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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先生妙说伐宋策

“大帅你放心,咱们会每天为帅夫人唱升灵歌,大萨满也会每天为她举行隆重的法会。”

宗翰忽然盯了一眼瑟缩的火苗,既像是回答扎力布又像是自言自语:“待咱办成了大事,再以大金军西路军元帅夫人的身份,隆重安葬萧莫谛,咱会将更多的敌人的头颅,放在她的灵前祭奠。”

扎力布的表态让宗翰满意,他不再说什么,而是领着陈尔栻等一行人出了李老三家门,星夜驰回大同西京城中的元帅府。

“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

回到元帅府中,差不多二更天,此时元帅府仍灯火通明。半下午,萧莫谛已盛妆入殓。如今,她的灵柩停在后院里,府中的一部分亲兵与女眷为她守灵。

“要停放多长时间?”

宗翰走到灵柩前,朝着棺材头单腿跪了下去。他双目紧闭,脑子里一一浮现出萧莫谛昔日的倩影——她坐在闺房里手托香腮等待他回来时的那种敛眉遐思的神情,她跳上他的马鞍双手搂着他粗壮的腰任凭驰驱而一路洒出的惊悸而又快乐的笑声,她思念亲人又不想让他看见的那种哀戚的样子,她在床上紧紧搂着他说出的最浪的话,“哥哥,你把我送到彩云之上了”。一次一次耳鬓厮磨,一夜一夜儿女情长,一回一回山盟海誓,一天一天炽烈之恋……如今,这一切都已幻灭,幻灭成镜中之月、水底之花、天上之云。宗翰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却又不得不接受。他一次又一次抚摸着冰凉的棺材,他希望心爱的人能够掀掉棺材板坐起来,然后像一只灵巧的小燕子一样飞进他的怀抱,但厅堂里空无一人。在他跪下祭奠的时候,新任的管家马里台命令所有人悄没声儿退了出去。不知单腿跪了多久,宗翰的心已麻木。梁上悬挂的宫灯让他紧闭的眼皮子感受到了光的摇曳,他的意识又一点一点苏醒。他在至大至深的悲痛中挣扎着、抗拒着并绝望着,最终,那种撕肝裂肺的复仇的念头在他心中发酵,演变成撼天动地的力量。他突然霍地站起身来,大喊一声:“来人!”

“不,萧莫谛是契丹人,让她回到契丹人的村子,咱相信她心里头是踏实的。”

马里台掀开门帘儿跑进来,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大帅!”

“为什么会这样呢?”扎力布有些吃惊,“帅夫人身份这么高,怎么会在金贝村停灵呢?这让帅夫人受屈了。”

宗翰命令他:“现在,你把夫人的灵柩抬到金贝村。”

“咱想把萧莫谛的灵柩搬到金贝村来寄放,你与村民们帮着守护。”

马里台惊愣地问:“大帅,你是说现在?”

“啥事儿呢?大帅你吩咐就行。”

“对,现在,马上!”宗翰接着吩咐,“从我的亲兵中拨出一哨人马驻扎到金贝村,为萧莫谛守灵。”

宗翰又转向扎力布说话:“扎力布老人,有件事情,咱想你帮助。”

马里台风风火火出去安排移灵的事情去了。宗翰又把小六儿找了进来,问她:“小六儿,我走了之后,这些时日萧莫谛对你说过什么?”

“哦!”李老三不再言语了。他的神情显得既兴奋又疑惑。

“她每天都在念叨您。”

“我会将方圆二百里之内所有的马掌匠都找来,你来当马掌官,两个月内,必需钉齐马掌。”

“萧莫谛说,等我回来,她有重要的秘密告诉我,你知道是什么秘密吗?”

“我这一生,钉过的马掌不超过五千副。三万副,给三万匹马钉马掌,我的天呀,我这辈子都钉不完。”

“知道。”

“是的,三万副。”宗翰不容置疑。

小六儿头一低,眼眶里淌出了泪珠儿。

“三万副马掌?”李老三惊得咂了咂舌头。

“告诉我,是什么秘密?”

“你不是钉马掌吗?咱今天找你钉三万副马掌。”

小六儿哽咽着说:“大帅,您去金上京之前,帅夫人就有身孕了,刚怀上的。她说,等您从金上京回来,再把这喜讯告诉您,却不曾想到,帅夫人这么惨……”

“订货?订啥货?”

小六儿说着说着又放了悲声,宗翰知道这个秘密后,心脏有被撕裂的感觉,他拍了拍棺材板,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谛妹,为了你,为了咱俩的骨血,咱一定要割下一堆他们的头颅,来祭奠你。”

扎力布说着两腿一弯跪到地上,宗翰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接着又对一脸惊愕的李老三说:“李老三,咱今天来金贝村还有一件事儿,就是找你订货来了。”

宗翰说罢起身向门外走去,他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晃一晃地好像要摔倒。小六儿瞅着他,喊了一句:“大帅!”

听了这席话,扎力布两个眼窝里噙满了泪水,他瘪了瘪嘴,激动地说:“大元帅,咱给你下跪了。”

宗翰停住了,没回头,问:“你还要说什么?”

“咱们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你们不用搬迁。过去,你们属于大辽国,往后,你们属于大金国。金贝村要比过去更兴旺,更有人气。”

“大帅,我求求您,让我也去金贝村,我要为帅夫人守灵。”

“啊!”

“好的,小六儿,你去吧。”

“不会的,扎力布老人,希尹大将军说的是气话。”

宗翰说着走了出去,在这间卧房门口他稳了稳神,才又走向自己的值房。他发现紧挨着值房的书记室中还有灯光,探头一望,陈尔栻在书案前正襟危坐,手上拿着一卷书在读。

“有。”扎力布老人一下子忧伤起来,“咱们世世代代住在金贝村,希尹大将军一声令下,咱们金贝村全完了。”

“老先生,您还没睡?”

“扎力布老人,李老三说的应该是实话。”宗翰肯定了一句,接着问,“有人告诉我,昨天有人宣布,要把金贝村的住户全部迁走。扎力布老人,是不是有这回事?”

“没呢。”陈尔栻放下书卷。

“李老三,你别瞎嘞嘞。”扎力布生怕惹恼了宗翰,连忙阻止。

“您在等我?”

“自从你们大金军攻占了大同西京城,咱们金贝村就冷清了。”

“是呀,从燕京赶回来,你差不多三宿没合眼了。大帅,你虽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啊?这是为啥?”

宗翰隔着书案与陈尔栻对坐下来。陈尔栻起身从屋中的火炉上拿下一只粗陶盖碗,放到宗翰跟前,揭开碗盖,里面躺着三只热气腾腾的麻薯子,陈尔栻说:“翰帅,你趁热吃了吧。”

李老三答:“好久没生意了。”

宗翰拣了一个咬了一口。

宗翰问:“听说你马掌钉得好,怎么连灯油也打不起呢?”

陈尔栻问:“帅夫人的灵柩,为什么这么快就移出呢?”

“是,”李老三不好意思地说,“家中的油壶干了。”

宗翰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件事情:“听说昨儿夜里,咱们一进城,您就派快马去燕京城给宗望送信了。”

“这首歌中听,我愿意学。”陈尔栻说着,看到灯台上的火苗跳动了两下,问,“李老三,灯盏里是不是没油了?”

“是的。希尹与耶律余睹闹的这场风波,是咱大金国建国以来最大的事情,得尽快让宗望知晓。”

“升灵歌很长……”

宗翰点点头:“最迟正午时分,宗望就会赶到,要在他到来之前,先把萧莫谛的灵柩安置妥当。”

“怎么停了呢?”宗翰问,他显然没有听够。

“大帅心细。”陈尔栻想了想,又道,“大帅,宗望来之前,对希尹怎样处置,你想好主意了吗?”

李老三唱歌的时候,宗翰与陈尔栻等都在凝神谛听。扎力布老人跟着哼唱,他掉了一颗门牙,嘴不关风,所以常常岔气,听了扎耳朵。这也影响了李老三,他唱着唱着就停了下来。

宗翰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咱也正想听听你老先生的高见呢。”

美丽高贵的灵魂,活在我们契丹人的心上。无数的心,无数的心啊,像草原上灿烂的鲜花开放。鲜花会连起一座长长的桥,桥上铺满春天,铺满芳香。它们引导着美丽高贵的灵魂,让它走过这座桥,走上天堂……

陈尔栻干咳一声,谨慎问道:“你会杀希尹吗?”

李老三说着,也不等回答,下巴颏儿一扬,眼睛朝着屋顶唱了起来:

宗翰反问:“您说呢?”

“升灵歌。”

陈尔栻不吭声。

“什么歌?”

宗翰冷静地说:“老先生,您急着让宗望过来,就是怕我杀掉希尹?”

“你会唱歌吗?”李老三插问。

“有这层意思,但不是全部。”

“这个法会,我也来参加。”

“还有什么?”

“大萨满会为帅夫人的灵魂架一座桥,让这个美丽而高贵的灵魂走过这座桥去到天国,去和她的姐姐萧莫娜,以及她所有的亲人相会。”

“你两个月之内要定制三万副马掌,你还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要用更多的敌人的脑袋,来祭奠你最心爱的女人。”

“什么叫升灵法会?”

“唔,老先生?”

“定了。”

“翰帅,我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青布袍老头儿便是陈尔栻,尽管他对希尹的蛇蝎心肠深为震惊,同时也深深痛恨,但在眼下这个事关大金国运势与前程的节骨眼上,他绝不能有任何唆使甚至指向明确的暗示。换一句话说,他不能亲手点燃这个火药桶。所以,当宗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头问扎力布:“你刚才说,要为萧莫谛举行升灵法会,这个定了吗?”

“我的心思您都看得出来——您说说。”

宗翰听罢,两手松开李老三,回到小板凳上坐下,问身边的青布袍老头儿:“老先生,扎力布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陈尔栻蘸着碗里的茶水,用手指头在书案上写了两个字:

扎力布又把为何契丹人不会上吊的原因讲述了一遍。

伐宋

“是的。”

宗翰下意识看了看门外,伸手抹去那两个字,低声问:“老先生,伐宋的机会是不是已经成熟?”

“是吗?”宗翰回头问扎力布。

陈尔栻故意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个机会是大宋天子拱手送给你的。”

李老三回答:“半个时辰前,我到林子里上吊,是扎力布老人把我救了下来,他说,任何一个契丹人都不会上吊的。”

“是吗?”

这时宗翰也站了起来,他双手摁住激动的李老三的肩头,问:“李老三,告诉我,帅夫人为什么不会上吊?”

宗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陈尔栻用不着观察与揣摩,已感觉到了宗翰的心理变化,他感慨地说:“南朝君臣皆昏庸不堪,竟然使用反间计这种下流伎俩。”

“高贵、美丽,她怎么会上吊呢?”李老三在原地打了一个旋,挥着手决断地说,“不,帅夫人不会上吊的!”

“您是说南朝皇帝写给耶律余睹的那封信?”

“当然是。”

陈尔栻点点头,叹口气道:“老朽我算是略通史籍,哪怕是最喜使用心计的战国时代,也见不到这么大的昏着儿。”

“也是最高贵的,是不是?”

宗翰说:“如此昏着儿,连一般的路人都能识破,希尹这家伙怎么偏偏就信了呢?”

“当然是,她和姐姐萧莫娜,是咱们契丹两个最美丽的女人。”

陈尔栻揉了揉眼皮子,慢悠悠地反问:“你以为他真的相信吗?他与耶律余睹的嫌隙,早就表现出来了。他拿到南朝皇帝写给耶律余睹的信札,这就给了他清除仇敌的借口,只不过他太歹毒,竟然把帅夫人也捎带着收拾了。”

李老三如遭雷击,愣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来,大着嗓子问扎力布:“扎力布老人,萧莫谛不是契丹人吗?”

陈尔栻话音未落,只见宗翰刹那间脸色变得铁青,牙帮骨咬得紧紧的,看得出他在强抑巨大的愤怒。

宗翰没有回答,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扎力布回答李老三:“老三,听说帅夫人被希尹大将军押回大同城后,她受不了这种侮辱,上吊死了。”

陈尔栻担心地喊了一声:“宗翰!”

听到这句话,李老三激灵了一下,抬起头来问:“你是说帅夫人?啊,她怎么啦?”

宗翰稳了稳神,回答说:“老先生,您不必为我担心,乍一听到萧莫谛的噩耗,我的情绪的确失控了,恨不能让希尹的脑袋开花,但您及时让我喝了那碗汤,让我醒悟过来了。”

倚着堂屋门框站着的扎力布插话说:“帅夫人好样儿的,咱们金贝村所有活着的人,都会怀念她。咱已经与大萨满说好了,明天,咱们为萧莫谛举行升灵法会。远近的萨满都会来。”

陈尔栻长吁一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懂得老朽的良苦用心了。”

李老三摇摇头。

宗翰接着说:“您用咱张广才岭上的老山参,放几块姜一直煮成浓汤,再用吴乞买皇帝赐给您的大金碗盛上,一拿到桌上我就明白了,姜与‘江’同音,加上山参的‘山’,这是用大金碗盛出来的江山啊,这叫大金江山汤,喝了这碗大金江山汤,一肚子的邪火,都叫它败了。”

“可是你唱了,而且唱的还是大辽军歌!”宗翰提高了嗓门,但听得出来他并没有生气,他接着问,“听说在场的人都跟着你唱了这首军歌,帅夫人唱了吗?”

“宗翰,你不愧是咱大金王朝的顶梁柱,凡事以社稷为重。其实,你真的一刀宰了希尹,也没人道你的不是。”

李老三点点头,接着又补了一句:“前天夜里,咱本不该唱歌的。”

“为萧莫谛报仇,这个决心我不会改变!”

宗翰继续问:“听说你也会唱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老三不敢正眼看宗翰,习惯性地搓着双手,勾着头回答。

“不,用不了十年,一年半载内就要实现。”

“是。”

“我想你不会熬过了这阵子,再把希尹宰掉吧。”

宗翰盯着李老三,尽量表现出亲热,但他平日威严惯了,话一出口,仍让人感到生硬:“听说你是钉马掌的?”

宗翰摇摇头。

扎力布只得代替主人搬了几条小板凳儿,请客人落座。

陈尔栻虽然已猜得出宗翰的想法,仍试探着问:“那,萧莫谛的仇如何报呢?”

李老三显然很紧张,他咧了嘴却没有说话,只站在一旁搓手。

“冤有头,债有主。萧莫谛死的起因是南朝,南朝的那些昏君、奸臣,咱要一个一个割下他们的脑袋。”

“我叫宗翰。”将军自报家门。

听了这席话,陈尔栻不寒而栗,他从宗翰的眼神中读到了狂热的杀伐之气,他也知道宗翰的刚毅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任何人也无法更改。

李老三听出是扎力布的声音,慌忙从里屋走出来,用火镰点亮家中唯一一盏粗陶捻子灯台,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堂屋里站了四个人,除扎力布外,剩下三人有两位穿着大金军的铠甲,一位是穿着老青布袍的干瘦老头儿。扎力布指着个头儿稍高一脸峻肃的将军说:“老三,这位就是大金军左路军大帅。”

宗翰把脑袋凑近陈尔栻,问他:“老先生,您好像有了心思?”

“老三,把灯掌起来。”

“没有,没有,”陈尔栻掩饰地苦笑了一下,“老朽在想,你既然已决定不杀希尹了,为啥又要将他打入大牢呢?”

当李老三在扎力布的监护下一瘸一拐回到家里,刚抹了一把脸,就听得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宗翰表情漠然,但口气狠毒地回答:“南朝给咱使反间计,咱就将计就计。”

扎力布摇摇头,答道:“大帅只是派人送了个信儿,说是要来,要咱们候着,但没说要干啥。”

“哦!”

“啊,原来是这样。”李老三顿时兴奋了,从地上蹦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他来金贝村干啥?”

“老先生,待宗望一到,咱们就立刻商讨伐宋之事。这件事,您还有什么要提醒的?”

“宗翰大帅今早一回来,就把完颜希尹逮起来了。”

“伐宋,你打算怎么进行?”

“啥消息?”

“宗望的东路军,一路打过雄州、真定、邯郸,突破黄河直达东京汴梁。我率西路军,突破天井关,扫荡太原、洛阳,然后在汴梁城与东路军会合。”

“大金国的左路军元帅完颜宗翰要来。有一个好消息,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陈尔栻倒吸一口凉气,回答说:“听你这样一说,伐宋的方略你早就思虑周全了。”

“又是谁要来?”李老三紧张起来,“难道咱村还没被折腾够吗?”

“是的,春节回上京述职,吴乞买皇帝将咱与宗望召到春明殿密议此事,这个方略就是那一次定下的。”

扎力布接着说:“你现在赶紧回去,把这身埋汰好好儿拾掇拾掇,待会儿,又有一个大人物要来咱金贝村。”

“原来,你们君臣之间已有此密议,老朽这就放心了。”

李老三下意识摸了摸肚脐,一脸困惑。

“阿骨打皇帝在世时,只想伐辽,并按与南朝的密盟归还燕云十六州。但他驾崩后,局势发生很大变化,南朝君臣一心玩弄权术,与我大金国交往,尽使些阴招儿,毫无诚信可言。吴乞买皇帝心里头别提有多窝火。上次春明殿密见,我提出伐宋,他点头同意,只是叮嘱我们必须师出有名,找准机会。”

“真元在肚脐眼里头,那儿有一个放灵魂的盒子。”

“如今这机会来了,南朝皇帝写给耶律余睹的信,便是出师的绝佳理由。”

“真元?真元是啥东西?”

“老先生说得对。”

扎力布老人解释:“吊死的人眼珠子朝上翻,脚又沾不了地。再加上脖子卡得死死的,人的真元上不来,什么记忆都留不下了。”

“但我仍有一点点担心啊。”

李老三这会儿不再纠缠自己该不该上吊,而是对扎力布说的话较起真来,他刨根问底:“吊死就不能回家了?这有啥说头?”

“老先生请讲。”

“为什么?吊死鬼回不了家。”

“伐辽一战,打了四年。这战争虽然打得艰苦,但大辽气数已尽,人心思变。伐宋战争一旦启动,恐不止四年了。南朝不比大辽,中原自古龙腾虎跃,人才济济。”

“为什么呢?”

“老先生,您怕咱们吃败仗。”

“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契丹人愿意当吊死鬼。”

“我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恰恰就是仗打胜了以后怎么办。”

“什么话?”

“老先生,您这脑子在想什么呀?咱听不明白。”

扎力布本来把从李老三脖子上解下来的断绳拿在手上,听到这句话,他把绳子扔得远远的,煞有介事地告诫李老三:“你呀,白白有一个契丹娘亲,她生下你,有些话可没告诉你。”

面对宗翰的质问,陈尔栻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说出了他的担心:“大帅,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后,心里头总想着收复被大辽占据的燕云十六州。有一天,他把中书令赵普找来,拿出一幅燕云十六州的山川形势图给他看,赵普看过后就问宋太祖,‘这地图是大将军曹翰给你的吧?’宋太祖点点头,并问,‘曹翰可取十六州否?’赵普回答,‘曹翰文武兼备,他能取。但打下来后,谁去守呢?’宋太祖说,‘仍让曹翰镇守。’赵普接着追问,‘曹翰守也没问题,但他死了以后呢?朝廷中还有人能取代他吗?’听了这句话,太祖没说话,思虑良久,才说,‘爱卿深谋远虑。’经过这一次后,太祖到死,都不提伐燕之事。赵普是追随辅佐宋太祖平定天下的第一功臣,还感到平定燕云之难。可见天下事有其不可违背处。现在我们一旦伐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大帅,谋定而后动,你与宗望,是大金国绝代双骄,攻城拔寨绝无问题,但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啊!”

“咱没脸再活了,你还我绳子。”

宗翰认真听完陈尔栻的长篇大论,不无调侃地回答:“老先生,您多虑了,咱女真人不稀罕中原,咱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

打从前天夜里完颜希尹率部众血洗金贝村后,全村的铺户人家一直处在惊恐之中。在数星星的仪式中,天狼星落入了李老三家的盆子。李老三为此羞愧不已,认为是自己将灾难带给了金贝村。第二天晚上,正在他偷偷跑到村后树林里准备上吊以死谢罪时,扎力布老人闻讯赶来。此时李老三已吊在半空中了,扎力布让随他前来的年轻人割断了绳子,李老三仰八叉跌到地上,扎力布扶他坐起来,在他后背上猛击了三掌。借着这股猛劲儿,差不多已经闭气的李老三悠了一会儿,才又顺了回来,他眨巴眨巴眼睛,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哭丧着脸说:

陈尔栻稍稍有一点沮丧,但立即表态说:“今天的话,我说了就撂下了,往后再不会重提。我生是大金国的人,死是大金国的鬼。吴乞买皇帝做出的任何决定,我都会认真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