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帅,你要学会识大体……”
“那,有朝一日,大金国要我郭药师的脑袋,你们也就割了送去?”
“呸!”郭药师狠狠啐了一口,悻悻说道,“咱一辈子厌恶的就是张口闭口识大体,却不做人事的烂秀才,咱不与你们理论,咱去汴京,咱去找赵皇帝理论。”
“皇上也没有办法呀。”
郭药师说罢,一起身抬屁股顶翻了椅子,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了。
“那,张觉就该死?”
深夜的会议虽然不欢而散,但怒气冲冲的郭药师并没有做出什么越格的举动,而是按王安中的指示于第二天巳时之前将张觉送到王城的甲仗库。其实,在离开府衙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想法,要连夜将张觉放走。他既不能保护他,放他一条活路总是可以的吧。但回到官邸与心腹甄五臣密议之后便改变了主意。这主要是得益于甄五臣的劝阻。甄五臣说,既然徽宗皇帝降旨要诛杀张觉,就是害怕惹恼大金国君臣重新收回已经交割的燕山府。这时候放走张觉就会得罪徽宗皇帝,失去南朝的信任和保护,他郭药师就会成为第二个张觉。郭药师冷静一想,觉得甄五臣的话有道理,于是放弃了铤而走险的念头。第二天他去军营以王安中宴请并商量要事为由骗出张觉,却把张劲和李石留下,他不想让张觉的家族灭门。
“药帅,完颜宗望已经调集十万大军进逼燕京,你难道不知道吗?”
郭药师亲自陪同张觉来到燕京内城正南的应天门下,但见甲兵列队旗仗森严。两人在门前下马,换乘了两乘早已备好的蓝呢官轿进去,绕了几重宫殿,官轿在王城西北角的一道院墙门前停了下来。张觉作为萧莫娜的四大金刚之一,对王城很熟悉,他下轿后,问郭药师:“这里不是甲仗库吗?”
“赵皇帝?是他下旨要杀张觉?”
“是的。”郭药师点点头。
“当今圣上。”
“王大人请我,要么在中殿议事厅,要么在后殿大膳房,怎么会在这里呢?”
“谁?”
“若在平常,的确该在那里,但今儿个却不能。”
王安中回答:“对大金国的任何一项举措,只有一个人能够做主。”
“为何?”
郭药师不服气地问:“这是谁的主意?是童大人密令吗?”
“你不知道吧,大金军那位鬼精鬼精的小将朵颜,现在正在燕京城里头呢!”
屋子里的气势顿时又缓和了,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王安中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童贯大人后天就到燕京,在他来之前,张觉的事必须了断。”
“朵颜,是不是从甄五臣身上夺走南朝皇帝写给我金花笺的那个家伙?”
郭药师从未见到王安中如此镇定从容,这吃软不吃硬的粗人,只得拔出刀来放进刀鞘,重坐回到椅子里。
“正是。”
蔡靖不满郭药师的霸蛮粗鲁,本想出面劝阻,又恐引火烧身,故呆坐着不置可否。王安中清楚郭药师这是撒野给他看,但这回他有底牌,虽然并不十分有底气,却竭力装出神定气闲的样子。他首先朝涌进议事厅的护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对郭药师笑了笑,言道:“把你那刀片收回到鞘子里去如何?老夫看到它颤颤悠悠的样子,心里头就发慌。”
“他怎么来了?”
看看屋子里的人都噤若寒蝉,郭药师又把刀从桌面上拔出来,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再奋力砍下去,他一松手,吃进木头里的弯刀在桌面上颤动着,郭药师又示威似的喊了一句:“看到了吗?这刀不是吃素的!”
“为你而来。”
郭药师凶巴巴地吼叫着,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盛气凌人地瞪着王安中。议事厅顿时气氛紧张,坐在郭药师旁边的官员,都骇得直挪身子,值岗的护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挥刀抡棒地冲了进来。
“为我?”
“咱郭药师掂量有屁用,”郭药师一下子爆了,他霍地站起来,从腰间刀鞘里扯出弯刀,猛地朝桌上一砍,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嵌进桌面,“谁敢动张觉,咱这把刀可不是吃素的!”
“觉帅,实话告诉你吧,上次割下刘兴仁的人头送到平州,被他们看出了破绽。”
“张觉的一条命,同大宋朝廷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郭大帅你难道掂量不出来?”
两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围墙里一座小殿门前,这是甲仗库的衙堂正门。张觉正欲抬脚进门,听了这句话,便把迈过门槛的右脚收了回来,敏感地问:“看出什么破绽来了?”
“这么说,你要杀张觉?”
“觉帅,你把下巴抬起来,让咱看看。”
“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吗?”王安中一反往常那种畏葸不前的窝囊样子,硬声硬气重复道,“下次交首级,一定得带上红痣。”
“看什么?”
郭药师一听,愣住了,急忙问道:“王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接着又不停地捋着自己花白的长须。
王安中回道:“是得瞧瞧,下回给大金军交首级,一定得把这颗红痣带上。”
“你下巴兜兜的肉缝缝里,是否长了一颗红痣?”
王安中借机讥刺了郭药师几句,郭药师本想发作,但事情既然露馅了,他也就只好压下火气,咕哝道:“待会儿咱回去,非得把张觉的下巴兜仔细瞧瞧。”
“噢,是有一颗。”
“一颗红痣被疏忽,就将药帅的锦囊妙计付诸东流,这一下,我们更被动了。”
“你让咱看看。”
“是呀,我也没有注意到。”蔡靖附和。
张觉扬起下巴,撩开胡须,在两道肉棱之间的缝缝里,果然有一颗红痣。
吴云昌仍心有余悸,加之怯场,结结巴巴半天才说清楚,他话音一落,郭药师就疑惑地问:“张觉的下巴底下有一颗红痣,咱跟他认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看到?”
“他娘的,藏得这么深,居然被那臭小子发现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郭药师与蔡靖一前一后来到燕山府议事厅,府中的一些当事僚佐椽吏也接到通知参加。待大家坐定,王安中清咳一声开始说话:“刚才更夫报了亥时,这么晚把诸位请来,是碰到了一件必须连夜议决的大事。吴云昌,你先把去平州交付首级的事给各位禀告。”
“哪个臭小子?”
吴云昌把二柱子辨认首级的经过又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王安中听罢,便指示说:“待会儿郭大帅、蔡大人来了,你把方才讲的话再说一遍。”
“左企弓的那个小书童,叫二柱子,你还记得吗?”
“是的。”
“记得,左企弓临死前,请求我把这小子放了,我就放了。”
“红痣?”
“他呀,要当你的催命判官,唉,这叫一报还一报。”
“是下巴里头的一颗红痣。”
“药帅,此话怎讲?”
吴云昌点头哈腰,仍是惊悸未消的样子。王安中又问他:“那颗首级,他们是怎么看出来是假的?”
郭药师正欲和盘托出说明事情原委,早在里面厅事里等候的王安中听到谈话声,便绕过屏风踱到门口来迎接,他朝愣怔在台阶上的张觉抱拳一揖,佯笑道:“觉帅,本官已在这里候你多时了,请进。”
“回大人,正是。”
张觉迟疑着,郭药师心里头难过,怕张觉看出破绽,就别过脸去。
趁郭、蔡二位还没到来这点间隙,王安中踱到后院草草喝了一小碗二米粥,吃了七八只扁食,填饱了肚子回到廨房,他问一直候在门外不敢离去的吴云昌:“这个朵颜,是不是驾船扮成渔民,从甄五臣手上劫走皇上金花笺的那个人?”
“觉帅,进来呀。”
方才朵颜咄咄逼人的架势,令王安中极度不快,但也无从发泄。他顾不得挪步到后院用膳安歇,而是回到书案前坐下,强打精神给皇上写奏本,请示如何处置张觉事件。他虽贵为燕山知府,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只木偶,没有人牵动机关线一下子也不能动弹。自从王黼致仕、蔡京接任之后,他就失去了依靠,凡事更不敢擅自做主。凡涉及与大金国纠纷之事,他是一事一报绝不马虎。这会儿他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字斟句酌写好奏本,刚刚盖好关防,准备八百里加急驰传送往汴京时,忽有值官来报,童贯大人的密札已到。王安中吩咐赶紧取来,当他展开密札一目十行地读完,第一个反应是将刚刚写好准备签发的奏本取过来一把火烧了,然后让值官火速去请郭药师与蔡靖。
王安中催促。郭药师回转身来,红着眼圈儿说:“觉帅,咱哥儿俩进去,好好吃顿酒。”说着就拉起张觉的手,一同跨进门槛。
郭药师出的李代桃僵的馊主意,如果不是二柱子站出来指出这颗人头有诈,差一点就蒙混过关了。这一事件更让完颜宗望与栋摩等大金军将士认为南朝君臣言而无信。完颜宗望甚至产生了立刻攻打燕京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的冲动,同意朵颜随着吴云昌前来燕京索要张觉的人头。
绕过屏风是一间三楹的正堂。两厢坐了十几个人,都是乐户打扮,堂中布置了一桌酒席。乐户们都持着乐器,显然是为这一场官宴奏乐的。
作为主管五州二十一县的燕山府军政总管,从上任之日,王安中就一直麻烦不断。虽然这一区域仍属汉地,居民十之七八也都是汉人,但毕竟让大辽国统治了二百余年,其居民的文化归属及生活习惯都有极大的改变,教化他们认同中原是一个漫长的任务,却又是当务之急。王安中上书徽宗皇帝,从内地府县征集年轻士子前来燕山府各州县建立官学并充任教谕,还请旨敕建孔庙,这项工作刚刚开始,但限于财力及人才,进展并不顺利。王安中入仕后一直担任文职,在官场素有诗名,所以对办学建庙引领士风格外在行,但作为燕山府交割入宋的首任知府,教育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军事与外交。因为眼下燕云十六州并未交割完毕,辽天祚帝尚在蒙古高原某个山洼里躲藏;大金国的开国皇帝突然死亡,但期望中的混乱并没有发生,吴乞买继任后,宋金两个盟国之间更是由外交摩擦发展到军事摩擦。眼下,两国的关系降至冰点,究其因,就是在大宋君臣的怂恿和诱惑下张觉叛金归宋。如果更准确地表述,张觉的叛金与大宋的关系不大,张觉叛金的最初动机是叛金复辽,后来才弃辽归宋,但大金国君臣坚持认为大宋君臣是张觉叛变的幕后推手。这也难怪,大宋君臣写给张觉的所有信函密札,全部都被完颜宗望缴获,白纸黑字无法抵赖。所以,当张觉逃往燕京后,他们才理直气壮地前来索要张觉的人头。
看到这阵势,张觉反而冷静了,他双眉一挑,厉声问:“这是鸿门宴吗?”
看着朵颜的背影,王安中心中暗暗叫苦。
王安中仍在遮掩,他指着上首的椅子说:“觉帅,坐下再说,坐下再说。”
朵颜说罢,带领三名手下大步离开廨房扬长而去。
“我不坐,你先说清楚。”
“这事儿不用商量。宗望大元帅已是忍无可忍了,你们南朝首先破了规矩,还有什么可商议的?”
看到张觉发犟,王安中一时没有主意,还是郭药师站出来说话:“王大人,你也别遮掩了,今儿个这顿饭,就是鸿门宴。”
“朵颜将军,这是宋金两国间的大事,本衙不得擅自做主。今儿个天黑了,你且先到驿馆下榻,明儿个,咱们再坐下来,冷静商议。”
王安中一脸不自在,也不敢看张觉一眼,咕哝道:“你说是鸿门宴,那就是鸿门宴了。”
“咱奉大元帅之命前来督办,咱十天之内,必须带张觉的人头回去。”
张觉这时反而坦然地坐下了,他问郭药师:“药帅,我张觉一直把你当兄弟,没想到你也在骗我。”
“啊?”
“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看看我今儿个穿的是什么?”
朵颜盛气凌人地说:“咱宗望大元帅说了,十天之内,必须交出张觉的人头。”
郭药师说罢三下两下就脱下了左衽的大辽戎服,露出了一件灰白的麻衣。
王安中本意是想辩解,但因心中有鬼,说话没有底气,像蚊子一样嗡嗡。
张觉不解地问:“你这是?”
“怎么会是假的呢?”
郭药师强忍了多时的眼泪这时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觉帅,今儿个送你上路,咱兄弟给你披麻戴孝。”
王安中没有回答,用双手捂住了脸。朵颜鄙夷地盯着他,说:“王大人,从你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人头是假的。”
张觉从没见过郭药师哭,更没有想到今日是他的大限,他的脸一下子青了,声音颤抖着问:“杀我是谁的主意?”
朵颜像猫戏老鼠似的,故意伸手从黑匣子中抓起一绺头发,在王安中面前晃了晃,揶揄道:“你不敢看?”
郭药师指着王安中:“你问他。”
“别把人头提起来。”
张觉的目光挪到王安中身上,四目相对,王安中脸上顿时有了烧灼之感,他垂下眼帘,辩白道:“童贯密札,传达了皇上的旨意。”
“别怎么?”
“皇上?你们的赵皇上。”张觉梦呓般地念叨了一句,紧接着他又歇斯底里咆哮起来,“赵佶呀赵佶,不是你亲自写信要我归顺吗?如今为何要我去死呢?荣华富贵没有了,父母妻儿没有了,田园家乡没有了,如今连命都没有了。赵皇帝啊赵皇帝,我张觉就是变成鬼,也要跑到汴京去找你复仇。”
看到朵颜又把手向黑匣子里伸去,王安中连忙又大声叫喊:“朵颜将军,千万别……别……”
王安中本来理不直气不壮一副赔小心的样子,这会儿见张觉口无遮拦辱骂皇上,顿时来了勇气,他一跺脚,手指差点戳到张觉鼻梁上,厉声喝道:“张觉,你给我闭嘴,你竟敢辱骂皇上,你真是胆大包天……”
“咱把人头提出来,当面指给你看看假在哪儿。”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张觉重重地掴了他一个耳光。王安中捂着火辣辣的脸,一边后退,一边气急败坏地嚷道:“你敢打人,来人呀!”
“假的吗?谁说是假的?”王安中外强中干。
这一喊,两边厢房里一下子拥出十几名刀斧手,拿着刀枪棍棒朝张觉扑来。
朵颜一手扶着匣子,一手停在空中,但五指叉开保留了一个抓的姿势,他把身子朝前倾了倾,说:“王大人,你不看看,怎么知道这个人头是假的?”
王安中躲在两个彪形大汉的后头,大声喊道:“快动手,宰了他!”
说话间,朵颜已打开了黑匣子,伸手要去提那个人头,王安中赶忙往后躲,摆着手说:“别打开,别打开!”
郭药师一下子跳到椅子上,瞪大了他那一双倒三角眼,断喝一声:“奶奶的,你们谁敢上前一步,爷先宰了他。”
“让你看看这颗脑袋。”
刀斧手畏惧郭药师,都收了脚步,郭药师跳下椅子对张觉说:“觉帅,你好歹吃点,吃饱了上路,见了阎王也不打哆嗦。”
朵颜伸手要打开黑匣子,王安中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张觉怔怔地望着郭药师,绝望的眼神中又充满了渴望。郭药师知道他的心思,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觉帅你放心,咱不会让你绝后,有咱在小劲子就平安无事。”
王安中语无伦次,那一刻,他感到异常沮丧。
“兄弟,我就把小劲子托付给你了。”
“啊,啊,好,好……”
郭药师点点头,眼角又滚出了泪珠,他把桌上的一把小酒壶递给了张觉。
朵颜把黑匣子放在王安中面前的几案上,恨恨说道:“王大人,这颗脑袋还给你。”
张觉接过了酒壶,也没说什么,拿牙齿咬住壶嘴,咕噜咕噜吞下了那壶浸着砒霜的毒酒。
离开平州的第二天傍晚,朵颜就率领二百骑兵从拱辰门进了燕京,他让吴云昌带路,一刻不停地进入内城,要求王安中接见。当他把那只盛放刘兴仁人头的黑匣子提进王安中的廨房,王安中知道事已败露,顿时觉得自己脖子上飕飕地生起了那种被刀片逼近的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