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金王朝:逊位的皇帝 > 第三章 金贝村里数星星

第三章 金贝村里数星星

大约是戌牌时分,一位后生走进村口一家专卖猫耳朵面疙瘩的铺子里,向正在这里与村中几位老爷儿们唠闲嗑儿的耶律余睹禀道:“大将军,找到大星星的盆子了。”

这个仪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全村每户人家的盆子(总共有百十来个)一起摆放在村口稍稍平坦的高地上,待到中天明月的清辉洒来,亮晶晶的星星们挂上了天幕,在检验者的授意下,几位手脚麻利眼神敏锐的后生逐一检查木盆,由他们挑出浸润着最大星星的那只木盆,然后请检验者前往确认。

“哦,不会有错吧。”耶律余睹随话答话,他生性谨慎,担心有假。

耶律余睹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他的旧部,如今担任西路军兵马指挥副使的骠骑将军萧仲恭以及都监府参事的赵瑜也陪同他一起来到了金贝村。

“不会的,咱们验过几次了。”

三年前,已身拜大辽左金吾上将军的耶律余睹,眼见天祚帝在金兵南下攻城拔寨之时,仍不思进取耽于享乐,心下焦虑,于是暗中联络大辽贵族及朝中枢机之臣,准备以兵谏的方式迫使天祚帝让出皇位,并推举他众多王子中最有贤名的晋王接任。应该说,这是挽救大辽国的英明之策。但不幸被人告密,天祚帝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晋王,并兴师捉拿耶律余睹。晋王一死,耶律余睹彻底绝望,遂率麾下十万部众投降金国。完颜阿骨打为此欣喜若狂,立即让耶律余睹挂太师衔,仍以金吾大将军的身份统领旧部,划归到西路军,成为完颜宗翰的都监。由于阿骨打皇帝的青睐,西路军上上下下对耶律余睹都高看一眼。头两年,耶律余睹的确有那种重获锦绣前程的感觉。那个时候伐辽大业未完,阿骨打每每布置对辽战役,事前都会听取他的意见。但是,阿骨打死后,他感到自己渐渐受到了冷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吴乞买皇帝上任后,立刻升任原在他之下的完颜希尹为监军,挂金吾上将军之衔。他仍然只挂都监,职衔是金吾大将军,比希尹低了一格。由此他的旧部愤愤不平,认为他为大金灭辽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相比于投降南朝的郭药师,大金的第二任皇帝吴乞买太亏待他了。每逢听到这样的议论,耶律余睹总是立即制止——当然,他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强烈的不满情绪一直咬蚀着他的心。但为了自身及部属的安全,他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哪怕是一丝半毫也绝不能。在与大金军诸多将领的共事与交往中,他看清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对大辽的统治者怀有刻骨的仇恨。不幸的是,他曾是大辽国统治者中的一员,对大金国的君臣,他只能俯首帖耳。尽管他是功臣,却不能以功臣自居。更让他提防的是,超越他成为西路军第二号人物的完颜希尹,为人凶悍刁钻,始终对他怀有敌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处境多么艰难。完颜宗翰离开大同前往金上京述职,他只能尽量待在都监府中不出门。完颜希尹的监军府在东城,他的都监府在西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对于一个习惯于纵马驰骋的将军来说,画地为牢坐冷板凳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当他听说金贝村举行这个数星星的仪式,便生了前往一游的念头。金贝村人得知这一消息后,就主动派人登门邀请他参加这一仪式,并担任祥瑞的检验者。

“好,咱这就去看看。”

两天前,耶律余睹偶然听到金贝村要举办这样一场活动,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在家乡的草原上数星星的情景,心里头不禁起了乡愁,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经历,更是悲从中来。

耶律余睹说着站起身来,一出门,他就抬头仰望夜空,惊叹着说:“看哪,才不过半个时辰,老天爷就生出了这么多的儿孙。”

今年的数星星仪式,同往年没有两样,不同的是,查验星星的尊者不再是村中的长老,而是大同城中的金吾大将军耶律余睹。

“儿孙?”一位村里的老人不解地嘟哝,“老天爷的儿孙。”

所谓数星星,就是选择春分前后某一个月色皎洁星如豆聚的夜晚,村上的人家每户端出一盆清冽的泉水,摆在村口。然后,由村中最受尊敬的长者出面,逐个儿看视盆子,看天上最亮的星星落在哪家水盆里,这一家便成为吉星高照的幸运人了。在新的一年里,这户人家必定财源滚滚。循例,得到这种好彩头的祥瑞人家,会备丰盛的酒菜招待全村的人。

“是呀。”耶律余睹一往情深地说,“咱小时候,娘亲指着高天说,老天爷的儿子是太阳,媳妇是月亮,星星是他的孙子。”

这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月明星稀的夜晚,金贝村口的缓坡地上,一群人正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这金贝村离大同城北门外大约三里地,是大同通往蒙古草原的必经之地。村里有上百户人家,多半是契丹人,少部分是汉人。大辽立国之初,金贝村曾是一处驿站,是辽上京通往辽西京沿途三十座驿站中最后一个。但在辽道宗时期,这个驿站被撤,理由是距大同新城太近,来西京的官员可以直接进城而没有必要在这里住一晚上。驿站被撤后,为驿站服务的诸如掌勺的、卖零食儿的、钉马掌的、修马具的、苫房子的、造棚车的、缝衣服的、押镖的等佣工匠作,大部分都选择留了下来。由于这一批能工巧匠,金贝村不但没有因为驿站的撤销而没落,反而因为失去了限制而更加兴盛。大同城里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金贝村。想喝羊杂碎汤,他们就会想起金贝村小咕噜家的门店;想吃扁食儿,就会想到金贝村西头的老王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金贝村就这样自给自足快乐逍遥地生活着,世事风云似乎与他们无关。因为村里居民以契丹人为主,所以契丹的生活习俗成为金贝村的风俗。眼下正在举行的数星星的仪式,就是契丹人的习惯。

“您娘亲说得好,将军!咱契丹人最爱老天爷,是他老人家,赐给我们风调雨顺……”

吉伯力点点头,一阵风跑走了。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希尹踱步到兵器架前,取下那把随他闯过无数战阵的弯刀,抽刀出鞘,用手弹了弹寒气森森的刀刃,自言自语道:“这回,咱将用他的血来喂你,让你吃饱。”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用手捂住了嘴,他发觉自己失言了。

吉伯力说罢抬腿要走,希尹又把他喊住,压低声音说:“悄悄儿调一千军士,前来守卫监军府。另外,让咱们辖管的所有将军僚佐,立即来监军府会揖。”

耶律余睹走在前头,他回头望了望老人,亲切地问:

“末将遵令。”

“老人家,你尊贵的名字?”

“吉伯力,你布置下去,这大宋国书之事,不允许任何人透露,今儿个在这朝堂里见过的人,一律不得离开监军府一步。那巡逻队的官兵,要仔细观察病情,一旦能开口说话,立即带来见我。”

“扎力布。”老人答。

“不知道,末将只是方才在这衙堂里,看到上将军从小校手中取下。”

“扎力布,好吉祥。”耶律余睹忽然干咳了一声,笑着说,“在咱们契丹语中,扎力布是光明的意思。”

“你知道这国书?”

“可是……”老人顿了顿,沮丧地说,“咱们契丹人的国没有了,咱们对不起耶律阿保机皇帝,把他建立的辽国弄丢了。”

“他不是拿了一封大宋的国书吗?”

“国丢了,但咱们契丹人永远都不会消失呀,您说是不是,扎力布爹爹?”

“一个小校,驰驱二百余里,来大同见我,这事儿非同寻常。”

耶律余睹的口气中掺了一些诙谐,老人受了感染,也激动起来,提高嗓门说:“将军说得好,汉人有一句谚语,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末将查过,他们担负应州地面的巡逻任务。”

就这么说着说着,后生领着耶律余睹一行来到一只木盆前,这木盆并不在众多木盆的中间,而是在靠西的岗地的边缘上。耶律余睹俯身去看,只见盆中的水面浮漾着几十颗小星星,一颗足有鹌鹑蛋大小的亮星在它们的簇拥下闪着孤傲的光芒。“它的确是一颗亮星!”耶律余睹赞叹道。“它是最亮的一颗吗?”耶律余睹又问,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抬头仰望夜空,要寻找这颗最亮的星的位置,但是,幽邃的夜空上的星星如同战场上的箭镞一样密集,他无法辨认哪一支箭镞是自己射出的。

“他们从哪里回来?”

随同他一起来金贝村的萧仲恭知晓耶律余睹的意图,他指着天幕的西北角说:“大将军,盆子里的这颗亮星,就在那里。”

“没有。”

耶律余睹顺着萧仲恭的手指看过去,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发现了那颗星。它贴着一小片云翳的边缘,像是一颗樱桃般大小的采自贝加尔湖的珍珠,又像是草原的河岸上,坠落在榆叶上的一颗亮晶晶的雨滴。

“有呕吐吗?”

耶律余睹问:“这星有名字吗?”

“看出来了,巡逻队十个人,全部都火毒封门,我寻思他们一起吃了什么东西。”

萧仲恭答:“有,它叫天狼星。”

“唔。”希尹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冷冷地问道,“吉伯力,这事儿,你没看出蹊跷吗?”

“天狼星?”耶律余睹身子一震,“真的是它吗?”

“不能。”吉伯力顿了顿,又补充道,“小校比士兵们厉害,命虽保住了,但仍恍惚。”

“是的,大将军。”

“他们能说话吗?”

“怎么会是它呢?”

“没让他们走,都留在府中待命。”

耶律余睹喃喃自语,看来,他的心事被触动了。

“人呢?”

“大将军……”

“都已经喝了药。”

耶律余睹还想说什么,村上的那位扎力布老人插进来说话了:“大将军,吉星高照的主人来了,您得祝福他。”

“小校与士兵们现在怎样了?”

说着,只见一个头戴毡帽的年约五十开外的邋遢汉子歪歪倒倒走了过来,他显然喝多了。走到耶律余睹跟前,也不知道打住脚步,要不是老人拽住,他会一直往前走撞到耶律余睹。扎力布呵斥他:“李老三,你又灌了多少马尿?”

但是,眼前的这一份大宋的国书却隐约让他看到了希望,这份足足写了五张笺纸并加盖了徽宗皇帝玉玺的信札,与其说是国书,倒不如说是一封密函。身为大金国西路军都监的金吾大将军耶律余睹与大宋皇帝密谋灭金复辽。徽宗赵佶居然还怂恿耶律余睹自己来当辽国的皇帝,这可是惊天的秘密。从密信的字里行间中,可以猜测到这项计划他们已暗中接洽过一些日子了,但大金国君臣竟浑然不知,不要说远在金上京的太宗皇帝吴乞买、据兵平州的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就是留守大同与耶律余睹同居一城的完颜希尹本人,也未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想到这里,希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但此时,他并没有产生任何恐惧,而是像闻到血腥的秃鹫一样亢奋起来。他吩咐门口守卫的亲兵把吉伯力喊进来,问他:

“一壶?半壶?记……记不清了。”

读完这封信后,完颜希尹足足沉思了大半个时辰。尽管完颜希尹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他并没有沉思的习惯。他的五官长得粗犷,宽广的前额和肥厚的嘴唇显得特别突出。因为这长相,人们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果断和自信,事实上他也是这样的人。他常常会做出一些在别人看来是超出他自身能力的事情,但最终他总能把这件事办成。即便办不成,人们也都相信他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只有极少数像陈尔栻这样独具慧眼的人,才可以看出来这个总是给人以傲慢印象的金吾上将军,实际上藏着一份疯狂的本性。只不过碍于时运和地位,他不得不将心中的疯狂加以隐藏和克制。他总是巴心巴肝地想着能够独自做成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却从来也没有在他命运中出现。

李老三呵呵笑着。

金吾上将军如今总兵在外,且有西南招讨太师之助,燕云旧部拥戴,同德协心,足以共成大事。以中国之势,必竭力拥卫,何事不成?谋事贵断,时不可失,惟金吾上将军图之。书不尽言,已遣密使前来,面道委曲。

耶律余睹打量这个人,很显然,他是一个混血儿,脸上最突出的,是高挺的鼻子和生了短髭的翘起来的下巴。

昔闻金吾上将军前为辽国渠帅,数有大功,谋立晋王,实为大辽宗社之计,不幸事不克就,避祸去国。向使前计若成,晋王有国,则天祚安享荣养。耶律氏不亡于天祚,不害其为孝,金吾上将军为耶律氏之计,诚至忠矣。宗社之英,无人所望。为宜继有辽国,克绍前休。以慰遗民之思。

“你是契丹人吗?”

昔我烈祖章圣皇帝,与大辽结好于澶渊,惇修信睦,百有余年,边境晏安,苍生蒙福,义同一家,靡有兵革战斗之事,通和远久,振古所无。金人不道,称兵朔方,拘靡天祚,剪来其国。在于中国誓好之旧,义当兴师以拯颠危,怎奈金主谎言欺我大宋,起不义之师,分据燕土,金匮之约,藏在庙祧,委弃勿遵,神人怨恫。致金人之强暴,达于全辽。道君皇帝深悼前非,念烈祖之遗德,思大辽之旧好,辍食深念,无时敢忘。近闻萧仲恭、赵瑜等辽旧臣念道辽国与燕、云人民不忘耶律氏之德,冀望中国诏令,拥立辽之尚存耆旧,众望所属,无如金吾上将军。

“不,我娘亲是契丹人,父亲是汉人。”李老三打着酒嗝,朝问话的耶律余睹合着双拳打了一躬,接着说,“大将军,托……托你的福……福,今年的吉星,落到……到我的盆子里了。这……这可……可是真的?”

大宋皇帝致书于左金吾上将军都监耶律太师:

“真的。”扎力布抢先回答。

衙堂里只剩下完颜希尹孤零零一个人时,他才从容展读那封国书:

李老三虽然其貌不扬,但开口说话却声音洪亮,嗓音有磁性。耶律余睹对他产生了兴趣,问道:“你的木盆放在这岗地的最边上,是你选择的吗?”

衙役领命去了,门客也都退回去重新落座,另有几名衙役正要抬走小校,完颜希尹却发现小校手里拿着一封信札,便上前取下小校攥得紧紧的信札。他一看是来自大宋的国书,立刻一脸峻肃,等到抽出笺纸看了开头几行,他立刻下令门客等人悉数退出。

李老三摇摇头:“不是的,是我来晚了,只能搁那儿了。”

听着这些议论,完颜希尹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雄黄、砒霜。”

“你是幸运的。”

“村上一位老头儿,让人找来雄黄,加一点砒霜,调了一些蜂蜜,泡了一碗水喝下去,不到两个时辰,那人就好了。”

“托你大将军的福。”

“怎么救治的?”

“天狼星,今夜里最亮的天狼星,落到你的盆子里了。”

“被救治好了。”

“天狼星,是天狼星吗?”

“后来这人怎么样了?”

“是天狼星。”

“有,记得我小时候,村子里一个人喝了一碗鹿血后,也是这症状,舌头肿得像桃子,塞在嘴里动弹不得。”

得到耶律余睹肯定的回答后,李老三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像一只陀螺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嚷道:“天狼星,天狼星,我的娘亲啊,今年,我真的要发财了!”

“火毒有这么厉害?”

耶律余睹看到李老三口齿也伶俐了,人也活泼了,禁不住好奇地问:“李老三,你知道天狼星吗?”

“看他这样子,是火毒封门。”

“知道,知道,它是战神之星,主杀伐。大将军,您来了,这战神之星就出现了,这是天意。”

知晓事情的经过之后,完颜希尹心中产生了更大的疑问,他拉着小校的手,折身又返回衙堂,本想向小校问个究竟,即便不会说话,能打个手势也行呀。谁知此时小校已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上了,门客们也都离了座位,围着小校七嘴八舌:

“你的财运怎么连着战神之星呢?你做啥营生的?”

完颜希尹问一位站在院子里的名叫吉伯力的牙将。其实不待他问,吉伯力也准备告诉他:这些士兵是同一支巡逻队的,那位小校便是他们的队长。大约半炷香之前他们来到监军府,那时,小校嗓子沙哑,但勉强还能说话,他艰难地说他要求见希尹大将军,有紧要的事儿禀报。当值的吉伯力认为希尹的造字会议刚刚开始,他害怕小校闯进去会败了希尹的兴头,故阻挠小校不让他进去。小校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忽然间手抓喉咙,也不顾吉伯力的阻挠,发疯地冲进了值事厅。他一走,吉伯力发现院子里的士兵都发了小校同样的症状,正慌张着不知怎么处置,恰好完颜希尹走了出来。

“我是钉马掌的,没有马,契丹人还叫契丹人吗?只要打仗,我的生意就好了。”

“他们是干啥的?”

面对李老三的兴奋,耶律余睹心中升起一种不祥之兆。他不知道这不祥之兆究竟来自哪里,但人的预感从来就说不清道不明。他吩咐手下拿了五两银子赏给李老三,而后又问他:“你会唱歌吗?”

士兵们同小校一样,表情痛苦,说不出话来。

“我娘亲是草原上的百灵鸟。”

“你们怎么啦?”

“我问你哪,听你的声音,说话也像唱歌。”

完颜希尹怀着好奇心随小校走出门来,发现院子里横七竖八或蹲或坐着八九个士兵,都在挠喉咙。

这么一称赞,李老三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擤了擤鼻子,说:“会唱那么一点点。”

小校伸手撕挠着喉咙,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外头。

“你给大伙儿唱一曲吧!”

小校张大了嘴巴,憋红了脸,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完颜希尹感到蹊跷,便起身踱步过来,问小校:“你怎么失了声儿?”

“唱什么呢?”

“有何事?”完颜希尹问。

“拣你会唱的。”

这时,衙堂外冒冒失失走进一个身着戎装的小校,趋到完颜希尹跟前单腿一跪行了军礼。

李老三想了想,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大萨满领着我们唱的请神曲太神圣,村子里举行婚礼时唱的曲儿又太甜腻,都不适合今夜里演唱,要不,我唱一首《五更转》?”

门客们点头,纷纷开始冥思苦想。

“不,你不能唱这个!”

完颜希尹立即下令:“今天,你们就把皇帝这两个字给我造出来。”

扎力布首先反对,但耶律余睹反而生了兴趣,他问:“你会唱《五更转》?”

众门客回答:“谨遵大将军之命。”

“拣耳朵拣来的,我今年的幸运是天狼星,我得唱这个。”

完颜希尹尽管心里头赞赏王吉久的学问渊博,却不赞同他的观点。他说:“王先生提起葫芦根也动,汉字好是好,但没有十年八载,怎么造得出这些古怪字来?咱们得抄近道儿,把重要的字先造出来,争取一年时间,咱们就能用女真字出告示,你们各位意下如何?”

“大将军!”扎力布还想阻止。

门客们你一嘴他一嘴地附和完颜希尹。王吉久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他耐心解释说:“诸位仁兄所言,还是在说话语,不是讲文字,文字与话语,究有不同。汉人作字,自有规矩,凡天下之事,没有文字所不能表现者,因事而异,字有损增。如爵字可减化为 ,鹤字可减化为隺,这是为了刻碑的方便。有时为表示敬重,亦可增画。如春字可写作 ,秋字可写作穐,把天地写为墬等等,其例子不胜枚举。汉人的字,既带吉祥,也带感情。咱们女真造字,还得学习汉字的规矩。”

“让他唱吧!”

“哪怕三两个娘儿们坐一块儿嘬牙花子,听了也像耍花舌子。”

在耶律余睹的鼓励下,李老三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是啊,汉人的字尽是弯弯绕。”

一更刁斗鸣,大辽旗连城。射雕神箭手,拥戴大将军。

看到王吉久摆着架势要掉书袋,希尹阻止了他,兀自说道:“咱女真人不要学汉人,弄一堆词语说一个称呼,道一件事儿,所以,同汉人说话,他们之乎者也一大篇,忒他娘的费劲。”

李老三一开始歌唱,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昂起头来,面对着无垠的夜空歌唱,声音深厚而又沉着。从蒙古高原吹来的带着马粪味的凉风,将他的歌声传得很远。《五更转》是契丹的英雄们喜欢传唱的一首歌,甚至有人说它是大辽的军歌,所有的士兵都会唱。当李老三开始唱第二段时,便有人低声跟着哼唱起来:

“大将军,咱还没说完呢……”

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拉开弓似月,聊持剑比霜。三更筚篥响,战旗拂寒春。迎敌冲锋去,万死不辞人。

“这么多?”

四更星汉低,刀剑与云齐。将军大帐里,胡笳杂马蹄。

王吉久回答:“有皇上、天子、陛下,还有皇上自称的朕,老百姓称叫的万岁爷。古时候,皇上还称寡人。”

唱着唱着,在场的人都产生了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些跟着李老三哼唱的人,这时候都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了。因为灭国的痛苦,也因为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受了这歌声的召唤,许多麻木的心突然苏醒。跟着唱的人越来越多了,就连一直排斥这首歌、认为它是不祥之音的扎力布老人,最后也亮开了混浊的嗓子。耶律余睹也无法抗拒现场炽烈的气氛,几乎与扎力布老人同时亮开了歌喉:

此时衙堂内坐了十几位门客及监军府官员,门客中学问最大的,是前辽南京秦晋王王府中的录事王吉久,他是汉人,却是辽国的进士,因职务的原因,他对辽、汉两国文字多有见地。当谈到皇帝这两个汉字如何造成女真字时,希尹问王吉久:“你说说,皇帝这两个字,汉字中还有哪些同义的词儿?”

五更上城楼,曙光满山头。三军众将士,慷慨解国忧。

节令虽然已近春分,可是大同城里,依然一片肃杀。住在东城的大金国西路军左监军完颜希尹,正在衙堂与门客聊天。希尹通文墨。所谓文,即辽文、汉文,女真部落只有语言,却无文字。大金立国后的一应文书,皆用汉文书写。有鉴于此,希尹认为有伤国体尊严,遂下决心要学汉之仓颉,创立一套女真文字。但他毕竟是行伍中人,率军打仗金戈铁马是分内正事,因此,他只有在闲暇时才能推进造字的工作。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搜求征召了十几位谙熟辽、汉文字的秀才作为门客。春节后,完颜宗翰回金上京面圣述职,他与西路军右都监耶律余睹二人留下来处理军务。因为主帅不在加之又未授权,故对大宋的一应谈判及交涉也全都停止。两位大将除了例行防御之外,倒也清闲无事。所以,完颜希尹才得空与门客商讨造字的事。

唱完了《五更转》,耶律余睹怅然若失。而现场不知是谁低声哽咽了起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名亲兵上前向耶律余睹禀报,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宠爱的小老婆萧莫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