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金王朝:擒龙的骑士 > 第三十章 燕九节替身毙命

第三十章 燕九节替身毙命

“你进去看看便知。”

张觉三人随了郭药师出了帐篷,朝前走了百十步远,走到另一座帐篷的门前。一路走来,张觉便觉得气氛不对,因为沿途站满了手执刀枪的兵士。这些兵士一个个神情严肃,表现出大战在即的神态。在帐篷门口,张觉问郭药师:“来这里干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地头儿便知。”

郭药师咧咧嘴诡谲地一笑,仍是那句话:“你进去看看便知。”

“什么热闹?”

说话间,郭药师已撩开了帐篷门,率先走了进去,张觉神经质地提了提气,捏紧了拳头也跟着走了进来。当他们一行四人进来之后,帐篷的门帘又被掩上了。

郭药师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又把手背放在官袍上蹭了蹭,起身说:“你们吃饱喝足了,随咱去看个热闹。”

这座圆形帐篷并不太大,大约可以容纳十几个人,郭药师他们进来之前,帐篷里先已站了五个人:四名提着弯刀的战士,有两个手上还提着风灯,在靠右的角落里,还站着一名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高大粗壮的汉子。地上一个铺盖卷被麻绳捆了三道。在帐篷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只小桌子,桌面上搁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儿,也罩在一块黑布中。

“吃饱了。”两人一起回答。

郭药师一行四人靠着门帘儿站成一排。郭药师问离他最近的那名哨长:“准备就绪了?”

“你们呢?”郭药师又问张劲和李石,“你们也吃饱了吗?”

哨长挺了挺身子回答:“是的,大帅。”

“吃饱了。”

郭药师又瞅了瞅那名蒙面人,问他:“你就是请来的判官?”

郭药师舔了舔被肥腻的羊肉弄得油光水滑的嘴唇,问吃了两三块羊肉便不再动筷子的张觉:“你吃饱了吗?”

蒙面人并不回答,只是弯腰抱拳朝郭药师施了一礼。

“好一个郭药师,我以为与你交往这么多年,早就吃透了你,谁知我并不真的了解你。”

郭药师又指了指地上的铺盖卷,问哨长:“在里面吗?”

“起不起疑心是他的事,咱只要真心当他的臣子就行。”

“在!”

“赵皇帝难道不起疑心?”

哨长刚答应,铺盖卷里忽然传出几声粗重的呼噜,吓得张觉本能地一缩身子后退几步,问郭药师:“药帅,你要干什么?”

“汉人哪,凡事好动脑子,越是弯弯绕,越是受人尊重。咱们契丹人、女真人都是直肠子,说事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拐弯。咱穿不惯汉人的衣服,就说穿不惯,咱也不憋屈自己。”

“咱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只为救你的命。”

“药帅……”

“救我的命?”张觉大吃一惊。

张觉说出自己的疑问后,郭药师回答他说:“觉帅,你是汉人,咱是女真人,咱俩有区别。”

“你看看便知。”

人一闲下来就好胡思乱想,每日在军营里见到的都是契丹人的装扮和生活方式,他心里就犯嘀咕:赵皇帝如此器重郭药师,他为何还要让赵皇帝不放心呢?他部队不升大宋军旗,不穿大宋军衣,长此下去,南朝会不起猜疑吗?

郭药师说罢朝哨长一挑下巴,哨长立刻和另一名士兵弯腰蹲下身子,解开三道麻绳,然后把裹成圆筒形的铺盖卷展开,众人这才看清,铺盖卷里躺着一个人。

张觉在这座军营里住了差不多一个多月。郭药师为他安排了一顶最大的帐篷,卧具用品都是最好的,一日三餐鱼肉款待,还专门安排了两名乐伎前来陪他。尽管这样,张觉仍觉得许多的不适应。这帐篷虽然陈设华丽,但一出帐篷,军营里到处弥漫着人畜粪便的恶臭味、牛羊肉的腥膻味,还有满地乱扔的食品垃圾。张觉只好尽量闭门不出。

这个人年龄在四五十岁左右,典型的车轴汉子,下巴上蓄着三绺苍白胡须。此刻他侧卧着身子,头埋在胸前,双腿蜷曲,在熟睡中,鼾声忽高忽低,身上的外衣已被褪掉,只穿着一套贴身的白土布夹衣。

如果站在拱辰门或通天门城楼上遥望常胜军的军营,市民们肯定会被这一大片参差起伏的帐篷所震慑。帐篷中间以及铁蒺藜栅栏边上都插满了常胜军团的旗帜。这旗帜既不是大宋的龙旗,也不是大辽的虎旗,而是郭药师自己设计的。他对狼牙棒这种兵器情有独钟,故命人将狼牙棒图案绣在军旗上,他的军旗是白底黄边,中间绣着猩红的狼牙棒图案。远远看去,那些飞舞着的狼牙棒仿佛沾满了鲜血,看到它的人都不寒而栗。所以,北城墙根护城河外的这座军营,既让人感到阴森,也让人感到神秘。除了极少数搬运给养的杂役进过军营外,一般闲杂人等都不能走进军营一步。

“这是谁呀?”张觉问。

却说郭药师投宋之后,他的怨军被更名为常胜军。后来,由他辖制的部队有十五万之众,但其核心还是他从辽东带出来的八千子弟兵。随着战争的进行,不少前辽各部溃散而前来投奔他的一些将士,也被安排在八千子弟兵所在的怨军里头。如今,这支部队有了三万余人。在这支队伍里,绝大部分是契丹人,也有像他这样的熟女真。即便有一点汉人,也已全都契丹化了。这支队伍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直到现在也不穿大宋军服,将士们一直穿着契丹的军衣。大宋与契丹服装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大宋为右衽,契丹为左衽。当初大宋军服发下来后,怨军将士拒绝换装,他们说穿右衽的衣服不方便、不习惯。他们这么说固然有心理上的排斥,然而也的确有无法调适的习惯。譬如说,他们尿急了,打小儿养成的习惯是伸出右手到左边胯骨之下撩开袍子前摆,右手顺势褪下裤裆掏出家伙来。如果换成大宋军服,这动作就得反着做。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几十年养成的尿尿的习惯,如果穿左衽的衣服就能一气呵成,换成右衽衣服后立刻就手忙脚乱。再聪明的人也会依赖传统。契丹人、女真人等塞外的民族如果换穿大宋军服,立刻在拉尿问题上遇到巨大的麻烦,这便是怨军不肯穿右衽服装的理由。正是出于这样一个简单的原因,郭药师便理直气壮地把他管理的军队分为汉人和非汉人两部分。他现在管理五支部队,每支部队三万人左右,分驻在燕京的周围,即涞水、易州两支,顺州、蓟州两支,这四支部队都是汉人,剩下的三万人即是契丹与女真为主的常胜军了。这是郭药师五大军团的王牌,也是他最为倚重的嫡系。他将这支部队安置在拱辰门外驻扎,担负拱卫燕京的责任。

郭药师吩咐哨长将酣睡的人放平,然后让士兵将马灯照在他的脸上,再问张觉:“还没认出是谁吗?”

郭药师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卷起羊皮帘子从气窗朝外看了看,军营里有嘈杂的声音传过来,巡逻的军士手中的风灯摇摇晃晃。郭药师呛了一口寒风,忍不住打起酒嗝来,他嘟哝道:“觉帅,你的确是个人精。”

张觉仔细辨认酣睡人的五官,觉得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便自言自语说道:“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了。”

张觉说着,狡黠地指了指帐篷里的陈设,多半是大辽的日常用物。

郭药师对张劲说:“小劲子,告诉你老爷子,这人是谁?”

张觉说:“你的军团,至今还穿着大辽军服,还有,你这军营里,好像没有一个汉人。”

张劲于是说:“父亲,他是刘兴仁。”

郭药师听了这话,立刻敏感起来,问道:“觉帅,你这话是啥意思?”

“刘兴仁?”张觉这才记起来。这个刘兴仁是一年前张劲在燕京城中发展的眼线。去年燕京破城前一天,还在居庸关城楼上会见过他,但他怎么会在这儿出现呢?张觉纳闷地问:“小劲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药帅,我得提醒你,你对赵皇帝还不算是忠心耿耿啊。”

张劲嗫嚅着,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郭药师见状,便把张觉拉出帐篷门,找了个僻静地儿,一五一十讲了这件事的原委。

“不全是这样,”郭药师摇摇头,自失地一笑,“赵皇帝待咱可不薄啊。”

收到完颜宗望的信后,王安中与郭药师、蔡靖三人商量对策,磋商了一两个时辰也找不出个万全之策。最后还是郭药师想了一个阴毒的主意,即私下找一个与张觉长得有几分相像的人,秘密将他杀了,取了他的首级送往平州。此事若是办得妥当,则可解宋金两国当下最大危局。王安中本来就束手无策,听到这主意,当即就表示同意,他唯一担心的是上哪儿去找一个与张觉长相相近的人。郭药师说他前几日去驿馆拜会张觉,发觉张觉正在会见的一个人从年龄到长相都很相仿,他当时还以为是张觉的弟弟。事后他问张劲这个人是谁,张劲并没有说刘兴仁是他发展的眼线,只说他是燕京城中一个小药材商人,与他家有一点远亲。正因为郭药师脑子里记得这档事儿,才会想到这种李代桃僵的主意。与王安中分手后,事不宜迟,郭药师在见张觉之前,先见了张劲,要他即刻带几名军士前往刘兴仁的住处,将这位小商人诳骗出来。张劲听说是为了解救父亲,也就毫不迟疑地带着几名乔装打扮成家丁的兵士前去刘兴仁的家中将他骗出来,并在一个小酒馆中将他灌醉……

“这么说,你还是喜欢阿骨打。”

听完郭药师的这番话,张觉百感交集:一是感谢郭药师对他重情重义,危难之际真心相救;二是感到让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当他的替死鬼太过残酷。但思来想去,的确没有好办法可想。郭药师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对他说,那个姓刘的确实冤枉,但不冤枉他,你就不能活。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会被他娘的命运逼到绝境,不欠命债自己就得去阎王爷那里当差。说罢,也不等张觉开口,就又拽着他的胳膊回到了帐篷内。

“天祚帝玩武,赵皇帝玩文,阿骨打只干事,充其量打个猎,这仨皇帝就这区别。”

刘兴仁还躺在地上酣睡,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张觉一方面心情沉重,一方面又如释重负,他问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儿子:“小劲子,这刘兴仁长得像我吗?”

“南朝人都弱。”

“爹,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像你。”

“这个嘛,”郭药师干笑着,“赵皇帝在马背上颠了小半个时辰,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挥杆击球,恕咱直言,一看就是花架子。论击球,不要说不如天祚帝,连我这半瓢水,都要比他强。”

“李石,你说呢?”

郭药师说着摇头感叹,张觉仍不停地追问:“我是问赵皇帝的球技。”

“觉帅,这刘掌柜还真长得像你,比你亲兄弟还像。”

“那马毬棒箍着金,镶着玉,马毬靴上还描龙画凤,球帽上缀着祖母绿,马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是金子做的,连马尾巴上都扎着一鞭红绒花儿,真他娘的奢华……”

“药帅,往下怎么办?”

“赵皇帝球技如何?”

“怎么办?”郭药师瘦削的刀条脸上露出凶狠,“送这姓刘的上西天。”

“是他请我去打的。王黼、蔡京、蔡攸等都是一等的大玩家,都参加了。”

张觉蹲下身子,抚摸着刘兴仁的额头,低声说:“兄弟,是我害死了你。请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高僧为你做水陆道场,超度你往生西天,你一家三代,我尽心赡养。”

“你还陪赵皇帝打了一场马毬。”

郭药师一旁听了点头:“觉帅,你这句句说的都是人话。”

“何止这些,南朝富贵熏天哪,要啥有啥。”

张觉刚站起来,忽见睡得一动不动的刘兴仁头往上挺了挺,又打起了呼噜,他担心地问:“他不会突然醒来吧?”

“听说赵皇帝送了你一领青纱战袍,还有两只大金盆。”

“怎么会呢?给他喝的酒中,掺了重重的蒙汗药。”

郭药师脸上漾起狡黠的笑容,他凑近张觉,不无炫耀地说:“老辈儿传下一句话,有奶便是娘。赵皇帝重情重义,你缺什么他给什么。你要官,他给官;你要钱,他给钱;你要女人,他挑最好的美女送你。”

“唉!”

“药师是有情人。”张觉感叹,接着问,“那你再说说,赵皇帝为何让人感到亲切?”

张觉叹了一口气。郭药师紧接着对蒙面人说:“你,动手哇!”

听张觉这么说,郭药师解释说:“天祚帝是没有善待咱,他把咱招募的部队取名怨军,也明显是侮辱。他多少有点缺心眼。你知道,咱就喜欢缺心眼的人。再说,他毕竟是大辽国的皇帝呀,大辽即便亡国了,咱们这辈子也掰不开这个辽字儿。”

蒙面人上前两步,在刘兴仁的身边跪了下来,他给这位醉得不省人事的无辜者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身后的腰带上取下一柄明晃晃的砍刀。

“阿骨打让人怕,这个我能体会,别看他只是混同江北的一个野蛮部落的酋长,他倒真有大威风,我第一次在燕京见到他,就觉得他两只眼睛哪怕眯着,也都在往外吐火。在他面前,任何人都不敢随意。药帅你说天祚帝让人爱,这倒让我惊讶,我知道,天祚帝并没有善待你。”

“这位大哥……”

“啥不同?”郭药师想了想,回答说,“过去,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三个皇帝嘛,让咱来看,阿骨打让人怕,天祚帝让人爱,赵皇帝让人亲切。”

张觉呼叫蒙面人,郭药师赶紧阻止他说:“你不能和他说话。”

张觉对李石的话不置可否,而是盯着郭药师继续问道:“药帅,你说,这三个皇帝有啥不同?”

“为什么?”

李石一旁奉承:“药帅福大,咱们觉帅也是洪福齐天的人,若是过几天汴京的圣旨来,让咱觉帅进京面圣,咱觉帅就成了见过三个皇帝的第二人。”

“干他这活儿,专取人首级,却从不露相,也不露声,这样才能防止冤家寻仇。”

这一问,郭药师仿佛突然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立刻兴奋起来,嚷道:“可不是,同时见过宋、辽、金三个皇帝的人,除了我郭药师,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我让他手上利索点,不要让刘掌柜痛苦。”

张觉便将搁在心中多时的话题问了出来:“药帅,你是见过三个皇帝的人,大辽的天祚帝、大金的阿骨打、大宋的道君皇帝你都见过,同时见过这三个皇帝的人,除了你药帅,还有谁?”

“他听得见,他也做得到。”

郭药师吞了一杯酒,耐不住性子又问:“觉帅,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郭药师安慰张觉,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只见蒙面人把小砍刀一横,倏然砍下,昏黄的灯光下,一道白色的闪电切中刘兴仁的颈部。

张劲知趣,拉着李石要出去遛弯儿,张觉示意他们不要走,说道:“这羊肉炖得烂,趁热吃。”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咔嚓”一声,刘兴仁已经身首异处。蒙面人本能地将身子一侧,一股滚热的血液从他的肩膀外头迸射出去,灰白的帐篷顶上,被溅红了一大片。

张觉看了看儿子张劲以及李石,没有回答,而是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嘴中大嚼。

蒙面人迅速起身,将小桌上的黑布掀开,原来那黑布盖着的是一只黑木匣。蒙面人极为熟练地打开匣盖,从地上捧起那颗还在滴血的头颅放进了黑木匣中,而地上那一具已经没有了头颅的身子,还在抽搐着、痉挛着,切得整整齐齐的脖子上,还汩汩地冒着鲜血。

却说那天郭药师从王安中的廨房里出来,没有回到他城中的官邸,而是直接进了军营。他提前安排人置办了酒菜,送到张觉暂居的帐篷里,他宴请张觉父子。席间,说了两三句闲话后,他问张觉:“觉帅,上午在聚燕台上,你要借一步和我说话,你要说什么?”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得连帐篷里的人的反应都滞后,当张劲率先撕心裂肺地呕吐时,蒙面人已闪身出门扬长而去了。

燕九节过去这十来天,本来就心事重重的张觉更加沉默寡言了。多半时间,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帐篷。他的这一变化,源于燕九节那天晚上郭药师与他的一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