率先投降的南唐官员改穿绿袍以示区别。所以,不论你走到哪个衙门或朝会之上,通过袍服就可以辨别来历,凡穿绯服者是开国命官,穿绿袍者则为贰臣。大金接纳南朝的降官,则借鉴了宋太祖的做法,降官一律穿绿袍。萧莫谛的葬礼定下日期后,完颜宗翰就下令两河地区七品以上的降官除少数留衙理事,都要来大同参加葬礼。于是就有了两百多名绿袍官员站在这葬礼的现场,显得特别地扎眼。

在歌声中,六贼的首级被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灵柩被抬上了马车。

金天会四年,也就是宋靖康元年的四月末,萧莫谛的葬礼在大同城内西路军元帅府前的操场上如期举行。三天前,暂停于金贝村的萧莫谛的灵枢就被搬运到元帅府中临时搭建的灵堂供人凭吊悼念。葬礼当天早晨,灵柩被抬到操场帅旗台前。参加这场葬礼的,除了西路军的将士代表,还有西枢密院中各衙官吏,当然,还有坚决要求参加的金贝村全体村民以及大同城里的耆旧妇孺。偌大一个操场挤得满满的不下两三千人。正对着灵柩站立的是两百多个身穿绿袍的官员,这些人一个个神色严峻,甚至让人有惊弓之鸟的感觉。他们如此表现,乃是他们的身份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