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不便讲,奴家就不听了。”
“你又想听?”
“对别人的确不便讲,但对你师师,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啊?”
徽宗于是讲出作这幅画的原委。
“这又是一个故事。”
却说上次在师师的天香楼里,徽宗接到梁师成送来太原府的密报,言大金国西路军元帅以人丁户口赋税粮册尚未清点完结为由拒不交割武、朔二州,同时还突然出兵攻占了灵丘、飞狐两县,当即大发雷霆,下旨让谭稹“滚回京师”。谭稹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四天后回到汴梁。徽宗皇帝既不召见,也不与王黼、梁师成商议,就直接下旨将谭稹关进了大牢。这件事在京师官场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官员缙绅们都在猜测徽宗的心思,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道君,奴家纳闷,这时候,你为何要作这幅画呢?”
其实,徽宗的心情一直很矛盾,他一直认为王黼处理国事的能力应在蔡京之上,至少不比蔡京差。王黼当初推荐谭稹出任河北河东两路招讨使时,徽宗虽然心下存有疑问,知道这项提名可能出自梁师成的主意,但他相信王黼看人不会走眼,因此就同意了。却没想到,原来在童贯的主持下燕云十六州的谈判顺风顺水,一到谭稹手上却处处受阻。短短两个多月,不但原先说好的武、朔二州没有收回,还平白无故地丢了灵丘、飞狐两县。当谭稹第一次巡抚河北回京述职时,言及完颜宗望给燕山府来了国书,要在原先议定的岁额之外,再增加二十万石军粮,作为南朝怂恿张觉叛金的补偿。徽宗听到这个消息便不高兴,当即责备谭稹不该将此类臭事上报朝廷,而应会同王安中等据理谈判。谁知道一个多月后,军粮之事尚未谈妥,却又失了灵丘、飞狐两县,徽宗哪能不气?
徽宗赞赏道:“师师好眼力。”
徽宗把谭稹送进大牢之后,连日来郁郁不乐,因为他没想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那天晚上,他在失眠后懵懂睡去,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哑巴,衣衫褴褛在大街上端着破碗要饭,一群市井孩子欺侮他,要他趴在地上做狗叫,他大声说:“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皇帝。”但是他喊不出声来。正在他被这些无赖小儿摁在地上,要他学狗爬行的时候,一个老乞丐走过来替他解围,并给他一个啃了一半的烧饼,临分手时,又偷偷往他手上塞了一张纸条,低声说:“你要想从乞丐变回皇帝,得解透这纸条上的玄机。”徽宗啃一口烧饼后,忽然会说话了。他问乞丐:“这纸条上的玄机,谁解得透呢?”老乞丐说:“去找一个叫杜十四的人。”言毕,老乞丐消失不见了。徽宗从梦中惊醒,他抬起手来看,只有掌心上的汗,却不见纸条了,但他却记得纸条上写着的似诗非诗似咒非咒的六句话:
“我看这画中的人物,那位琴师好像是道君的自画像,穿红袍的像是蔡太师,穿青袍的像是童太师。”
戴个小帽儿小口吃菜羹外面飘着榆钱儿里头站着老仙人买不成、卖不成只因缺个铁将军
“你看出了什么?”
徽宗赶紧起床,将这六句话抄到笺纸上,他愣怔着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其中奥秘在哪里。于是,他吩咐身边的太监到汴京城中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杜十四的人。
“道君为何要画这样一幅画呢?”
十几个内侍满城找了三天,也没找出谁叫杜十四,加之徽宗有令在前,找人的事不允许向任何人透露,因此他们既不敢惊动官府,也不敢向梁师成禀报以求增加人手。第三天煞黑时,一名叫作妙官,在内书阁值事的小珰路过大虹桥准备回宫,却见一群小孩儿围着一名老乞丐抢铜板。老乞丐怎么会有钱撒给小孩子呢?妙官出于好奇便上前打听。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老乞丐名字就叫杜十四,在汴京城中已行乞多年。他会变戏法,譬如说抓一片树叶放到你的碗里,立刻会变成一只烧饼;吹一声口哨,躲在房梁上的老鼠就会飞快地溜下来钻进他的袖口……就凭这些杂耍,每天都会有人给他铜板。但不管得了多少,天一黑他就会来到这座大虹桥,将赚来的铜板尽数散在路上,从不会留一枚铜板在身上过夜。
“这也不错。”
听说了杜十四的故事后,妙官很失望,他认为皇上要寻找的人一定是鲜衣怒马的高士或者是鹤发童颜的圣贤,怎么会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呢。但眼前这个人就叫杜十四,妙官也不敢怠慢,只得上前搭讪,问杜十四是否愿意进宫表演戏法,杜十四一口回绝,说他当一辈子乞丐,见了官人就哆嗦。妙官无奈,只得问清了杜十四的住处,回到宫中向徽宗复命。
“上面还有左元仙伯蔡太师的题画诗,我看这听琴图三个字,也出自他的手笔。”
听了妙官讲述的故事,徽宗立刻想到了梦中的那个老乞丐,当即就化装成一名私塾先生乘了小轿离开大内。
“是呀!”
距大虹桥不远的渡河南岸的长街上,瓦肆勾栏绣楼绮户自不在少数,但杜十四却住在一处窄巷的简陋客栈里,小巷里住着的全都是贱民苦役。妙官怕那客栈里腌臜让徽宗恶心,于是在巷口临街的店铺中找了一处茶楼,并多给了老板银两,声明今夜不让闲杂人进来。几位贴身保镖扮了茶客在楼下喝茶,妙官则前去客栈中以帮茶楼老板捉老鼠为由,把杜十四诳来这里。
“大前天中秋节,你差人送给奴家一张《听琴图》,这是你新画的吗?”
却说杜十四上得楼来,只见一袭青衫的徽宗坐在茶桌后头,便说:“这位客官,你不是茶楼老板。”
“说吧。”
“我当然不是,”徽宗示意杜十四坐下,问,“你就是杜十四?”
李师师看得真切,为引起徽宗注意轻咳了一声,然后又说:“道君,奴家还想请教你。”
杜十四坐下了,点点头。
徽宗似乎没听见,他用右手中指蘸着白瓷盂内的茶汤,在桌上连写了两个王字。
“听说你会抓老鼠。”
“道君!”
“小杂耍,不足为奇。”杜十四瞅着徽宗,“这茶楼已经没有老鼠了,为了过中秋节,这里的老板已让我抓过一次了。”
徽宗沉默不语,一个劲儿地剥着莲子,自己吃,也喂给李师师。
“啊,是这样。杜十四,我俩这是第二次见面。”
“他们办差,道君你满意吗?”
“什么?第二次,我从未见过你呀!”杜十四故作夸张地嚷了起来。
“还有梁师成、蔡攸,干活儿的人还不少哪。”
徽宗示意让妙官退下去并掩了房门,他为杜十四斟上茶,然后低声说:“上次,我与你梦中相见。”
李师师一边剥莲衣,一边说:“道君,今年你身边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五月初林灵素走了,五月底蔡京也致仕了,六月中童贯也回老家养老了,就剩下一个王黼替你干活儿了。”
“啊?有这回事?”
“啊,这是咱们自家龙池的产物,来,师师,吃几颗尝尝鲜。”
“你塞给我一张纸条,让我找一个叫杜十四的人解梦,我却不知道,这杜十四原来就是你自己。”
徽宗一连品了两盏碧绿的茶汤,又让道姑上了一壶。道姑续茶时,特意指着桌上的一碟绿衣莲子说:“皇上,这是大内龙池里生长的莲蓬,道长特意让咱们采摘了几朵,拆出来给皇上供茶。”
“客官,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
“恃才傲物,放荡不羁,这是文人的毛病,没想到神仙也会犯这种毛病。”
“在梦中,我是个哑巴,你把一个咬残了的烧饼给我吃,我立刻就会说话了。”
“听说这林灵素少年时当过苏东坡的书童,可他的人品比起东坡先生,就差了很多。”
“客官越说越玄。”
“有一天,太子去相国寺,林灵素也去相国寺,两人的仪仗在路上相遇。朝廷的规矩你知道,太子出行,即便是宰相相遇,也得主动避道。可是林灵素居然要太子给他让道,太子一生气,就跑来找我告状。我一听就生了气,你林灵素本事再大,也只是听差的,怎么敢轻侮主子?加之此前,我还听说他在斋醮上胡言乱语,说汴梁城王气尽了,要想皇祚长久,必须及早迁都。这一说,弄得朝中大小臣工议论纷纷,我看这林灵素有些无法无天了,就下旨让他回温州老家安歇。”
“你给我那张纸条儿,上面有六句话。”
“奴家想知道。”
“纸条儿呢?”
“师师,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要将林灵素放回他的老家。”
徽宗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笺纸递给杜十四,老乞丐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的字。”
李师师捂着嘴把枣核儿吐出来,小心翼翼搁在净盘里。
“这是我梦醒之后,凭记忆写下的。”
“多谢道君。”
“你这字宝贵至极,大雅!”
“好。”徽宗皇帝端起白瓷盏闻了闻,又审了审茶汤,对李师师说,“这龙芽兰雪是你推荐给我品饮的,果然是好茶。今天,我就吩咐道姑,用这道茶来款待你。”
“多谢夸奖,”徽宗越发认定这杜十四不是乞丐,便虔诚地说,“杜先生,这六句话还请你解一解。”
“三次。”
杜十四拿着笺纸眯着眼睛琢磨了一下,瞅着徽宗说:“这是两个人的名字。”
“点了几次?”
“哪两个人?”
李师师开始嚼起来,这时道姑端了两盏茶汤进来,介绍说:“道君,这是用龙芽兰雪煮的。”
“蔡京与童贯。”
“好吧。”
“啊?”
“啊,你要问这个,”徽宗皇帝做了一个鬼脸,又拈起一颗蜜枣强塞进李师师的嘴里,说,“师师,吃了这颗枣儿,朕告诉你。”
“客官为何吃惊?”
“林灵素本事那么大,道行那么深,你怎么要把他放回老家呢?”
“杜先生……”
“你现在问嘛。”
杜十四伸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客官,别喊我杜先生,我不是先生,我是老乞丐杜十四。”
“道君,有件事儿奴家一直想问你,却一直没机会。”
“喊你杜十四,委实不恭。”
“师师,朕不允许你作践自己。”
“我习惯听这名字。”
“皇上不要抬举奴家,咱就是一个凡胎俗子,哪有一个神仙会是青楼女子呢。”
“杜十四,我且问你,你从哪儿看出是蔡京和童贯的名字?”
徽宗笑道:“师师你都记得,这林灵素百密一疏,居然漏掉了师师,既然他们都是从天上随朕一起来到人间的,你肯定也是。”
“你看看京字怎么写?先是一点一横,这不是一顶小帽吗?下面是一个口字,一个小字,所以小口吃菜羹,菜与蔡同音,这头两句,说的是蔡京。”
“林灵素不说,随同道君一起下凡来到人间的,有左元仙伯蔡京、国苑宝华吏童贯、文华吏王黼。还有你宠爱的刘贵妃,叫九华玉真安妃,也是从天上下来的。”
“啊,果然是这样,杜十四,你接着说。”
李师师拈起一颗蜜枣放在手中,却不往嘴里送,继续说道:
“外面飘着榆钱儿,这个榆钱儿,不可当榆叶来解。它指的是榆关,这关保不保得住,关键在于钱。下一句里头立着老仙人,这是指童贯,话中的立字和里字,合起来就是一个童。贯是铜钱的别称,我们总是说家财万贯,就是这个意思。”
徽宗一笑,一边嚼着蜜枣一边回答:“师师会说话,唔,这枣儿真甜,师师,你也吃一颗。”
“听你这么一说,这头四句果然指的是蔡京、童贯,那后两句又是说什么呢?”
“我信。”李师师拈了一个蜜枣塞进徽宗皇帝的嘴中,接着说,“因为道君你自己信,奴家才信。”
“无钱不成买卖,但如今是有钱也买不成,卖不成。为什么呢?就因为缺个把门的铁将军。”
“林灵素说我是长生大帝转世,他的话你信吗?”
“这个门在哪里?”
“道君是长生大帝君转世,你哪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榆关,居庸关,都是门。”
“是你还是我?”
“谁是铁将军?”
“这几日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自古铜铁一家。客官,话只能说到这里了。”
两人坐定,徽宗问:“师师,怎么突然想到要烧香呢?”
徽宗微微点头,向杜十四投以感激的一瞥。经杜十四这么一解释,像梦魇一样多日困扰徽宗的朝政危局突然得到了解决之途。他再次观察眼前这位乞丐,虽然衣衫缀满补丁,但并不秽气;虽然显得消瘦,却并不憔悴。徽宗于是感激地说:“杜十四,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乞丐呢?”
室内八仙桌上,十几样茶点已经备好,隔壁小间里,专有道姑煮水分茶。
“客官,我本来就是乞丐。”
行香即毕,十二位道姑开始唱诵《大元洞经》。徽宗与李师师一起,在一名道姑的引领下走进殿后小院的一间花木扶疏明窗净几的清雅茶室。
“你是世外高人。”
李师师也从道姑手中拿过三支已点燃的檀香,在玉磐笙箫一起奏起的悠扬道乐中,随着徽宗皇帝朝宫殿上彩塑的玉皇大帝、长生大帝、青华大帝敬香施礼。所不同的是,徽宗皇帝只是鞠躬,而李师师则是在织锦蒲团上跪叩。
“我不是。”
“心事不相通,怎能叫两情相悦呢!”徽宗皇帝说着,便接过道姑呈上的三支檀香,对李师师说,“先把香敬了,然后再叙话。”
“杜十四,你应该出山。”
一进宫门,李师师便想起徽宗自封为“道君皇帝”,不似往日在天香楼里称他官家,而是改口称道:“道君,奴家的心事,只有您吃得透。”
“出山,什么出山?”
徽宗皇帝走下台阶,牵住李师师的手朝宫门走去,问道:“朕看了你的藤花笺,猜想你是想烧香,没猜错吧。”
“供职朝廷,为社稷苍生的福祉效命。”
在徽宗贴身内侍的安排下,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将李师师抬进大内,进了延宁宫的小院里落下。待内侍掀开轿帘儿,李师师便瞧见徽宗皇帝已站在宫前的台阶上候着,她连忙站在砖地上裣祍施礼,说道:“皇上万乘之尊,奴家怎敢让您早早儿候在这里。”
“客官,我不是林灵素。”杜十四说着就站了起来,朝徽宗抱拳一揖,“刚才的胡诌,客官不必介意,告辞了。”
李师师极少主动邀约徽宗皇帝,这次约见是因为赵良嗣前晚说的那番话,在李师师听来确有道理,她想尽快见到徽宗皇帝探探口风,如果有说话的机会也就趁便规劝几句。
“杜十四!”
这延宁宫乃是徽宗皇帝听信道士林灵素的建议将大内尊佛阁改建而成,皇后与西宫娘娘各选了身边七个年满三十的宫女作为道姑于此当值。每逢皇上来这里敬香,她们充随服侍。徽宗皇帝每次来这里烧香,或带皇后,或带西宫,或带嫔妃,因是禁中,故从未让大臣来此。有时,徽宗皇帝也会安排李师师来这里一起敬香,并借此机会与她在宫中的茶室里品茗叙话。
徽宗想挽留他,可是老乞丐已拉开掩着的门,下楼走了。
李师师会见赵良嗣的第二天,便差人给徽宗皇帝送了一张藤花笺,那笺上只画了一个手托香腮临窗怅望的美人,窗下几案上的龙泉炉内插着一炷香,却是没有点燃。徽宗一看就会意,李师师想和他一起烧香了。因当天徽宗皇帝仍然为平州事件的处置召见大臣继续磋商,故约了第二天下午未时到大内延宁宫中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