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嗣察言观色,看了一眼小八爷,发现他心不在焉地咬着自己的右食指,便问他:“小八爷,听说帅夫人这个称呼,是你叫出来的。”
萧莫谛感叹着,也触动了自己的心思,脸上露出了惆怅。
“是啊。”小八爷瞧了萧莫谛一眼,讨好地说,“咱主人是大金国西路军大元帅,他的夫人自然是帅夫人了。咱这么开口一叫,上上下下就都这么叫了。”
“南朝皇帝风雅,他身边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赵良嗣赞道:“帅夫人,这称呼真好。”
“李师师写给皇上的词,表露的是两人的私情。我一个当臣子的,哪敢从中掺和?皇上后来自己也想明白了,再没问这件事。”
萧莫谛微翘的嘴角上挂着微笑,她显然对这个称呼也是满意的。
萧莫谛惊讶地问:“你是南朝皇帝钦封的学士,敢不奉旨?”
赵良嗣用心地琢磨着萧莫谛内心真实的感受,尽量找一些令她愉快的话:“帅夫人,南朝皇帝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尽管她们享尽了荣华富贵,但若是说到幸福,就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你。”
赵良嗣摇摇头。
“是吗?”萧莫谛微微有些诧异。
“你和了吗?”
“是的。”赵良嗣肯定地说,“幸福好像是一颗糖,放在一个人的嘴里,那肯定是很甜很甜,但如果放在一桶水里溶化,再分给很多人喝,恐怕大家都喝不出甜味来。”
“在下读过几首。有一次,皇上将李师师写的一首小词给在下看,嘱在下和一首。”
萧莫谛想了想,笑道:“赵学士很会说话。”
“我没有看过她写的诗。”
赵良嗣继续说:“帅夫人,你是一个人吃一颗糖的。”
“正是。”
萧莫谛秀美的椭圆形的脸庞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她不是在回答赵良嗣,而是自言自语:“我很知足。”
“李师师,就是那个南朝皇帝最喜欢的女子?”
“金、宋、辽三国,在下都很熟悉。论皇帝,最无趣却最能干成大事的是大金国的阿骨打皇帝;最有趣的是南朝皇帝,他既是九五之尊,又是风流才子;至于大辽国的天祚帝,不用在下饶舌,你更清楚。在下要说的是,三国中的元帅,会带兵打仗的不在少数,但像你的夫君完颜宗翰这样逢战必胜、逢敌必克,让人一听名字就心里发憷的将军,的确不多见。”
“从这两句诗来看,一是帅夫人对宗翰元帅的思念与挂牵可谓情深意切,铭于肺腑;二是帅夫人虽然是契丹望族,却对汉人文化的学习用力尤深,且天资非凡。你作诗的功力,可与汴京城中的李师师媲美。”
萧莫谛厌恶男人们的杀伐之事,她说:“宗翰说过,待战争结束,就解甲归田,带着我,到草原上去放牧。”
“本来想写四句的,但写了两句后,再想不出好句子来了。”
“啊,那才是神仙眷侣,”赵良嗣顺着萧莫谛的话头说,“只是这战争的结束还遥遥无期啊。”
“是的,在寺僧那里,在下看到了帅夫人留下的两句诗。”
“啊,是吗?”萧莫谛愣着问了一句,这才记起赵良嗣是南朝使者,立刻警惕地问,“赵学士,你来元帅府中,究竟有何事?”
“冬至怎么啦?”萧莫谛想起了那首诗,浅浅一笑,问,“赵大人,上午你也去华藏寺敬香了?”
“实不相瞒,有两件事。”
“帅夫人,今日是冬至。”
“政务事不要与我谈,待元帅回来,你与他谈去。”
三人坐定之后,萧莫谛首先开口问话:“赵学士,你为何要来见我?”
“帅夫人,这两件事是要与你谈的。”
萧莫谛此前并未与赵良嗣见过面,但常常从完颜宗翰的闲谈中听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金宋密盟联合灭辽的始作俑者。她并没有好奇心要见这位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人物,但小六儿拿进来的那首七言绝句让她喜欢,她才应允来花厅见一面。小八爷将客人介绍完毕就要离开,萧莫谛喊住他,让他坐下相陪,这意思很明显,她作为宗翰元帅的如夫人,不可能单独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相见。
“什么事?”
雪还下着,天气大寒,但花厅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萧莫谛走进来,先卸了貂皮衬里的大红丝绵斗篷,然后才坐到主人位上,小八爷上前将赵良嗣介绍给萧莫谛。
“先说第一件事。”
元帅府即过去辽国的晋王府,一进五重:第一重是轿厅,两边厢是十二间值房;第二重是客厅,两边厢是卤簿书记掌印参事官房;第三重是廨房,东侧是膳厅,西侧是花厅;第四重是书房、经堂及书库;第五重是主人起居晏寝之地。四、五两重外人不得进入。萧莫谛从五重的绣房中出来,小八爷在四重书房外的门厅里等候,而后领着她走进三重西侧的花厅。斯时赵良嗣已被领来这里候见。
赵良嗣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镶金木盒,从中拿出三个多月前曾想送给李师师却被她拒收的那条七彩宝石项链系着的虫珀吊坠,恭恭敬敬地递给萧莫谛。
在华藏寺的僧寮里,赵良嗣看到了萧莫谛在雪花飞舞中的背影,在那一刹那间,他猛然意识到要想让完颜宗翰对大宋朝廷的立场有一点改变,萧莫谛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萧莫谛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问道:“一看就知道,这是大辽国的宫廷首饰,你拿来干什么?”
这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一直在大金军中传为美谈。完颜宗翰是一位纪律严明寸土必争的铁血将军,但唯独在萧莫谛面前展现了他人性的另一面——温柔、体贴,在百般的呵护中体会与享受男欢女爱的乐趣与真情,萧莫谛也因此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两人结缘之后,真可谓如胶似漆、相敬如宾,没有外人的时候,两人以“翰哥哥”“谛妹妹”相称。
“帅夫人,这是一颗价值连城的虫珀吊坠,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关于完颜宗翰与萧莫谛的结合,赵良嗣早有耳闻。据说去年春上完颜阿骨打率军攻占辽上京时,天祚帝已经逃到了辽东京,他带走了十之八九的皇室成员,包括皇后和几位宠妃,还有十几位皇子。但是,已经册封五年的元妃萧莫谛却被天祚帝留了下来。大金军攻占辽皇宫,留在宫中的各类女眷尚有数百名。当天晚上,大金军在最为壮丽的辽上京皇城端明殿里举行盛大的庆功晚宴,将士们几乎把所有的宫娥彩女从每一间房每一个角落里清查了出来,全部集中到端明殿里为将士们佐酒侍宴。在这些年轻的女人中,身份最高的当属元妃萧莫谛。粗粝毫无教养的大金军将士们以取笑调戏萧莫谛为乐事。萧莫谛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她想自杀都找不到机会,只能听凭这些肆无忌惮的将士侮辱。酒宴开始的时候,完颜宗翰因为要处理一件紧急的军务没有参加,当他走进端明殿,宴会粗野而又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这时候,已喝得醉醺醺的完颜希尹从一堆酒鬼的纠缠中拽出了萧莫谛,当着阿骨打皇帝的面,他将一把酒壶塞到萧莫谛手上,要她用嘴巴喂他酒,倔强的萧莫谛坚决不从,完颜希尹感到大失颜面,竟拔出弯刀要挑开萧莫谛的衣襟,将提梁壶里的酒淋向萧莫谛的胸脯。完颜宗翰走进端明殿,在阿骨打身边给他预留的座位上坐下,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立刻起身去制止完颜希尹的无理行为。完颜希尹发酒疯,竟指责完颜宗翰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并强词夺理说,天祚帝的女人就该作践……这时候,恰好两名士兵抬了一坛酒过来要给每桌续酒,完颜宗翰拦下士兵,拧开坛盖,举起那坛酒朝完颜希尹兜头兜脑淋下来。在将士们的哄笑声中,完颜希尹恼羞成怒,便放过萧莫谛挺起弯刀要与完颜宗翰决斗。完颜希尹的个头儿只能勉强够着完颜宗翰的肩膀,打斗根本不是宗翰的对手。这时,宗望起身将希尹抱住,在宗弼、宗磐、娄石等几位兄弟的劝阻下,一场械斗才得以制止。这时,又有一个意外发生,因兄弟争执而一时无人纠缠的萧莫谛,从地上拣起一块摔碎的酒坛瓷片,狠命地扎向自己的颈子。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宗翰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将瓷片夺下,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到阿骨打皇帝跟前,请求阿骨打皇帝同意他纳萧莫谛为妾。阿骨打对完颜宗翰有着慈父般的感情,答应了他最为倚重的既是侄儿又是心腹大将的请求。
“不知道。”
今天上午,赵良嗣比萧莫谛先到华藏寺,这是一次巧合,赵良嗣事前并不知道萧莫谛要来。萧莫谛同她的姐姐萧莫娜一样笃信佛教,她在大同住了一年多,城中的各处寺庙都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但是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座华藏寺。她每次来,都有完颜宗翰的卫队护送,寺院都会清场。赵良嗣久慕云冈石窟的佛国气象,虽然来过几次大同,却因每次忙于政务来去匆匆未及浏览。这次因为等待完颜宗翰,倒有了几天空闲,于是选在冬至日来到云冈石窟敬香礼佛,却没料到萧莫谛也同时来到这里。清场时,赵良嗣躲到华藏寺的僧寮里,待萧莫谛的辇车离开了,他才得以出来。当他从寺僧那里看到萧莫谛题写的两句诗后,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即前往元帅府拜访这位令完颜宗翰十分怜爱的侧室。
赵良嗣于是又把虫珀吊坠的来历讲了一遍。出于好奇,萧莫谛接过虫珀吊坠仔细看了一遍,禁不住感叹:“天祚帝的母亲,命运太悲惨了。”
赵良嗣来到西京大同府已经三天了,因为宗翰尚未从金上京归来,留守大同的西路军监军完颜希尹与副都统耶律余睹接待了他。赵良嗣对这两个人并不陌生。完颜希尹也是阿骨打皇帝的族侄,与宗望、宗翰、娄石等一样,都是阿骨打誓师伐辽的第一批战士,但他为人精明鬼点子多,属于那种争强好胜但朋友不多的人。耶律余睹本是天祚帝麾下的大将,其地位高过耶律大石,更高过张觉与郭药师,也是得到阿骨打器重的第一个降金的大将。这两个人都服膺于完颜宗翰,但他们两人之间却互不买账且常有龃龉。赵良嗣在大金国君臣间有广泛的人脉关系,也知道一些一般人无从知晓的隐秘,譬如说完颜希尹与耶律余睹的不和……正因为如此,在见到完颜宗翰之前,赵良嗣在与完颜希尹或者耶律余睹见面时,只能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而把此行的目的深深地隐藏。
“是啊,这颗吊坠是天祚帝父亲送给他心爱的妻子的定情物。凡是不该得到它的人,拿到它就会死于非命。”
赵良嗣此回来西京大同,却也事出有因。九月下旬,当王安中执行童贯的命令将张觉枭首后,金宋两国的关系稍有缓和。完颜宗望下令进逼居庸关的十万铁骑后退了五十里地。但云中、武、朔等山后六州的交割仍遥遥无期。此前,曾任河北河东两路招讨使的谭稹约见了完颜宗翰一次,赴金谈判特命全权大使马扩赴西京大同两次,均为武、朔二州交割一事进行交涉,但都遭到完颜宗翰的拒绝。理由有三:第一,天祚帝尚未擒获,以西京为首的山后六州都有可能是他藏匿或进攻的地方;第二,阿骨打在世时确定的从燕京城及各州县迁往金上京的十万移民,由于张觉叛乱,导致大部分移民逃回原籍,大金国皇帝曾就此事致书宋国皇帝,务必要燕山府如额押赴回流移民至辽阳府交割,至今仍不见行动;第三,原拟定在岁输粮币数目之外,额外增加二十万石军粮,用作讨伐张觉与追捕天祚帝的费用补充,至今亦不见输送。谭稹与马扩将完颜宗翰的这三条理由带回汴京后,时任中书令的王黼认为除第一条理由还勉强说得过去之外,余下二条均站不住脚。因为最初两国密盟,交割燕云十六州的条件并不包括上述内容,大金国单方面提出额外索求,朝廷既不能答应,又要据理力争。由于他不妥协不让步,故与大金国的谈判陷入僵局。蔡京第五次拜相重掌枢密院后,童贯亦以中书令的身份出任河北河东两路招讨使,他们两人汲取王黼被免职的教训,私下多次密议,决定将如今在龙图阁供闲差的赵良嗣重新起用。他们认为在长达六年的交往中,赵良嗣已深得大金国君臣的信任,加之他对张觉事件的判断以及与王黼抗争的勇气也令蔡京、童贯二人激赏。在说服徽宗皇帝之后,赵良嗣再次以全权大使的身份来到大同。因为赵良嗣有一句话让徽宗皇帝听进去了:若想宋金两国谈判取得进展,大金国方面最关键的人物既不是皇帝吴乞买,也不是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而是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
“那,什么人可以得到它呢?”
看到这首诗,萧莫谛略略有些诧异,心想这赵良嗣怎么上午也去了华藏寺?于是换了礼装,移步到前堂与赵良嗣相见。
“天祚帝本人,或者他的亲人。”
诗之末,还有一行小字:冬至日,雪中游华藏寺所见。
听到这句话,萧莫谛像被大马蜂螫了一口,她立刻把吊坠还给赵良嗣,忙不迭声地说:“天祚帝不是我的亲人,他是我的仇人,对,是我的仇人。”
偏是红妆爱雪妆菩提也懂爱娇娘香车归去诗囊满一树梅花十里香
“帅夫人,你别误会,在下拿这颗吊坠来,不是为了送给你。”
小六儿说着,就把那张笺纸递到萧莫谛手上。萧莫谛将笺纸凑到金烛台跟前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那你拿出来干什么?”
“帅夫人,这是他的见面礼。”
“在下想通过你,把这颗吊坠交给宗翰大元帅。”
“啊,他为何要见我呢?”
“他,他更不能要。”萧莫谛几乎嚷起来,“天祚帝是我的仇人,他更是宗翰的敌人。”
“赵良嗣。听说先前也是辽国的臣子,后来投奔到南朝。”
“正因为这样,在下才赶来送这颗吊坠。帅夫人,你一定要收下。”
听说小八爷建议她出面接见,这倒引起了萧莫谛的重视,她问小六儿:“南朝的使者叫什么?”
赵良嗣说着,又把吊坠搁在萧莫谛面前的几案上。萧莫谛白了他一眼,对小八爷说:“小八爷,送客!这颗吊坠,也让他带走。”
小八爷名叫安勃烈,是个契丹人,是几年前完颜宗翰大破黄龙府时的战俘,宗翰就将他收在帐下听差。六七年间,安勃烈跟着宗翰南征北战,感情越来越深,宗翰就将他封为元帅府校尉,这是个六品的武官,专管宗翰元帅府中迎来送往置东办西的杂事。这些事务既有官场的往来酬酢,也有宗翰的诸多私事。当这份差肯定是得到主人信任的心腹。安勃烈在族中子弟中排行第八,故元帅府中的人都习惯叫他小八爷。
小八爷起身就要逐客,赵良嗣朝他拱了拱手,又对萧莫谛说:“帅夫人,你听我把话说完,在下拿出这颗吊坠,绝没有讨好你们的意思,更不会加害你们。”
“小八爷说,这个人你可以见一见。”
“那你……”
“南朝的使者?咱一个妇道人家,何时见过公门中人,不见。”
“物归原主。在下是想请完颜宗翰元帅,将这颗吊坠送还给天祚帝。”
“南朝的使者。”
“他怎么还?”
“什么人?”萧莫谛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可是她却听不到任何有关完颜宗翰的消息,萧莫谛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偏偏这个时候,像一只乖巧的猫一样的丫鬟小六儿,不知又从何处突然间冒了出来,她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笺纸,对萧莫谛说:“帅夫人,有人要见你。”
“冬至。”
一路上,萧莫谛牵挂着这首诗,更牵挂着完颜宗翰。九月末,完颜宗翰启程前往金上京参加大金国第二任皇帝吴乞买的登基大典。走时就说会在冬至之前回到西京。萧莫谛数着日子过,没想到挨到冬至日还不见夫君归来。所以一大早,她便跑到华藏寺烧香……
“对,冬至。今天,天祚帝已离开了夹山。”
这两句诗是她上午去云冈石窟华藏寺进香时,应寺僧的请求写下的。本来是想写下四句一首完整的七绝,怎奈写下两句后,忽然想到这么个暴风雪的天气,不知夫君完颜宗翰自金上京归来,路上是否安全,想着想着心绪就乱了。加之大雪像绒花似的越下越密,护送她的小校担心路上结冰辇车无法行走,也催她赶紧回程,于是她只好留下这首半拉子诗打道回府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惆怅佛龛添雪意妾心温暖却思君
赵良嗣诡谲地一笑,对萧莫谛说:“帅夫人,这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大元帅一回来,请你转告他,务必要单独见我,我有十万火急的情报告诉他。”
老八辈儿传下来的话“夏至日长,冬至日短”,今日恰好是冬至。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加之半上午就开始下的这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曾稍歇,所以到了下昼的未时,天色就开始发暗。野地里看不清十丈开外的东西,屋子里的物件儿就更是分辨不清了。坐在绣房里的萧莫谛,为了阻挡寒气的入侵,命丫鬟小六儿关了可以瞭望内庭的窗扇,点亮那一只凤鸟造型的金烛台。她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看着桌上的一张笺纸出神,那笺纸上写了两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