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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君臣论政的尴尬

“老将军何时到的?”

李纲与种师道分别向皇上磕头请安。赐座后,赵桓问:

“昨天上午,一俟扎好营盘,老臣就赶来给皇上请安。”

上书房当值太监妙官因皇上与宰相正在议事,不敢即时通报,过了好一会儿,隔着门缝儿朝内瞧了瞧,发现君臣二人正在闷头呷茶,这才通报了李纲与种师道的到来。皇上宣召他们立即进来。

“朕听说,朝廷重新起复老将军,华山道人还给你送了一首诗,朕记得前两句,‘北蕃群犬窥篱落,惊起南朝老大虫’,愿老将军不负众望。”

在君臣二人密谈时,李纲领了一位身穿软甲戎服的白胡子老人来到上书房外。这老人正是率领二十万秦凤兵赶来汴京勤王的种师道。他也是在黎明时乘坐吊篮上天津门的。事先已得到消息的李纲,赶到天津门城楼迎接他。两人也不敢耽搁,稍作寒暄,便赶进皇宫觐见皇上。

接了赵桓的话,李邦彦说:“这华山道人,久居深山,不谙世情,故说话不太靠谱。”

赵桓点点头,这句话他听进去了。

种师道一惊:“太宰何出此言?”

赵桓难过地别过脸去,李邦彦小声安慰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越王勾践成了吴王夫差的俘虏,过了三年猪狗不如的生活,结果怎样?勾践最终灭了吴国,夫差也身首异处了。”

“北蕃群犬,这显然指的是金虏,这些女真人可不是一群狗,而是一群老虎。”

“依……唉,依他吧。”

李纲不满李邦彦的指责,委婉提醒道:“太宰大人,你位极人臣,每一句话都会让人揣摩。大敌当前,你如此评价金虏,让群臣听了,就会认为你长他人志气,却灭了自家威风。”

李邦彦说:“起首要称伯父大金国皇帝,落款是侄大宋皇帝。”

李邦彦默不作声。

赵桓反问:“金酋开了条件,如何要求?”

赵桓问种师道:“老将军,你这次带了多少兵马来?”

李邦彦顿了顿,又补充问道:“国书起款如何称呼?”

种师道回答:“实话告诉皇上,不足十万。”

赵桓点点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赵桓稍稍有点失望,又问:“每日看塘报节略,均言老将军率秦凤兵西来勤王,所到之处皆贴告示,声称百万兵马前来,怎么十分之一都不到?”

“皇上,您同意金酋提出的所有条件?”

“臣的弟弟种师中还领了五万兵马,本说救援太原,现也在赶来的路上。”

李邦彦以他的经验,讲出了事情的厉害,赵桓隐隐约约也思考过,但没有李邦彦讲得透彻。殉国、逃亡、俘虏,这三样他一样也不想要。此时他又想起梦中遇见的赤脚道人的话,“南朝能打赢金虏的人,还没有出现”。他长叹一口气,说道:“爱卿,替朕起草国书吧。”

“这也不够啊!”

“割了三镇,您还是大宋的皇帝。比起后晋时期的那些小皇帝,您的疆域最为辽阔。可是,一旦破城,臣敢说,十之八九的人都希望皇上殉国,您不肯殉国,就只能逃亡,或者当俘虏。这几种结果都是人之末路。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获得这样的下场呢?”

“兵不厌诈嘛!”种师道捻须笑道,“金虏听说俺老种率大军前来,纷纷将撒出去的游骑收了回来,营寨也都纷纷加固了,虚张声势还是有作用的。”

“你说。”

李纲插话:“种将军声望很高,金虏听说他来,都表现出慌张。还有另一位名将姚平仲,也率了二十万兵马赶来,汴京敌我的态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赵桓说着眼圈儿红了,他的自责与抱怨原也无可非议。李邦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宽慰,君臣相对无语。愣怔一会儿,李邦彦终于想出一个道理,他鼓足勇气说:“皇上,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桓仍问种师道:“老将军,汴京形势危急,你有何建议?”

“朕担心的不是钱,而是三府的土地与人丁,一旦交割,朕就成了一个丧权辱国的皇帝。唉,道君皇帝有私心,竟将这样难堪的差事,让朕来承担。”

种师道回答:“可以议和,但不可真和。”

“昨夜已饬文兵、户两部,将中山、河间、太原三府的地图、户籍全部送到枢密院,保证如期送达金营。”

“此话怎讲?”

“三府的交割呢?”

“议和是为了争取时间,让各路勤王之师赶来京城。”

“皇上爱民之心,唯苍天可鉴!”

“但金酋不是傻瓜,他们只肯停战三天。”

“不管用什么名义,尽量要满足金酋所需,钱花完了还可以挣,人死了却是不能复生。”

“战也不惧。臣与西夏交兵,不下百余次。有一次,西夏兵趁我秋操,麟州兵少,竟孤军奔袭来攻麟州,其势甚猛,臣命令守城兵士坚守不出,贼近则射之,贼退不追,以待秋操兵马赶来。不及旬日,大军云集,西夏叩关之兵被分流击之,溃散大败,主帅只身逃还。此次女真兵围攻汴京,与西夏奔袭麟州,庶几近之。”

“不是借,是让他们捐输。”

李邦彦觉得种师道过于自信,于是讥道:“西夏兵进攻麟州不过万人,女真人陈兵汴京城外,却有四十万之巨,两者怎可比拟?”

“这些金银,今日就让李棁押解到金营,表达诚意,剩下的部分,让金酋宽限时日,你再会商开封府尹聂昌,找城中富商及缙绅大户筹借。”

种师道得理不让人,反驳道:“兵力多寡,用兵之道同一也。孤军长途奔袭,此乃兵家之大忌也。劳师远征,粮草辎重必不能多带,此一忌也;凌人国家,所经之地人民,皆反抗阻挠,此二忌也;离彼熟悉之地,而入陌生之境,饮食气候皆不适应,此三忌也。曹孟德当年率八十万虎狼之师进攻赤壁,不到一个月,兵士尽染时疫,这是他兵败如山倒的真正原因。观古今战例,未有孤军深入而能够全师顺利撤退者。再加上汴京周回六十里,如何可围?城高数丈,如何可攻?城内粟米可支数年,金虏是想速战速决,拖上三两个月,他们给养就无法解决,除了撤退,他们别无选择。皇上,臣听说金虏开出了和谈条件,太苛刻了,臣斗胆说一句,金银不能给,三府更不能割!”

“已筹措到金二十万两、银四百万两,离金酋索要的数目差距还很大。”

赵桓喟然叹道:“和谈之议已决,恐不能更改了。”

“昨天让你暗中准备,进行得如何?”

李纲闻听此言,急火攻心,禁不住大声叫嚷了起来:“皇上,金人贪婪无厌,凶悖无信,决不可与之和谈。”

“决不能让金酋破城,如果汴京生灵涂炭,皇上,我这个宰相必将成千古罪人。”

“你有何把握战胜金兵?”李邦彦厉声喝问。

赵桓说:“金军暂停三天进攻,今天是第二天,如果明天再不答复,兵衅将又重启。”

“李纲敢立军令状!”

李邦彦态度很明显,就是接受金酋的和谈条件,早日解汴京之围。

“这又是秀才话!”

“别无他法,只能答应了。”

李邦彦这一句贬斥,又让赵桓想起赤脚道人对李纲“好秀才”的评价,也就不搭理李纲,而对种师道说:“老将军不顾年高体弱,率师勤王,足见忠忱,朝廷也要借重老将军威名,号令天下勤王之师。朕现在任命你为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并拜知枢密院事衔,总摄勤王军事。”

赵桓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但还存了一点侥幸心理,希望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现在这“奇迹”已杳不可寻了。他让李棁与方邺暂行回避,上书房只剩下他与李邦彦两人,他问李邦彦:“爱卿,你看怎么办?”

“皇上,臣何德何能,能得皇上如此信任。”

卯时刚过,他们进了上书房,赵桓已等在那儿了。李棁除了隐瞒他与方邺贪生怕死摇尾乞怜的情节外,一股脑儿讲了昨夜与完颜宗望见面的详细经过,并反复重申,金酋在国书中提出的和谈条件,完全没有谈判的余地。

种师道说着起身下拜,却不料膝盖生疼弯不下去。

离开牟驼岗金军大营,李棁与方邺从西城的景阳门乘吊篮回到城内。此时天已麻麻亮,尽管一宿未曾合眼又饥又乏,但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先赶到枢密院向在值房歇宿的李邦彦禀报出使情况,而后又随着李邦彦进了禁城来见皇上。

赵桓心里头嘀咕着“果然是一只老大虫”,嘴里却说道:“老将军骑马乏了,不必下拜!李纲,你陪老将军歇息。”

赵桓回味这句话,敛目沉思。当他睁开眼睛想再往下问时,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他这才惊醒,发觉做了一场梦,梦中的场景与对话还清楚记得。他躺在床上仔细琢磨赤脚道人说的每一句话,脑子里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正在这恍惚之中,小侍在寝房外禀报,特使李棁与方邺已从金营回来,等着皇上接见。

李纲攒了一肚子话要对皇上说,但感到皇上已经无心听他的肺腑之言,只得怏怏不乐陪着种师道辞别出宫。

“大虫虽猛,老了!”

听到甬道上响起了马蹄声,赵桓知道两人走远了,这才吩咐李邦彦:“你通知李棁,让他带着已备下的金银与三镇地图户册,再速去金营以表诚意。”

“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下午未时左右,李棁与方邺带着筹措到的二十万两黄金、四百万两白银,以及三府地图、户册、誓书等前往牟驼岗,这些金银簿籍,装满了六辆骡车。因是送货,征得金军同意,不再绕行酸枣门,则是直接出天津门,沿汴河西岸进了牟驼岗。这一路城里的一段,由禁军护送,出城后便由金军护送,迤迤逦逦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华山道人送了他一首诗,‘惊起南朝老大虫’。”

到达牟驼岗元帅府后,完颜宗望并没有立即接见,而是命令府中官吏先行验收交割。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清点颇费工夫,金锭银锭倒还好办,户籍册簿一页一页翻阅查讫,却是丝毫马虎不得。三府共有册籍一百三十余万户,总人口超过了五百万。元帅府中六十名吏员清点到半夜才点到一半。李棁、方邺等困得不行,尽管金军给他们安置了房间歇息,他们却不敢离开,乏极了就在原地打个盹。

“听说种师道快到汴京了,他又如何?”

眼看交了未时,正在打盹的李棁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但见窗外火光摇曳,一拨又一拨骑兵冲出大营。

“懂经纶,无韬略。”

“出什么事了?”李棁问似醒非醒的方邺。

“宇文虚中呢?”

方邺揉着眼睛,一脸茫然。

“好秀才!”

“你到门口看看。”李棁指示他。

“李纲呢?”

方邺才起身,一名金军小校立马跑过来,将手上的弯刀朝方邺的肩膀上一搁,喝道:“坐下!”

“南朝将星黯淡,能打赢金虏的人,还没有出现。”

方邺哪敢违抗,连忙坐回到椅子上。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吹响了海螺声,在寒冷的暗夜里,这号声显得特别凄厉、恐怖。

“金为强虏,是谈还是打?”

“肯定是开仗了。”方邺嘟哝着。

“不是杀蔡京,是杀左元仙伯。”

“不是讲好了休战吗?这是谁跟谁打呀?”

“蔡京能杀吗?”

李棁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中犯疑却又无处可问。方邺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担心局势骤变使自己安全不保。

“金酋开出的和谈条件,就有一条,要宋国皇帝自损为侄,而称金国皇帝为伯。皇上您如果接受和谈条件,就多了一个满身腥膻味的大伯。这个大伯,比起左元仙伯,可要难对付多了。皇帝可不要随便封人为伯,一语成谶啊!”

李棁的担心不无道理,离牟驼岗七里地的幕天坡的确发生了战斗。幕天坡是金将大旲的营地。刚刚到达汴京勤王的姚平仲部,前往那里劫营。

“啊,道人从哪里看出来的?”

姚平仲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挑起战争呢?这里头自有原因。

“就这个封号坏了大宋王朝的国祚。”

山西素出名将,最为著名的,应数杨继业、姚古、种师道、折可求四家。这四人中,杨继业较早,其杨家将抗辽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姚古、种师道与折可求,都是徽宗一朝的声闻遐迩威震天下的将军,姚古与种师道先后对西夏作战,立下汗马功劳。金军南侵之前,三人都因年事已高而致仕。姚平仲是姚古的养子,因得到童贯的赏识而袭养父之职。前年方腊在浙江揭竿反朝,童贯带着姚平仲的熙河兵前往清剿,不出半年,义军被姚平仲悉数歼灭,方腊被活捉后枭首示众。姚平仲因此声名大震。从此他驻军浙东,一防海盗,二防山寇,被时人誉为“东南柱石”,与早前被人们誉为“西北雄关”的种师道成为两大翘楚。姚、种两家本无交集,但争强好胜的姚平仲声名不如种师道,因此渐生嫌隙。他少年得志,觉得种师道“廉颇老矣”,早已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次,钦宗皇帝下诏让姚平仲与种师道率军勤王,两人一从浙江,一从陕西率军赶来汴京。种师道先到一步,在李纲的带领下见到了皇上。姚平仲安营扎寨后,得知皇帝降旨升任种师道为知枢密院事,总领天下勤王之师,心中便老大不高兴。他觉得无论从年龄到战功,自己都在种师道之上,怎么反要屈居老种之下?他率领的熙河兵,也一直与种师道的秦凤兵较着劲儿,姚家军说什么也不能输给种家军,一半出自姚平仲的不满,一半出自熙河兵的不服。姚平仲遂决定连夜劫营。分析哨马的情报,姚平仲觉得驻扎在幕天坡的大旲部队实力稍弱,加之那里的地形易攻难守,遂决定对那里实施夜袭,他派心腹大将陈开率两万兵马前往幕天坡,又派另一位猛将杨可胜率两万精兵潜行至牟驼岗附近隐蔽,如果完颜宗望开了营门出来救援,伏兵可乘虚而入,闯进牟驼岗救出被囚禁的康王等人质。

“但道君皇帝信了,他说蔡京在天上叫左元仙童,到了人间就封为左元仙伯。”

军事布置停当,姚平仲给皇上写了一封密信报告计划。

“这是蔡京编的鬼话。”

李棁听到密如骤雨的马蹄声,正是姚平仲部将打响了劫营战,驻扎在牟驼岗的骑兵得知消息前往增援。

“我还听到一个说法,道君皇帝是玉皇大帝下凡,蔡京本是玉皇大帝案前的童子。玉皇大帝想到人间走走,便先遣他的童子到了人间。”

蒙在鼓里的李棁与方邺如坐针毡,天快要亮时,一身铠甲的完颜宗望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在虎皮椅子上坐下,招手让李棁与方邺过去,冷冷地问:

“他享用富贵,是他祖上积了阴德,他四世同堂,寿高八十一,都是祖宗给他攒下的。”

“六如给事,咱那大侄子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既然是小鬼儿,是大奸,上天为何如此眷顾他,让他福禄寿三全?”

“大侄子?”李棁听不明白。

“是。”

“是说你们皇帝哪!”完颜宗望加重了语气,“你们送来的国书,他不是自称‘侄大宋皇帝赵桓’吗?”

“蔡京为六贼之首是不是?”

“啊,”李棁觑着完颜宗望,提心吊胆地说,“半夜里,卑职听得院子外响起马蹄声,但不知出了什么事?”

“请皇上讲。”

“你们的勤王兵马劫我大营。”

“朕有一事不明白。”

“这……”

“知道,十年前我就知道。”

“当面笑呵呵,背后摸家伙。这就是你们的皇帝!”

“他昨天让天煞星捉了五贼,你可知道?”

“大王,我南朝皇帝实心实意要与大金国和谈,并依大王国书逐条落实,绝不可能重启兵衅。”

“贫道的徒儿。”

“是啊,本帅也觉得奇怪,你们前脚送来银款册簿,后脚又派兵马劫营,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鬼?”

“赤焰子与你有何关系?”

完颜宗望蹙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问站在身边的元帅府知事:“送来的钱货,是否清点完毕?”

“赤脚道人。”

“点完了,收据在此。”

“你是谁?”

完颜宗望接过收据看了几眼,让知事把它交给李棁,对他说:“本帅现在放你们回去,另派两名特使随你们去见皇帝。你告诉咱那大侄子,两国交好,要以诚相待,谁耍滑头谁倒霉!”

钦宗皇帝赵桓在似睡非睡中煎熬了一个晚上。昨天上午在社稷坛看赤焰子捉鬼,下午在保和殿会见大金特使图朵与吴孝民,都让他心绪烦乱。最让他吃惊的是,金国方面开出的和谈条件之一是清除以蔡京为首的六贼,与赤焰子捉出的小鬼儿竟如此吻合。金国开出的和谈条件,唯斩杀六贼这一条与他的心思契合。大约下半夜,他忽然做了一个梦,不知怎的,他又坐到社稷台上,一个打着赤脚穿着破衫的人对他下拜,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