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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上元节后胡尘起

徐神翁坚定地点点头。

“今年朕非得退位不可?”

赵佶显得沮丧,又问:“今年朕为何就迈不过这道坎呢?”

“今年乙巳,是蛇年,大灾大难接踵而至,民间有说法,灾厄拢身,不死也要蜕层皮。”

徐神翁下意识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圣上,我大宋国祚绵长,您是大宋的第八位皇帝,除第四位仁宗皇帝享祚四十一年,您和第三位真宗皇帝均享祚二十五年,真宗手上与大辽签订了澶渊之盟,国朝从此进入太平岁月,自后经历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位皇帝御极七十八年,圣上嗣位,当了二十五年太平天子,现在,圣上……”

“蛇蜕皮呢?”

“不说了,”赵佶急于想知道原因,便挥手打断徐神翁的话头,“你别绕圈子,直接告诉朕,为何今年要退位?”

“明年丙午,是马年,龙鳞披到马身上。”

徐神翁却是不急不躁,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天干地支,显藏进退尽在其中,太祖庚申年登基,丙子年驾崩,丙火克庚金,金本生水,奈何子水被丙火烧干,龙运无济。与圣上龙运相近的国朝第三位皇帝真宗,享祚也是二十五年,起于戊戌,止于壬戌,戌为火库,必为土争。土,疆域也。真宗签订澶渊之盟,与大辽结束杀伐,放弃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念头,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百官万民,对真宗皇帝莫不拥戴,这位明君火年来,火年走。盖因来时戊戌,乃火生土,印官强盛;走时壬戌,阳水淹土,命官无救。圣上您登极于辛巳,今年为乙巳,辛乃阴金,乙为阴木,金克木为正克。蛇蜕皮之言,说的就是巳蛇遭到强金所克。恰好起于东北的女真人,立国号为大金。这也是天命啊!”

“那第一句马披鳞是什么意思?

徐神翁不疾不徐缓缓道来,赵佶却听得心惊肉跳四肢发麻,勾着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叹道:“胡尘起,就是与这个金字儿有关?”

“这就是社稷偈第四句,胡尘起。”

“是的。”徐神翁略一思忖,又补充道,“九月圣上去扬州,亦与这金字儿有关,九月是辛月,强金得势之时,去南方木旺之地,可避凶咎。”

“朕为何要渡淮河呢?”

赵佶起身反剪着手在殿内走动几步,又停下来盯着徐神翁,加重语气说:“徐神翁,你要知晓,你的话若有一句不实,就有欺君之罪!”

“皇上渡的是淮河。”

“修道之人,从不打诳语。圣君,今年多事之秋,您要格外保重。”

“朕为何要渡河?汴京北边是黄河,南边是淮河。”

赵佶走到窗户跟前,看了看遮天蔽日的浮尘,不免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胡尘席卷而来,事先竟无一点征兆。”

徐神翁不假思索回道:“这就是社稷偈第三句,龙渡河。”

“征兆的出现还是有苗头的,只不过凡人看不出来。”

赵佶想了想,疑惑问道:“朕今年九月为何要去扬州?”

“朕的危险有多大?”

徐神翁扳着手指头掐了掐,回答说:“这几天该有消息了。”

“圣上沐体更衣,焚香祷天,老朽替您做场法事。”

听到这里,赵佶接话:“上次在五岳观后院,你当面对朕说过,朕听了你的话,用了诈术,给大金西路军监军耶律余睹写了一封密札。可是,至今也不见任何动静。”

“什么时候?”

“那天老朽说了三件事:第一,老朽说到今年九月,圣上会去扬州。童太师说圣上已经九年没离开过汴京,为什么今年要去到扬州?老朽说皇上一定会去,他童太师还会扈驾随从;第二,老朽不叫杜十四,咱的真名叫徐神翁;第三,童太师问如何能收回山后六州,这六州地盘如今控制在大金国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手中。这个宗翰是咱大宋天朝的克星,对他只能智取。”

“越早越好。”

赵佶急切地说:“你现在说给朕听。”

从启祥宫出来往北不过一箭之地便是朝元宫,它旁边的熙春阁,是赵佶设宴款待女眷与近臣的地方。朝元宫乃禁城内斋醮之地,大门前有两尊汉白玉雕凿的大香鼎。三十六神仙图满刻其上,一百多位人物栩栩如生,极为精致典雅。与朝元宫南北相向的还有一座虚皇台,这是当年建造朝元宫时,皇上敕旨从汴河边上的上清宫内迁移而来,台前有两根长约五尺的青石幢,上面刻满龙凤团花,极见工巧,它们本是唐时朱温椒兰殿的旧物。台上有拜石,方广二丈;四周彩石栏杆,云霞环绕;地面碧石铺砌,光洁如玉;台上有品字形三方素地,乃内醮时祷天之所。斋醮时有三人分别站立于品字地上,一般是赵佶居上首,主醮者与另一位羽士居两侧下首。

杜十四愣了一会儿,便徐徐道出了在他看来不得不说的一些秘密:“圣上,大约半个月前,也就是花朝前一天,童太师来枣儿巷见我,请我第二天去五岳观后院觐见圣上。那天,童太师与老朽交谈甚久,但我说的一些话,太师可能没告诉圣上。”

赵佶采纳了徐神翁的建议,当即离开启祥宫来到朝元宫举行斋醮,蔡京与童贯两人一同前往参加。离开启祥宫的时候,看到赵佶神色严峻,两人心里头便生了许多紧张,虽然他们无从知晓徐神翁对赵佶说了些什么,但断定不是愉快的话题。

“不杀你,不杀你。”赵佶忍着怒气,“不过,你得说清楚,为什么朕不能继续当皇帝?”

到了朝元宫,趁赵佶进入便殿沐浴更衣的空儿,童贯问徐神翁:“杜十四,你同皇上说了些什么?”

禁卫们退了出去,重新掩了殿门。在杜十四的请求下,垂头丧气的赵佶坐回到龙椅上。杜十四接着说:“圣上,您金口玉言,已说过不会杀我。”

“老朽告诉圣上,我不叫杜十四,我叫徐神翁。”

赵佶的喧嚣传到了殿外,在廊庑间候着的禁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推门闯了进来,看到他们,赵佶跺着脚骂:“你们进来干什么?都退出去!”

“你到底还是说了,皇上没责怪你?我看他脸色很难堪。”

“不,不,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赵佶如五雷轰顶,他再次跳下龙椅,逼近杜十四,戳着他的鼻子说,“杜十四,朕如此抬举你,你却咒朕断了国祚,朕要砍了你的头!”

“圣上没有纠缠这件事。”

“圣上,您要离开天子之位了。”

“那他为啥突然冷若冰霜?”

赵佶又下意识坐回到龙椅上,梦呓一样念叨:“朕,朕有什么事儿?”

“圣上还是关心天象。”

“说的就是圣上的事儿。”

“天上下尘土,真的是胡尘吗?”

“啊?与朕有关吗?”

童贯的担心让徐神翁看上去有做戏的成分,故没有回答。这一向很少说话的蔡京开口了:“太师啊,胡尘有什么可怕的?说到底,大金国只不过混同江以北的几个蟊贼,若不是我大宋襄助,再给他三十万劲旅,他们也灭不了大辽国啊。”

赵佶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左元仙伯说的是。”童贯被噎了一下,心里不痛快,趁机揶揄道,“但老大人您可从来没把女真人当蟊贼,哪一个大金国使臣来,不是被您当成座上宾?”

“不祥之兆。”

“你以为我心里头情愿吗?”蔡京理了理花白的长须,优雅地回答,“处在枢机之位,对待密盟之国,能不这样做吗?”

“什么秘密?”

在他们拌嘴的时候,已经换上青衣道袍的赵佶走了出来。朝元宫中平日就养了一班专供斋醮的水火道士,早已准备了斋醮的一应供张。徐神翁自荐为醮坛执事。

杜十四这才把椅子拖到赵佶对面坐下,低声说:“这社稷偈中十二个字,藏了大宋开国以来一百六十五年最大的秘密。”

当徐神翁穿起前胸后背都绘有太极阴阳鱼的玄色道袍念起道语遍请诸神的时候,朝元殿厢房内的道士们顿时管弦交奏,钟鼓齐鸣。门外那两只大香炉中,也已燃起了九真香。这香气飘进殿来,闻者莫不醒脑,并产生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此时徐神翁神色虔敬地举着一支避邪香,走着功力深厚身姿柔软的七星步,字正腔圆地唱喏:

杜十四一脸峻肃,不像是故弄玄虚,赵佶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背心透凉,于是手虚抬了一下说:“快说吧,朕免你死罪。”

“恭请九天圣君玉皇大帝——”

待蔡京童贯以及殿中一应貂珰退出之后,杜十四又屁股离了椅子,再次朝赵佶磕头,言道:“圣上,社稷偈乃大宋江山之命脉,您得恕老朽直言,免老朽死罪,老朽才敢说出来。”

众道士接声附和:

赵佶微微颔首,对殿中人说:“两位爱卿,你们暂且回避一下。”

“恭请——”

“社稷偈。”

“恭请至元天尊太上老君——”

“是什么?”

“恭请——”

“而且,这不是顺口溜。”

“恭请护国除魔元始天尊——”

“哦?”

“恭请——”

“圣上,这些话犯忌,能在这儿讲吗?”

请了诸神之后,徐神翁又烧了三道符纸,这才请赵佶与蔡京、童贯君臣三人呈品字形向殿中供奉的三清彩塑圣尊像磕头礼拜。

“什么事?”

赵佶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对诸天神,眼看着徐神翁念起祈祷文:“望诸神护佑,天象示警,忽降尘土,朕不胜惶恐,朕谨遵大师之言,洁身修德。大金女真人以金克铁,契丹国亡;今犹妄想以金克木,灭我大宋。此等灾咎,实因朕流年不利,逢强金克木之象。朕诚补火德,烈火流金,破此危局也。朕若能得诸神眷顾,佑我赵家社稷逢凶化吉,则是朕之万幸,社稷万幸,百姓万幸!”

“其实不是玄机,是汴京城中即将要发生的事。”

念了一遍祈祷文,赵佶再次三叩首,蔡京、童贯如仪。

“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赵佶接着站了起来,按仪轨他要第二次上供。祈祷前第一次上供,上的是三牲,由殿中道士执行,第二次上供是鲜花果品,由醮主亲供。当赵佶从值殿道士手中接过果盘时,徐神翁喊住了他,让他放下果盘。

“听到过。”

“为什么?”赵佶问。

稍作寒暄,赵佶问话直奔主题:“老神仙,那几句顺口溜你听到过吗?”

徐神翁摘下腰上挂着的葫芦,在赵佶眼前晃了晃,说:“圣上,二供用这个。”

在妙官的帮助下,杜十四爬了起来坐到童贯身边。

赵佶望着葫芦:“里面是什么?”

“老神仙请起。”

“三建汤。”徐神翁回答,接着说,“三建汤是用川乌、附子、天雄三味草药熬制出来的。”

方巾青袍的杜十四一见到赵佶,立马趴在地上头顶着玉砖面儿高声唱喏:“山野村夫杜十四叩见圣上。”

赵佶顿时不高兴了,恼着脸申斥道:“亏你想得出,让我给天神进供药汤。”

赵佶的话音刚落,就见妙官领着杜十四走了进来。

童贯也跟着教训:“杜十四,醮场不是儿戏,你也敢异想天开!”

“啊,他已经来了,你怎么不早说。传旨,让杜十四进殿。”

徐神翁不急不恼耐心解释:“圣上,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所谓三建,就是调治一个人的全身。川乌建上,主在调治头目虚风者;附子建中,脾胃寒者主之;天雄建下,腰肾疲惫者,饮此可得调养。常年喝三建汤,可让人气血两通,身心俱旺。”

童贯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提高嗓门回答:“皇上,杜十四现在门外候着,臣接旨进宫,就着人去枣儿巷请了他。”

“这药汤再好,也不能给天神喝呀。咱不能说天神都病了。这是大不敬啊!”

“哪个高人?”话问出口,赵佶一拍脑袋,失笑道,“哎呀,怎么把他给忘了,杜十四呢?快让他来。”

童贯说话刁钻,偏偏徐神翁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反驳说:“人有病,天知否?人神之间,总得要知根知底呀。三牲与花果上供,神吃了吗?咱们用三牲与花果上供,是表示咱们对神的恭敬,老朽我准备这一葫芦三建汤,既是更为用心表达恭敬,也是让神知道,咱们这人间犯病了,让天神下界救苦救难,祛病除忧。”

童贯回道:“找个高人来,解解顺口溜的玄机。”

赵佶听了解释总算理解了徐神翁的良苦用心,亲自拿过三只小碗,让徐神翁倒出汤药。

赵佶点点头,急着问:“爱卿有何见解?”

药味很苦。赵佶吸了吸鼻子,叹道:“打小儿我就怕喝药,苦哇,吞咽不下。”

蔡京这段话刚说完,童贯就反驳:“老太师,为安抚民心,皇上传旨出去,说自己素衣斋醮,敬天礼祖,为万民祈福,这是功课,必须做的。但顺口溜的事,亦不可掉以轻心。”

赵佶说着,将三只小碗恭恭敬敬摆在祭桌上。他望着太上老君的高大塑像,自言自语道:“大宋病了,天神哪,您一定要用您无边的法力,施以拯救。”

“皇上,对于妖言,不必费心思。天象示警,历朝历代都有,皇上斋沐焚香,敬天自省即可。”

蔡京用手拨拉了一下站在赵佶身后的徐神翁,正欲说什么,却听得殿门咣啷一下被推开。

赵佶回答:“查是要查的,但这几句顺口溜究竟是啥意思呢?胡尘起好懂一点,但大金军没有异动啊!”

赵佶受惊身子一哆嗦。

蔡京点点头,评了一句:“依老臣来看,此顺口溜一定是奸人捏造出来的。多事之秋,就会奸人并出,造谣生事,扰乱人心。老臣已动用关防,着有司衙门严查追究。”

“谁?”

赵佶仔细听了,嫌不全明白,又让童贯念了一遍。赵佶咂摸了一会儿,心里头起了不祥之兆,他问蔡京:“左元仙伯,这顺口溜你是否听到?”

童贯厉声喝问的同时,却见蔡攸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童贯于是把那顺口溜念了一遍。

“是你?”赵佶气不打一处来,“蔡攸,你给我退下!”

“什么顺口溜?朕不知晓,你说给朕听听。”

“皇上,我有紧急邸报。”

童贯与蔡京都是有备而来,但两人不同的是,童贯长期在皇上身边,对他的脾性摸得更透。一进门,瞧见赵佶双眉紧锁,童贯就知道单说好听的话今儿不灵了。老天不作美,你挠痒痒有何用?不如说实话,把听到的都抖搂出来,于是童贯朝赵佶趋了趋身子,反问道:“皇上,市井上正传着四句顺口溜,您听到了吗?”

蔡京这时也觉得自己这个供职内枢密院的儿子太过鲁莽,跟着申斥:“皇上叫你下去,你就下去。”

赵佶虽然爱听褒词,但这会儿心头压了大事,便有些不乐意了,他又问童贯:“听说城里头的百姓有些骚动,有些啥说法?”

赵佶看着蔡攸退出殿门,同时也看到门外那黏稠的可怕天象,于是又命人将蔡攸喊了回来。

蔡京觑了一眼童贯,抢先回答:“皇上,您就是天,只要您晴朗,天底下就不会有乌云。”

蔡攸行过觐见礼,一众赐座之后,赵佶问:“蔡攸,你猴儿马急的,要禀报什么事儿?”

一坐定,赵佶就迫不及待地问:“二位爱卿,这老天犯了啥毛病呢?昨日还好端端的,今天就立马乌烟瘴气了?”

“皇上,大大的好事。”

赵佶于是下旨,让蔡京、童贯急速进宫。两位大臣接到圣旨后都立刻上了八人抬蓝呢大轿,赶到了皇城里的启祥宫。

“什么事?”

同样,城中的骚动也传到了当今皇上徽宗赵佶的耳中。一向相信因果报应的赵佶面对突然出现的恶劣天象,心里头就一直犯嘀咕:天地间这么多秽土浮尘,这是个啥兆头呢?肯定有祸事,但会是什么样的祸事呢?

“太原府的邸报刚刚报到枢密院,汇报西京大同城里,十天前发生了一场大火并。”

“胡尘起”三个字,无论官民贫富,听者无不害怕,加之愈来愈重的尘霾,竟让一些胆小如鼠的人闻到棺材板的味道了。于是有人拣了金银细软开始逃离汴京城。世间事特别是坏事,都有头羊效应。听说有人逃离汴京城,立刻就有更多的人仿效。不多时,急欲离京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向各座城门,一些交通要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消息传到了开封府,当上府尹不到一个月的太子赵桓咨议属官幕僚,立即下达了关闭所有城门的决定。

“啊,有这等事!”

俗话说,没长脚的谣言比有翅膀的鸟儿还飞得快,不管这四句话是谣言还是偈语,反正它一时片刻就传遍了汴京城。蚊子叮人一口血,这顺口溜叮人不见血,却扎心扎在痛点上。四句顺口溜的确切含义一般人无法解透,即便望文生义也如堕五里雾中,但末一句“胡尘起”倒是明白如话,大家伙儿都知晓,过去说的胡尘,指的是契丹人的大辽和党项人的西夏,现在契丹人的辽国被女真人干掉了,西夏与大金两国,便是胡尘所在地了。但西夏除了偶尔在边境上与大宋发生一些摩擦甚至争夺三五个军事要塞及城池外,还从来没有大举兴兵侵犯内境。大金国却不一样,完颜阿骨打领着区区六万兵马击溃了大辽国四十万虎狼之师,掐指算来也不过短短六年时间,先于大宋建国的大辽便被他们灭国了,可怜的大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在逃亡了两年之后,被大金国左路军大帅完颜宗翰活捉。联金灭辽,本是大宋徽宗皇帝的策略,可是灭辽之后,宋金两国就燕云十六州的交割产生龃龉,两国君臣嫌隙越来越大。这“胡尘起”三字,会不会预示着女真人要提师入侵呢?稍懂地理的人都知晓,从燕京方向南下汴京,除了一道黄河,千里平川可是无险可守啊!

蔡攸将邸报呈上,赵佶仔细看了一遍,又给在座的蔡京、童贯传看。

马披鳞,蛇蜕皮。龙渡河,胡尘起。

赵佶脸上浮出难得的笑容。

果然,到了下午申时左右,便有几句顺口溜流传开来:

蔡京捻着银须,重又优雅起来,觑着徐神翁,讥道:“老夫说过,什么胡尘起天象示警,这是庸人自扰啊。”

前天傍晚,刮了小半天的西北风突然停了,天色也随即阴暗下来。这阴暗不似日头落山后那种光线的减弱,而是模模糊糊啥也看不清,仿佛眼睛被人刷了一层糨糊。但因临了黑天的时分,倒也没有引起人们特别的关注。等到第二天早上,人们起床伸腿儿出门,这才感觉不对劲。天连地地连天一片浑浑噩噩混混沌沌,说是雨天吧见不着一颗雨滴,说是晴天吧看不见一丝蓝天。到处都是尘土飘扬,路边小吃摊上,新炸的油条葱饼、新蒸的炊饼扁食,都落上了一层黑乎乎的灰;人的眼睛睁不开,飞尘飘进去,辣乎乎的,硌得眼珠子针扎般难受。汴京城向来拥挤,那些平日被高墙逼窄的巷子,这会儿进出更是要提着灯笼照路了。这种尘土天从早到晚不得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承平日久,汴京城里的人,无分贵贱都过得安逸。即便是平头百姓也都大爷般地过着,什么灾厄什么兵戈统统没见过。如今突然碰到这种从不曾见过的鬼天气,一些人顿时成了呆头鹅,四处找人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有一些人翻出《推背图》《奇门遁甲》之类的异书,试着从中找出谶纬加以类比,判断吉凶祸福。当然,循例上各大小衙门入值守班的上万名尊卑官吏,在这特别时刻,表面上恻恻如井底之蛙,暗地里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看这灾咎与国运有何关联。

“是啊,”童贯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挪着屁股,他有些得意忘形了,“皇上的一封密札,弄得大同城鸡飞狗跳,完颜希尹撵跑了耶律余睹,完颜宗翰又把完颜希尹绑了押入大牢。西路军这帮虎狼自相残杀,好戏开场了。”

但是,骤然而至的天象给汴京人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赵佶问坐在稍远处的徐神翁:“老神仙,大同城里的争斗,算不算胡尘起?”

上元节一过,汴京城中的好时节就徐徐展开了。淮河与黄河之间广袤的山川平原,素有“三九四九,尖刀不入土;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说法。节近惊蛰,虽然乍暖还寒,但眠了一冬的地皮儿日渐一日恢复着生机,凛冽的老北风被它烘着烘着就暖了。温煦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块儿相继融化,冰疙瘩沿着流水漂走。那些背阴处的冻土也开始酥软起来。柳芽儿爆鞭了,麦苗儿抹青了,地米菜泛绿了,更有那些性急的花骨朵儿,如玉兰、荼蘼、抹指花、梨花等等,也都红红白白热热闹闹缀了个千树万树。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缙绅大户,乃至寻常游客市井人家,刚在张灯结彩绣棚鳌山的上元灯节里当了几天胡同串子,在绚丽灿烂中尽情耍玩着,精气神还来不及消停下来,厚袄儿都还没脱下来,玉树结绮青鸟点翠的二十四番花讯又依次启动了。陌上街头放了春色,瓦肆勾栏添了花展,富贵熏天的汴京城又开始了花团锦簇的好日子。果真是神皋沃野生机无限,大邑名都秀色可餐。

徐神翁摇摇头,随即起身双手抱拳一揖到地,禀道:“圣上,您们君臣议论国事,老朽不便在场,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