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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牟驼岗之夜

“你是看到黄河边那一排木桩吧,事实上,黄河还没拦住西路军,他们还在太原呢。”

“西路军肯定不能来汴京会师了。”史济说了一句。

宗望一边说一边摇头,史济回道:“咱没说西路军受阻于黄河。”

史济深感责任重大,不敢对画面随便做出判断,他小心翼翼地把两块桦树皮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甚至闭着眼睛用手把桦树皮来来回回摸了好几次,试图得到什么感应。完颜宗望颇为耐心地看着他,为了让他放松,故意拿话儿撩他:“咱琢磨着,这画儿是你的师傅陈尔栻的杰作,那老先生的心思,你比我们清楚。”

“那你从哪儿看出来,西路军来不了汴京?”

却说大金国的将领们每逢战事,要互致机密时,百里之内用海东青送信,百里之外就用信使。不管是鹰还是人,送来的都是画儿。通过画面来指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收到画儿的人要正确理解画儿的意义,否则就会出差错导致战事的失败。

“猜的。”

完颜宗望盯着史济:“就是要你来勘透它呀。”

“继续猜吧,你说说这条龙是怎么回事儿?”

史济懂得天文地理,对各类祥瑞凶咎都能解释明白,因此深得完颜宗望的信任,也得以参与机密。这会儿他看着两块桦树皮,自言自语道:“一条龙,一条河,宗翰大帅的意思是啥呢?”

“大帅,这两张画儿,得有个先后次序,摆在第一张的,应该是黄河。”

知道了真相后,完颜宗望让信使退下并让知事喊来随军行动的太史令史济,将那两块桦树皮拿给他,并说:“这是西路军大帅宗翰派信使送来的,你看看是啥意思?”

“哦?”宗望想了想,答道,“信使从信袋中抽出第一张画儿,的确是这条河。”

拘谨的信使不敢多说一句话,总是用“是的”两字回答。完颜宗望瞅着他,他越发紧张,脸憋得通红,费了半天劲,完颜宗望才从他口中得知:完颜宗翰率大军围困太原城,打了二十多天,无奈阖城军民凭借坚固城池严防死守,大金军虽然兵力多于守城兵员十几倍,仍不能得手。完颜宗翰本可以留一部分兵力围城,另率主力经黄河风陵渡南下洛阳,按期与东路军会合于汴京城下,但自他担任主帅以来,坚持逢城必克,从无败绩。如果拿不下太原,他便觉得扫了颜面,所以坚持要攻克太原后再挥师南下,并因此耽误了会师的日期,导致东路军孤军深入。

“这河,肯定是黄河了。”

“是的。”

“龙呢?”

“宗翰元帅没有特别交代?”

“龙还昂着脑袋,它表示什么呢?”

“小的不知。只是负责送到大帅手中。”

“南朝把天子比喻为龙,看这条龙张牙舞爪的,是说咱们不能战胜它?”

“这两块桦树皮是什么意思?”

史济不回答,他搔着脑袋,又自言自语:“它为何昂着脑袋呢?”

“是的。”

“宗翰要对咱说啥啊?”

“战事不顺?”

“龙下巴上,只画了两根须,大帅,这里头有玄机。”

“是的。”

“啊,真的,只有两根须。”

宗望说:“东西两路军同时发兵,原说正月初八会师在汴京城下,看来,宗翰来不了啦。”

“大帅,你再看,龙尾巴也叉开了,成了两条。”

“是的,那里设了西路军大帅府。”

“奇了,两根须,两条尾巴。”

“宗翰在那里?”

“这黄河边上满是木桩,这预示着什么?”

“太原城外北陈庄。”

完颜宗望感觉到了什么,但又把握不住,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试探着问史济:“宗翰是不是要咱们离开汴京,重新撤回到黄河边上。”

完颜宗望从玉函中拿出玉牌还给完颜宗翰的信使。示意知事退下,他与信使单独相见,问:“你从哪里来?”

“不是的。”史济这回不再犹豫,他肯定地说,“咱们肯定要撤兵,但不是现在。”

知事出门领了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进来。来人先不说话,而是从腰带里抠出一片刻着一只坐虎的玉牌。完颜宗望接过玉牌,吩咐知事打开一只密匣,从中拿出一只玉函,完颜宗望将玉牌放进玉函,严丝合缝,完美无缺。却说这二合一的玉件,乃是东西两路大金军主帅之间联络的印信。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各持一副,行军打仗的时候需要互通机密,派出的信使必须持玉牌前往,验证无误方可说事。

“啥时候呢?”

“让他进来。”

史济指着桦树皮上的那条龙:“翰帅建议的撤兵日,就在这条龙上。”

“在外头候着呢。”知事答。

“怎么说的?咱没看出来。”

完颜宗望仔细看过,然后问知事:“送信的人呢?”

“应该是二月二。”

这两块桦树皮上并没有文字,一块上画了一条昂着头的四爪金龙,另一块上画了一条大河,河边上钉了一排木桩。

“二月二?”

知事拿起一只类似箭囊的羊皮信袋,从里面掏出两块桦树皮递给完颜宗望。

“二月二龙抬头。这画儿上说清楚了。”

偌大一个衙堂顿时吵得沸沸腾腾的,宗望微笑着观察每一个人的动静言语,并不表示态度。这时,元帅府知事进来与他耳语,他示意大家吃好喝好,自己随着知事出了衙堂来到签押房中。

“啊,难怪这龙昂着脑袋,有两根须,两条尾巴。”

“咱几十万大军,一人撒一泡尿,也能把汴京城淹掉。”

史济继续说:“撤兵的条件,翰帅也说清楚了。”

“攻城!要不,今儿夜里就开始。”

史济说着,指了指另一张桦树皮上的大河。完颜宗望觉得有门儿,充满期待地催促他:“你说下去。”

将军们接了这话头,嚷了起来:

史济自认为悟到了玄机,又担心说错,便说:“大帅,我说出来,对了你就听,若是错了,你不要怪罪,我再琢磨。宗翰大帅的意思是,咱们尽快与南朝和谈,要南朝割让疆土,太原、河间、中山三府不变,还要扩大到以黄河为界,黄河北边都要割让给我大金。”

“是啊,打从两个月前离开燕京,就等着这一天呢!”时立爱附和。

完颜宗望点点头,如释重负地笑道:“我看就是这个意思。宗翰这家伙,要一口吃个大胖子。好,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撤兵,只剩下二十六天了,咱们得与南朝谈妥撤兵条件。”

金兀术撕了一只羊腿,一口羊肉一口酒地大嚼起来,不多会儿便起了性儿,对着宗望嚷道:“二哥,你得发个话儿,啥时候咱们攻城?”

“大帅,南朝未必会答应。”

说话时不觉天已薄暮,金兀术、刘彦宗、时立爱、大旲等各军都统都来到了被辟为元帅府的守备衙门大堂内。他们向宗望报告了各自营防布置。这时候,膳房厨工搬了几大坛烧酒以及烤好的三只大肥羊,将军们吃喝闹腾起来。

“先打它个落花流水,打疼了,南朝皇帝就会就范。”

“哦,这主意倒不错。”完颜宗望说着,看看天色已晚,便吩咐身边的牙将,“传令下去,各部将军布置完毕后,都来元帅府参加会议。”

“这倒也是,拿疆土换命,南朝君臣会这么干的。”

“赶明儿咱们攻进城里,活逮了那两个皇帝,先不折磨他们,而是押到这牟驼岗来,与你打一场马毬。”

“史济,记住,今晚咱俩的谈话,恁谁也不能泄露。”

“你说。”

“大帅放心!”

郭药师趁机说道:“大帅,本将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完颜宗望回到衙堂时,差不多交了子时。众将领好一顿胡吃海喝,几乎都有了醉意,见到大帅回来,便鼓噪起来,内中一位都统说:“大帅,咱以为你到后房去与嫂子亲热了,他们告诉我,嫂子留在燕京没来,你去哪儿了?”

完颜宗望忽然愤怒起来,跺了跺脚,又意识到自己这脾气发得没由来,又摇摇头笑了起来。

完颜宗望笑道:“去找东西,给你们打赏。”

“这样的马,只能杀了吃肉。”

“打赏?”

“天底下最烈的骏马,都生在咱北朝,南朝的马都像南朝的女人,乖乖的,俯首帖耳,尽量让男人舒服。”

“兄弟们忘了,交了子时,就是初六了。这一天,咱们女真人要与兄弟们喝大酒,还要送礼物。兄弟们,你们想要什么?”

“这是为何?”

“飞龙。”大旲第一个说,“咱自从入关,两年多了,再没吃过飞龙了。有了飞龙,咱一个人还能喝一坛子。”

“大帅说得是,”郭药师又做了一个鬼脸,说道,“南朝这两个父子皇帝,骑马都不咋地,但从没有从马上跌下来。”

“喝一坛子,马尿吧?”

完颜宗望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马毬马毬,不会骑马哪会打马毬?”

完颜宗望揶揄他,衙堂里一阵哄笑,完颜宗望又高声说:“你们都说说,要什么礼物?”

“是的。”

时立爱说:“咱要一支马毬棒,必须是镶了七彩宝石的。”

“他爹,赵佶?”

将军们凑趣儿,都嚷开了:

郭药师摇摇头:“比他爹差。”

“咱要一顶纯金打制的头盔。”

郭药师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完颜宗望听了并不吃惊,因为他曾在辽上京见识到天祚帝的高超球技,想了想,他又接着问:“南朝的那个少帝赵桓呢?”

“咱要一匹千里马……”

“天祚帝。”

“嗨,你们要的这些物件儿,都是些零碎儿,自己寻去,不用找大帅讨要。”郭药师凑热闹是高手,这会儿嬉皮笑脸打趣儿说,“大帅,咱跟你讨一样东西。”

“那他会输给谁?”

“你说,要什么?”

“他不会输给我,但也赢不了我。”

“要一个女人。”

“跟你比呢?”

“嗬,你要这个!”

“好,在南朝没人比得过。”郭药师说,“但若与咱们北朝的人比,还算不上顶尖高手。”

“要南朝的。”大旲来神了,嚷道,“听郭药师说,南朝的小娘子一个个水灵灵的,嫩嫩的,脸上拧一把,都能拧出水来。”

郭药师学着汴京女子憋出的这几句唱词儿,虽然难听得要死,但那副神态,却逗得人不得不笑,完颜宗望以及在场的将校马弁,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完颜宗望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问郭药师:“那个高俅的球技真的好吗?”

“对,咱们要南朝的女人,大帅,给咱派发一个南朝的女人。”

东西南北走不休,汴梁城里数风流,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更有一块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气球。

众将领本是取乐,这回倒都较起真来。他们都放下了酒碗,眼巴巴看着完颜宗望。

郭药师于是捏着公鸭嗓子唱了起来:

完颜宗望哧地一笑,说道:“南朝的女人都在城里,这城外哪里有女人?天寒地冻,连他娘的癞蛤蟆都找不着。来呀,把礼物搬上来。”

“你学学吧。”完颜宗望答应了。

话音一落,便有几位士兵抬了一只沉甸甸的四角包铜的大长木箱进来,知事上前掀开了箱盖。

郭药师一副滑稽的样子,学着女子的那种扭捏,看着宗望说:“大帅,咱学学?”

完颜宗望说:“这里面装的都是䩞鞢带,这可是大辽国王公才有资格佩戴的金腰带啊。咱看了看,这带子缀有方形金銙十一件,挂的刀叉等小物件儿都是纯金的,你们一人拿一条。”

“唱什么?”完颜宗望问。

将军们并没有上前哄抢,而是等着知事给他们颁发。完颜宗望继续说道:“郭药师说,这牟驼岗是南朝禁兵的军需库,不但粮草充足,而且还藏了不少宝物。这䩞鞢带,便是其中的一种。咱估摸着,这肯定是当年南朝给大辽国进贡的物件儿。大辽亡了,剩下这些宝货没送出去。咱让手下搬了一些出来,先给你们每人发一条。至于你们需要的南朝女人,这牟驼岗库房里没有,故本帅没办法给你们。”

“是呀,”郭药师舔了舔嘴唇,讥道,“那次咱来汴京,童太师童贯请吃酒,席间有小娘子来唱曲儿,大帅,你道唱的什么?”

待完颜宗望话音一落,郭药师就伸嘴说开了:“大帅,刚才咱说的话是逗乐儿。咱手中握着千军万马,却找大帅讨一个女人,这他娘的真没出息!”

“这样,不是跟大辽一个德行吗?”

大旲以为郭药师是在讥刺他,不高兴了,挖苦说:“郭药师,你别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若仗义,就把你藏着的女人分给咱两个。”

“蹴鞠,咱开始听了也感到别扭,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南朝的官员,如果会打马毬,升官肯定比别人快。”

“对,郭药师,你要分女人!”

“蹴鞠?”完颜宗望笑道,“这是哪儿跟哪儿?扯不上啊!”

话把儿转到郭药师头上,弄得他灰头灰脸架不住,亏得金兀术这会儿站出来帮他解围:“你们瞎嘞嘞什么,嗯,舌头痒,搁马屁股上舔舔去。大帅的话,你们没听懂吗?”

郭药师琢磨着完颜宗望话中的含义,不敢造次胡嚼舌头,便说闲话儿:“南朝不叫马毬,叫蹴鞠。”

衙堂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金兀术在大金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完颜阿骨打皇帝的四太子,宗望的亲弟弟,还因为他刚直勇猛的性格和炮筒子一样一点就炸的脾气,让人们发怵。他突然发恼,衙堂里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完颜宗望也喜欢打马毬,听到这一段故事,便让郭药师领他到马毬场观看。当他看到位于军衙之侧被森林环绕的球场时,在空荡荡的看台上坐了片刻,叹道:“南朝君臣无能,可惜了这一座马毬场。”

完颜宗望一向觉得这位四弟是一根难得的杀威棒,但今天他又觉得四弟的发作有些小题大做,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四弟,弟兄们要个女人也属正常,值得你这么吹胡子瞪眼睛?得得得,只怪咱给大家伙儿的礼物不解馋,兄弟们说是不是?”

郭药师于是介绍三年前他来到汴京,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赵桓请他来这里打马毬的情况。因为牟驼岗归禁军管辖,时任殿前司指挥使的高俅既是兵马总管,又是汴京城中打马毬的第一高手。正是这个原因,高俅便在牟驼岗修建了汴京最好的马毬场。赵桓拜他为师学习打马毬,所以经常来这里。那时南朝徽宗皇帝赵佶将郭药师视为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第一功臣,请他来京师受赏,并颁旨让王公贵戚三省大臣分别请他吃筵席。赵桓听说郭药师喜欢打马毬,便带他来牟驼岗打了两场马毬。

“不是,大帅,”郭药师顺坡儿下驴,咧着嘴干笑道,“四太子骂得好,天一亮,咱就率军进城抢女人,抢多少分多少,咱郭药师要是私藏一个,生下的孩子没有屁眼。”

“哦,此话怎讲?”完颜宗望问。

几句话又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完颜宗望趁机说道:“咱们闹腾了半宿,你们现在各自回营,天一亮,各部就按先前部署攻城。四弟,你的兵马扎在酸枣门外吗?”

“虽是军禁之地,但这里也是汴京最好耍的地方。”

“正是。”

“这里是军禁之地,你为何能来?”

“天一亮,首先你从那里攻城。郭药师,你的水兵准备妥当了吗?”

“我来过,所以才建议把咱们的元帅府设在这里。”

“早就备妥了。”

这牟驼岗本有两千禁兵守卫,听说大金军掩杀过来,也不敢交锋,都兔子一样撒腿儿跑了。完颜宗望进来时,连一个人影儿都没看到。他在郭药师的引领下,径直来到守备衙门,但见这里榆杨夹道,廨宇森严,便问同行的郭药师:“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那你也赶在寅时左右,让他们从汴水西门进去。”

从黎阳到汴京不过百里路程,大金军没遭遇到任何抵抗,一到城郊就按出发前划定的防区各自安营扎寨。中军大营就落在牟驼岗。这牟驼岗坐落在京城西南隅的汴水滩涂里,三面环水,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去。牟驼岗是一列小山坡,它本是大宋八十万禁军的兵甲粮草等一应军需存放之地。方圆几里地中,大大小小的库房倒有五百余座。这里在大宋开国之前,本是一片乱坟岗,后来被宋太宗赵光义看中,辟为皇家军库。此后,这乱坟岗便叫牟驼岗。这名儿的由来有两种说法。一是说从河东陕西等处运送的物资,多半用的是骆驼,每次运输大队过来,骆驼有数百匹之多。汴京的百姓,过去很少见到这北地的牲口,每次驼队一来,便都赶到汴河边上看热闹。还有一个说法,是赵光义请来风水先生看地,风水先生告诉他这处地形像骆驼,并建议把军库衙门建在两只驼峰中间,同时在两只驼峰上建两座兵器库,以此来镇汴河的妖龙。赵光义一一照办。现在,军库守备衙门的东西两侧的岗坡上,的确是两座兵器库。

“听令!”

正月初五未时刚过,完颜宗望就率领中军进驻了汴京城西郊的牟驼岗。本来,他打算让部队在黄河边上休整两天,但一来荒郊野外解决给养困难;二来将士们也都不肯待在黄河边喝西北风,恨不能立刻杀进汴京城,挨个儿到皇帝的宝座上落落腚儿。完颜宗望眼见部属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命令各部拔营南进。

完颜宗望一一布置,众将军得了命令,都作速打马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