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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康王冷炕上慷慨陈词

“走!你们立刻就走。明天这时候,本帅仍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复命。若逾期不来,咱们先杀康王,后杀宰相。”

“记住了!”李棁额头上渗出冷汗。

“知道,知道。”

看到知事离开,完颜宗望又回到虎皮椅上坐下,盯着仍跪在地上的李棁与方邺,冷笑一声说:“你们二位现在就回到城里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和谈既是你们主动提出,就该有十二分的诚意。但从你们的态度来看,你们只是想拖延时间,对咱们提出的和谈条款,采取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态度。两国相交,先礼后兵。你们现在就回去,让你们的皇帝写来正式的国书,逐条逐款做出保证。和谈期间,你们的军队若主动攻击,视为毁约,我大金铁骑必将踏平汴京。你们记住了?”

李棁话音未落,早上来几位武弁将他们拽起来,推搡到门外,驱逐他们离开了牟驼岗。

完颜宗望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显示出特别的惊慌,他吩咐知事:“你传令各部严加戒备,收缩防区,营寨多设障碍。”

再说康王赵构与宰相张邦昌到了牟驼岗后,被安置在一处小院歇息。这小院有东西厢房,赵构住在东厢房,张邦昌住在西厢房。小院外重重岗哨,戒备森严,院内安排了两名答应,照料二人的起居生活。汴京城中的答应,都是绀衣青帽,一看就知是专门料理主人的角色。此类人见风使舵,见俏放俏,都是一等的伶俐。可是眼前这两个答应,虽然看上去不笨,却寡言少语,眼面前的事都不知晓如何去做。康王与张邦昌各入了厢房,答应给他们各送了一罐凉水、一只凉透了的烤羊腿和几只麻薯子。张邦昌与他们理论,才发现这两人不懂汉语无法沟通。

知事回答:“人数不详,对外也是号称二十万。”

此时的张邦昌又冷又饿,他走出厢房门想通过手势比画让答应将羊腿麻薯子加热,把凉水烧开。答应不搭理他,却在马槽沿上磨起刀来,嚓嚓嚓,嚓嚓嚓,刀片儿在石头上磨出的声音,寒碜刺耳。张邦昌不知道这答应半夜里磨刀干什么,甚至想会不会磨快了刀就来杀自己,顿时慌张无措,便踱到东厢房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悄无声息,想敲门却又不敢。正踌躇着,听得康王赵构在里面问:“是少宰吗?”

“姚平仲部有多少人?”完颜宗望问。

“是的,康王殿下。”张邦昌毕恭毕敬回答。

完颜宗望虽然恼火,但并没有杀他们的意思。这时候,元帅府知事向他使了眼色示意他出来,他走进左厢房问知事发生了什么事,知事告诉他,南朝老将种师道率了二十万秦凤兵前来汴京勤王,且在城东、城北两处安营扎寨。另外,曾经剿灭方腊反军的另一名将姚平仲也已渡过了淮河朝汴京扑来。

“进来吧。”

李棁与方邺刹那间骇得三魂掉了二魂,身不由己下了凳儿,重新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哀求道:“求大王饶命。”

门没加闩,不是赵构不想闩门,是门闩早就被卸掉了。张邦昌推门进去,屋里漆黑一团,张邦昌啥也看不见。

大堂里顿时一片怒吼:“宰了他,宰了他!”

“殿下!”

完颜宗望一发脾气,金兀术立马就锐声一喊:“宰了他!”

“我坐在炕上,少宰你也上来坐吧。”

完颜宗望的脸色拉了下来,突然一跺脚,厉声喝道:“咱让图朵送给你们的国书,重中之重就是头两条,这两条你们一条都没有答应,你们两个狗官还跑来干什么?嗯?”

张邦昌摸到炕沿,他人胖,不能像赵构那样盘腿坐着,只能半边屁股搁在炕沿上。他沮丧地说:“殿下,炕是冷炕。”

“正在准备中。”

赵构咧嘴一笑,黑暗中露出白牙,他诙谐地问:“少宰,你有痔疮吗?”

“三镇地图及户籍簿册呢?”

“在值房里坐了二十多年,痔疮早就有了。”

“这个,还没有。”

“没有痔疮当不了宰相。”

“你们皇帝是否为此写了诏书?”

“是的,这种说法早就有了。听说寇准、晏殊、王安石、蔡京、白时中等等,都有痔疮。”

“尽快。”

“所以,才有人取笑说痔疮是宰相病。”

“好。”完颜宗望接着问,“中山、河间、太原三镇何时交割?”

“李邦彦没有这毛病。”

李棁只得回道:“我会把大王的话带回给皇上。”

“他呀,不是被人称作浪子宰相吗?他喜欢蹴踘、打马毬。”

郭药师威胁说:“你们不能征占,那就只能等到破城之后,咱们挨家挨户去抢啰!”

“唉,只怪我太胖。”

“这一点,恳望大王减额,府州库银的确有三分之二未曾缴纳,但两国开战,这些存银多半成为了勤王之师的经费。至于官绅人家,朝廷更不能强行征占。”

“皇上英明,让你来大金军营中当人质,坐冷炕,帮你治痔疮。”

“大金开出的贡银与金锭,一两也不能少。”

绕了半天,张邦昌这才意识到赵构是在拐着弯儿捉弄他。于是他也壮着胆子回了一句:“康王殿下你没有痔疮啊,怎么也来了?”

“听到了。”

“本王别有所因。”

郭药师这席话,让李棁暗暗叫苦。他早就听说,大金国国书中开出的这些和谈条件,全是郭药师给完颜宗望出的主意。这会儿,他夹枪夹棒一顿数落,直把李棁逼到了墙角儿。李棁这家伙虽然怯懦圆滑,但心里头对皇上的交代不敢马虎,他总想通过谄媚来软化对方,以在和谈中为南朝多争取一点利益。他脑袋瓜子飞转,想着如何应对。这时候,完颜宗望先说话了:“李棁,郭药师的话你听到了吧?”

“说说如何?”

“看看,说到实事儿就哭穷了。”一直当闷嘴葫芦的郭药师这时候说话了,“据我所知,你们去年各府州县上缴的赋银,多半还存在各府州库中没有解押。这些银两你怎么不说?还有京城中那些达官贵人,都是搜刮钱财的高手,哪一个家中没有藏几百万两金银?宗望大帅不知道你们的秘密,难道我也不知晓吗?”

“皇上知道我平素不甚读书,故让我来这里坐冷炕,正好有诗书相伴。”

“大王要南朝进贡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这的确难以筹措。朝廷国库中,有银不足二百万两,金锭就更少了。”

“黑夜无灯,如何读书?”

“讲!”

“用心回味读过的书,亦不负此冷炕。你说呢,痔疮宰相?”

“皇上让我来求求您大王。”

“正是,正是,冷炕殿下。”

“怎么了,说到正事儿,就舌头打结了?”

二人如此调笑,倒也是苦中作乐。赵构接着问:“少宰饿吗?”

“这……”

“饿。”张邦昌咽了咽口水。

“咱们开出的和谈条件,你们皇上答不答应?”

“桌上那米粑样的东西,叫什么?”

“是……的。”

“可能叫麻薯子吧。”

“这话是人话,你们皇帝让你当特使来见本帅,就是让你说人话。”

“你怎么知道?”

“杠爷?我讨厌杠爷。”李棁耍嘴皮子,想逗完颜宗望开心,“叫鸡公再厉害,也不会把天啄个窟窿。”

“赵良嗣闲聊时告诉我的。”

“叫鸡公,这也挺形象。”完颜宗望说,“咱们女真人叫这种人为杠爷,专门抬杠,不知道自家的能力究竟有多大。”

“金人的国书,要取六贼的首级,你怎么看?”

“叫鸡公。”

“这六人,除赵良嗣后来不得信任外,余下五人,都是道君皇帝最为信任的股肱之臣。”

完颜宗望兀自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们汉人管那种不服气的人叫什么?”

“你拿一个麻薯子来。”

“谢大王抬举。”李棁又是谄笑。

张邦昌下炕,摸摸索索拿到了一个麻薯子,双手呈给赵构。

“你们的皇上?”完颜宗望摇了摇头说,“他登基不到两个月,耳朵根子太软了。不过,让你来当使者,他算是聪明了一回。”

赵构接过来,如同拿了一个冰疙瘩,他使劲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张邦昌,自己费劲地咬了一口,咀嚼着,又问:“金人称他们为六贼,他们是不是六贼呢?”

“这个,这个……”李棁憋了半天,鼓着勇气说,“我们皇上英明。”

“他们不是六贼。”

完颜宗望继续说:“你们汉人有一个成语,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据本帅观察,你们朝廷中不识时务的人太多了。”

“收取燕云十六州,从道理上讲不是一件坏事儿。”

两个武弁搬来凳儿,李棁与方邺在台阶下坐了。

“这么说,他们是功臣?”

“给两个凳儿。”

“这……”

“有一点。”李棁干笑着说。

张邦昌一时语塞。他与康王虽然熟络,但从无交道。作为朝臣,若背着皇帝与亲王等皇亲国戚私下往来,是头等的犯忌之事。一向谨慎的张邦昌,对诸位亲王向来回避。但现在同为人质,康王又主动问及此事,张邦昌颇为犯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膝盖跪疼了吧?”

“少宰,请回答我,他们是功臣吗?”

“卑职在。”李棁挺了挺身子。

“殿下,”张邦昌斟酌回答,“他们至少不是罪人,金人之所以忌恨他们,是因为他们设计让张觉归顺我大宋朝廷,又设反间计让他们杀了耶律余睹。”

完颜宗望轻咳一声,大堂里立刻又安静下来,他喊了一声:“六如给事。”

“这还不够吗?”

受到羞辱的李棁,竟也跟着谄笑起来。方邺善根未灭,此时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张邦昌沉默不语。

金兀术插嘴开了一个玩笑,引起大堂内一阵哄笑。

赵构接着说:“我的父亲道君皇帝对蔡京、童贯、王黼、蔡攸、梁师成等人深信不疑,一应国家大事,悉数托付给他们,他们却将对付同僚的手段,用来对付女真人,这才酿成大祸。”

“不像你们南朝,人如鼠、马如虫。”

“对付同僚的手段?”张邦昌愕然,这句话出自康王之口,讥刺甚深。

“一样,一样,都是人如虎、马如龙……”

“尔虞我诈!”赵构重重地说出这四个字,接着解释说,“这几个人都是位极人臣的政事堂人。政事堂本是峻肃庄严之地,但却成了攻讦倾轧之区。我朝制度的设计,在这件事上,是有问题的。”

“你说的是实情,上次你看到的是我大金国西路军,这次你又看到了大金军的东路军,两支大军有什么不同吗?”

“殿下,这样太过敏感的国事,臣不得预闻,请殿下不要讲了。”

“我向皇上如实禀奏贵国军队的强盛,概括说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张邦昌近似哀求,他后悔不该摸进康王的房子。他不愿也不敢搅进任何一个是非圈子。

“哪六如呀,你再说一遍。”

看出张邦昌想走,赵构喊住他,要他把话听完,接着问:“你知道陶谷这个人吗?”

李棁尴尬回道:“确有此事。”

“陶谷,哪一个衙门的?”

完颜宗望把火把还给卫士,回到虎皮椅上坐下,仍盯着李棁说:“听说你上次出使大同,见了宗翰大帅,回来向南朝皇帝禀奏,一些南朝大臣送你一个‘六如给事’的绰号,可有此事?”

“陶谷不是当下衙门的,是太祖皇帝信任的朝臣。太祖皇帝觉得宰相赵普太过专权,一次找了陶谷来问,宰相之下,还可设何种官职以分宰相之权,陶谷说可设参知政事、参知机务等官位。太祖皇帝采纳陶谷的建议,于乾德二年四月,拔擢薛居正为参知政事,吕余庆为参知机务。这两个官职实为监督宰相,不押班、不钤印,不升政事堂。但太祖皇帝驾崩后,从太宗皇帝一朝开始,参知政事、参知机务都成了政事堂人,其知印、押班与宰相无异。自此为相者渐多,凡政事堂人皆称宰相,一朝宰相,最多时有了九个。而宰相的相权被分出去不少。所谓政出多门,就是政事堂人太多,人人都以宰相自居,人人都想当天下第一文官。这样你争我斗,皇帝反而被架空了。赵良嗣提出联金伐辽的建议,童贯首先觉得这是一条重振金瓯的好计,于是先与蔡京商量,蔡京也立刻同意,并积极推动,最终说服了道君皇帝。其实,道君皇帝没有看透童贯、蔡京的祸心。少宰,你看出来了吗?”

“啊!啊!”李棁仍惊魂未定。

张邦昌摇摇头:“我也没看出来。”

完颜宗望笑道:“本帅又没说要杀你,怎么喊饶命了?”

“你看出来了也不敢说真话。”赵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接着说,“童贯推了此事,是为了邀功请赏,巩固地位;蔡京力推此事,乃是可借此积敛钱财,安插党羽。”

完颜宗望走下台阶,从一名卫士手中接过燃烧的火把,伸到李棁跟前照他的面颊,那闪烁的火苗差一点舔燃了他的胡子。李棁不知完颜宗望要干什么,又磕头如捣蒜,哀求道:“请大王饶命,请大王饶命!”

“啊?”张邦昌惊讶起来,“左元仙伯有此心思?”

李棁欠欠身子:“卑职正是。”

“怎么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说白了就是打仗,打仗打什么?不就是打钱吗?蔡京借此额外征收平燕税,摊派到各府各州县,约计八千万两白银。这些钱用来征召伕役,增加军队,朝廷一下子增加了两万余名大小不一的官员。军费差银、俸禄粮秣开支无度,其中有多少库银被当道政要中饱私囊,这笔账从没有查过。”

完颜宗望问:“谁是李棁?”

听到这里,张邦昌汗下涔涔,他入三台担任长官也达六年之久,卖官鬻爵的事也做了不少,他原以为这样隐私的事不会被人看破,却没想到康王洞若观火,知道得一清二楚。出于保护自身的需要,他仍装糊涂:“殿下所言,臣平日闻所未闻,若真是这样,宰揆不可逃避责任。”

李棁与方邺膝行上前,在台阶上重新跪稳了,双手抱拳揖道:“见过大王。”

赵构对他这种屁话不屑一听,仍按自家思路说下去:“总结联金灭辽以致引火烧身的教训,我认为错不在金酋而在于朝廷本身。群相在政事堂中争权,在皇上面前争宠,堵塞言路,陷害忠良,让皇上见不到忠臣,听不到真话。相权明里服从皇上,实际上架空皇权。此风甚嚣尘上,这才导致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所以一遇上金酋叩关,平日贵胄之家,簪缨之人,莫不都变成了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金兀术与郭药师分坐在完颜宗望两旁,金兀术轻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位使者,心里骂了一句“孬种”,嘴上喊道:“上前见过大王!”

康王说着动了情,尖锐的话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听着他慷慨陈词,张邦昌心里头暗自忖道:“但愿这个康王永远待在这金营中当个人质,千万不能让他回去,他若回去在皇帝面前乱嚼舌头,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但表面上,他仍对赵构充满敬意,憋了一会儿,他半是调侃半是奉承地说道:“殿下,您坐在冷炕上说的话,却是句句烧心。”

李棁两腿一弯,膝盖磕在坚硬的砖地上,硌得生疼生疼,龇牙咧嘴地难受。方邺也是打从娘肚皮中出来就没见过这阵势,也筛糠似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赵构说话太多,觉得口渴了。他舔了舔嘴唇说:“这麻薯子确实咽不下,就想喝一口开水。”

“跪!”

“殿下,咱再去找那个答应想想办法。”

此时的元帅府,点亮了九九八十一根楠竹般粗壮的大蜡烛。李棁与方邺进来时,但见大堂内光芒熠熠,斧影重重,两边厢密匝匝站着的勇士也不知有多少,但见一领领铠甲透着逼人的寒气,一双双瞳孔里射出森森杀气。完颜宗望穿着黄金锁子甲,端坐在正中台阶上的虎皮椅上。这阵势让李棁吓得腿也软了,手也抖了,眼也直了,脸也僵了,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两边厢护卫一起吼叫:

张邦昌说着下了炕往外走,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杂杂沓沓的脚步声,一片火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

完颜宗望早已得到消息,南朝的人质与使者要来,故也没有入睡。一行人到后,他下令让康王与张邦昌先行歇息,而让南朝正使李棁、副使方邺即速到元帅府会见。

门被推开了,一名答应手上举着火把,元帅府知事领着完颜宗望走了进来。

在大金特使图朵的坚持下,作为人质的康王赵构、少宰张邦昌以及大宋特使李棁、方邺一行,依然从酸枣门出城,前往完颜宗望的中军元帅府所在地牟驼岗。如果从西门(亦称天津门)出,路途要近很多,从酸枣门出要绕行许多路程。图朵认为在城内穿行固然是近道,但脱离了自己的防区,他感到不安全。所以半下午从内城保和殿出发,到下半夜交了子时之后,一行人才到达牟驼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