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赵良嗣揭示的这一段秘史,大宋君臣中的知晓者,不会超过十人。李师师虽然是徽宗皇帝的红颜知己,但她也从未从徽宗皇帝的口中听到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赵良嗣讲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之后,李师师既觉得新奇,又觉得可怕,她不无感慨地说:“赵学士,你不该把这么多的朝廷机密告诉奴家。”
赵良嗣只好别过吴乞买,第二天登程南返。到了汴京后,徽宗皇帝立即接见了他,并认真听他禀报他与吴乞买谈话的内容。在这次觐见中,赵良嗣大胆向徽宗皇帝建议,立即停止对张觉的策反,因为宋金两国存有盟誓,若将其叛臣收纳,势必给大金国留下口实,若因此启衅,则后果不堪设想。徽宗皇帝听了这席话后没有吱声,但当时在场的王黼却斥责他为虎作伥,与金国君臣交往太久,被其威焰所灼。自从这次召见之后,他便闲居京师,每日去龙图阁当值,竟没有任何差事给他,就连吴乞买登基之日,朝廷例行公事派往金上京的贺使也不让他担任。六年多来,对大金国的外交活动将他排斥在外,这还是第一次……
“我告诉你,是为了请求你帮助。”
赵良嗣肃容正坐,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今年五月,赵良嗣奉刚接任中书令的王黼之命,再次到榆关外寻找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就平、营、滦三州的交割之事进行谈判,寻求解决之道。斯时阿骨打刚离开平州,他宣布将平州改为金南京。赵良嗣知道从大金国手上收回平、营、滦三州希望渺茫,好在王黼交给他一个谈判的底线:只要大金国肯割让这三州,大宋方面可在财物方面给予补偿,其钱帛贡物之多少,可参照燕山已交割州县的方法量化施行。赵良嗣领命到了燕京后,却意外得到一个消息,即王安中、詹度、郭药师等亦奉王黼之命,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策反张觉的秘密行动。赵良嗣一方面感到自己被耍,另一方面也为这样佯为谈判实则策反篡夺的策略深深感到担忧。从六年前他被任命为对金谈判大使至今,他深感朝廷政策多变,处理两国事务重利轻义,原因是秉持朝政占据要津的官员要么私欲太多,要么为争夺权力而倾轧对方,加之徽宗皇帝高高在上,很难顺时察变,常常听信宠信大臣貌似有理实则错谬的计策。相比之下,大金国君臣则要诚信得多,两国盟誓之后,一直按密议行事。特别是燕京一战,原本议定两国南北夹攻,结果大宋三十万北伐军被拒于白沟一线寸步不能前移,而大金国以八千铁骑奇袭居庸关攻破燕京城,使得萧太后十万兵马顷刻溃败。通过这一战,大金国看出南朝军队是银样镴枪头,帅不擅兵,兵不能战。从完颜阿骨打开始,大金国君臣开始对大宋朝廷滋生了轻侮之意。但因有盟誓在前,完颜阿骨打还是准时交割了除平、营、滦之外的山前诸州。赵良嗣参与了围绕燕云十六州交割回收的所有谈判。当王师进入燕京城时,举国为之沸腾,大宋君臣都在为这不世之功而欣喜若狂,唯有他赵良嗣最清楚个中的艰难酸楚。论功行赏,蔡京、童贯、王黼、蔡攸等都是一等,而最初献出宋金结盟大计,后又一直承担两国密谈事务的赵良嗣,仅仅被列为三等功臣。也有不少人替赵良嗣鸣不平,认为他赏赉太薄。赵良嗣虽然心中不爽,但还能隐忍,因为他觉察到他的后台童贯已有了失势的迹象。这次朝廷策反张觉,让赵良嗣看到了某种潜在的巨大危险。特别是他从燕京启程前往辽东之前,又听到张觉大败栋摩于榆关,更感到通过谈判收回平、营、滦三州的希望已经为零了。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出了榆关寻找完颜阿骨打。在离混同江只有一百余里的一处小村庄,他追上了北返的大金国君臣。那一夜,完颜阿骨打驾崩,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吴乞买继位。黎明前,吴乞买短暂地见他一面,向他表示待秋后收割了庄稼后,大金军就会攻打平州,一定要用张觉的脑袋祭奠先皇。吴乞买还让赵良嗣带信给徽宗皇帝,重申六年前的两国盟誓,大金国不会改变,但南朝每每讨价还价朝令夕改,让大金国君臣感到南朝有背盟之虞……
“我能帮助你什么呢?”
“谢谢你。”
“让皇上见我一次。”
“说说你的事吧!”
“你不是经常能见到皇上吗?”
“师师女史!”赵良嗣仍在恳求。
“那是过去,自从上次出使大金国回来面圣之后,就再也见不着皇上了。”
见赵良嗣说得恳切,李师师沉思起来。
“你说说原因。”
“师师女史,你不要误会,我赵良嗣决不是拿这宝物来贿赂你。我来求你帮忙,决不是为一己之利。”
“关于策反张觉一事,我与中书令王黼大人意见相左。”
“赵学士巧舌如簧,但我李师师决不能收你这份厚礼。”
李师师微微颔首,又问:“你见皇上要说什么呢?”
“但你不是尤物!你的才艺美貌,应为南朝第一。道君皇帝贵为天子,身边的如花美眷成千上万,但他十数年如一日钟情于你,可见你的超凡魅力。”
赵良嗣的神色变得焦急,他回答说:“今儿中午,我得到消息,大金军已占领平、营、滦三州,张觉逃到燕京城。”
“赵学士,你别忘了,我李师师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啊,大金军说秋后进攻平州,果然如期而来。”
“你若不是高贵的女人,那人间的所有女人,还有谁敢说自己高贵呢?”
“我还听说,朝廷写给张觉的官方文书,其中包括皇上的御笔金花笺,全部落入大金军的手中。”
“我不是高贵的女人。”
“这很严重吗?”
“那你为什么不收下呢?”
“非常严重,非常严重!”赵良嗣一连说了两次,看到李师师的神情茫然不解,又加重语气说,“这些文书落在大金军手中,我大宋朝廷策划张觉叛变的证据,就尽数被他们掌握了。”
“听说她是大辽国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命运如此悲惨,我怎么能不同情她呢?”
“啊?那如何是好?”
“你不同情天祚帝母亲的遭遇?”
“师师女史,这就是叛盟,结盟而后叛盟,国之大忌啊!”
李师师摇摇头:“我不配。”
“你应该尽快觐见皇上,晓以利害。”
赵良嗣并不伸手去接盒子,而是表白说:“师师女史,这是我送给你的。”
“皇上不见我。”
李师师说着就把琥珀吊坠放回盒中,让樱儿送回到赵良嗣的手上。
“你求见了吗?”
“啊,原来是这样。”
“求过了,今天下午我在紫宸门外等候了两个时辰,皇上拒见。”
赵良嗣说:“因为我得到吊坠之后,就许了一个愿,我对佛祖起誓,如果我有幸见到天祚帝,我就把这吊坠还给他,如果我见不着天祚帝,也一定会将这个吊坠送给一位同情他妈妈的高贵女人。”
“皇上这是怎么啦?”
李师师听了这个故事甚觉惊奇,她问:“为什么你平安呢?”
“皇上与王黼、蔡攸两位大臣在睿思殿议事,在下猜想,他们密议的肯定就是平州事件。”
赵良嗣便讲了一个故事:因奸臣进谗,大辽国的道宗皇帝下令杀死太子及太子妃。那时候,太子的儿子也就是日后的天祚帝耶律延禧才四岁,太子妃临死前,将这吊坠挂在耶律延禧的脖子上留作信物。耶律延禧的奶妈认为这吊坠不吉利,会害死这可怜的孩子,于是从耶律延禧的脖子上取下来,贱价卖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谁知道这商人得到吊坠不久,就暴病身亡,他家里人认为这吊坠上肯定有恶魔附体,于是再次将它贱卖。它的新主人是一位骑士,有一天他戴着吊坠去狩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素以勇猛著称的骑士竟然被一只黑熊拍死……几经辗转,这只吊坠落到了赵良嗣的手上,尽管这吊坠已经让三个人送命,但它跟着赵良嗣十八年之久,赵良嗣却安然无事。
李师师想了想,便安慰赵良嗣:“赵学士,或许两位大臣会给皇上出一个好主意,让平州事件转危为安。”
“天祚帝的母亲?”李师师顿时瞪大了一双杏眼,她吃惊的样子更显得妩媚,她问道,“她的宝物怎么到了你的手上?”
赵良嗣回答很干脆:“这绝无可能。”
“天祚帝的母亲。”
“为什么?”
“这吊坠以前的主人是谁?”
“王大人是策划张觉叛金归宋的主谋,燕山知府王安中是他的亲信。事情至此,他们再也无法隐瞒,但会推卸责任,或者继续迷惑皇上,出馊主意。”
李师师把玩着琥珀吊坠,若有所思。赵良嗣一旁说道:“师师女史,你戴上看看。”
李师师对王黼并无好感,虽然心中赞叹赵良嗣对皇上一片忠心,口中却说:“赵学士,你好大胆,竟敢这样妄议丞相。”
“恐怕有万里之遥,”赵良嗣说着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我也没去过那里,所以说不出准确的里程,总而言之一个字,远。”
赵良嗣苦笑了笑,叹道:“为了皇上不落下污名,为了大宋江山稳固,我赵良嗣已不计个人安危得失了。”
“那里离我们汴京多远?”
李师师被赵良嗣给打动了,她问道:“赵学士,你想给皇上提怎样的建议?”
“北海在大辽国内,当地人称贝加尔湖,隶属于西北招讨司,那里居住着契丹的梅里急部。”
“请皇上即刻下旨,将逃到燕京的张觉捆绑起来,送回给大金军。”
“不知道。”
“一定要这样做吗?”
“北海在哪里呢?”
“一定要,要借张觉的头颅,平息大金军的怒火。”
“不是在北海吗?”
“你这主意,恐皇上不会接受。”
“你知道苏武牧羊的地方吗?”
“在下人微言轻,但可以对皇上晓以利害。”
“这真是世间难得的宝物,它从哪里生长的呢?”
“晓以利害,唔,说得好。”李师师抿嘴儿一笑,不无讥讽地说,“赵学士,只怕你认为的利害,在皇上看来,并不是真的利害。”
“琥珀生成的时候,这只蜜蜂恰好飞过这里,便被埋了进去。”
“啊?”
“这只蜜蜂是怎么进去的呢?”
赵良嗣盯着李师师,看得出来,他对她的话有些不解,李师师也不忙着解释,而是吩咐樱儿:“你去书房里,把昨日皇上让人送来的那幅画,拿来让赵学士瞧瞧。”
“大多数琥珀都是红色,或者杂色,淡黄色是极品,极少。”
樱儿很快去书房取回了画,并在地上铺了织毯,把画平摊在上面。赵良嗣凑上来欣赏,只见这一幅立轴上,用淡墨画了一株松,松荫下,一位身穿白绸内衫外套玄色丝袍的男子在弹奏一具古琴,弹奏者的左右分别端坐着一着红袍、一着青袍的两位听客,边上还有一名童子。着红袍者手持芭蕉扇,脸略垂,眸略敛,屏声静气似乎被琴声陶醉;着青袍者下巴略抬,眼略睁,心无旁骛似乎在心中按拍而歌。画幅左边,高于松枝处,题了“听琴图”三字,而松树上方,更有一首四行题画诗。赵良嗣蹲下身子,吟诵那首绝句:
“琥珀?”李师师又提起项链,将吊坠悬起来看,说,“小时候读唐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还以为琥珀是红色的,没想到这只琥珀是淡黄色的。”
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
“它不是玉,是琥珀。”
最后的落款是四个字:臣京谨题。
李师师便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托在手上凑到灯光底下看,只见那吊坠呈椭圆形,通体淡黄透明无一丝杂质,更难得的是这宝石中竟竖立着一只完整的绀色的小蜜蜂。李师师问:“这是什么玉?”
赵良嗣读罢惊呼道:“这是皇上画的《听琴图》,蔡京太师题的诗。”
“请师师女史取出来看。”
“赵学士说的是。”李师师介绍说,“昨日中秋节,皇上差人送来,说是中秋节送给奴家的礼物。”
“赵学士,看这款式,应该是大辽的极品首饰。”
赵良嗣感叹道:“皇上对师师女史,真是有情有义。”
李师师让侍立在侧的樱儿拿过木盒,启开金纽襻翻开盖子,只见里面卧着一枚鸽蛋大小的吊坠,且已配好了用金线串起的七彩宝石项链。
“赵学士,你看画中的琴师像谁?”
赵良嗣解开随身带来的褡裢,从中取出一只镶金木盒,双手呈上说:“请师师女史过目。”
“像谁?我是看着有些面熟,难道是……哦,我可不敢乱说。”
“什么宝物?”
“但说无妨。”
“这的确是谎话,但绝没有恶意,何况,我真的有一件宝物送给你。”
“这琴师很像皇上。”
“你假扮内侍,还说皇上有宝物送我,这不是骗又是什么?”
“对呀。”李师师咯咯地笑起来,“这琴师就是皇上画的自己。”
这句话如此犀利,李师师心下一咯噔,感到眼前这个人看似文雅,却实有几分豪气,于是口气缓和了下来。
“那这青袍红袍两个听客,又是谁呢?”
“女史,在下在南朝为官六年,最深的感受是,锦衣玉食的官员中骗子最多,但我不是骗子。”
“你认一认。”
“我从来不与骗子交往。”
“难道是他们两个?”赵良嗣再次俯下身子仔细辨认,然后站起来问李师师,“是不是他们两个?”
“都不是,”赵良嗣只觉得李师师香艳逼人,竟不敢抬眼看她,低着头说,“在下说的是实话。”
“哪两个?”
“我?”李师师抿嘴儿一笑,接着脸一沉,嗔道,“赵学士,你这是恭维奴家呢,还是折损奴家?”
“穿红袍的是蔡京蔡太师,穿青袍的是童贯太师。”
“汴京城中虽然缙绅如云,高官多如过江之鲫,但眼下唯一能影响今上做出正确决策的,唯有你师师女史一人。”
李师师点点头:“赵学士好眼力。”
“这么大的一个话题,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女流,听着都害怕。”
“这是新画的吗?”
赵良嗣想了想,回答说:“为了大宋朝廷的江山社稷。”
“就是前几日画的,蔡太师的题诗八月十四才完成呢。”
李师师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赵良嗣沉思了一会儿,兴奋地说:“这幅画大有蹊跷。”
看到李师师面有不悦,赵良嗣解释说:“师师女史,赵某从未诳人,今日撒谎,实出于无奈。”
“蹊跷在哪里?”
李师师闻听此言,心中疑窦顿生。却说天刚黑下来的时候,管家来报,言两刻之后,皇上差一位内侍前来送一样宝物,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宫中的内侍来天香楼送东西本是常事。待月上柳梢市尘已歇,用过晚膳的李师师正在书房里品玩书画时,樱儿告知大内使者已到,她便吩咐将客人领上楼来,却没想到这个内侍是假的。
“画面中没有王黼王大人,却有童贯、蔡京两位已经致仕的太师,皇上眼下在想什么呢?”
“恐暴露身份,对女史不利。”
“蔡太师又在想什么呢?你看他的题画诗第三句‘仰窥低审含情客’,仰窥圣意,低审时局,说是题画,却是在表明心迹呢。”
“岂止听说,大名鼎鼎哪。”李师师再次请赵良嗣入座,问道,“赵大人贵为龙图阁大学士,怎么要装扮成内侍来见奴家呢?”
赵良嗣点点头,说道:“难怪谭稹收监,皇上一直不吭一声,看来,朝中人事近期会有大变。”
“正是,想必女史听说过我的名字。”
“赵学士是聪明人。”
“你就是赵良嗣?”
“谢师师女史指点,在下告辞。”
“在下名叫赵良嗣。”
赵良嗣说罢抱拳一揖就要下楼,李师师喊住他,吩咐樱儿把那盛放着蜜蜂琥珀吊坠的木盒送还给他。
刚刚坐下的李师师一惊,复又站了起来,问道:“你是谁?”
赵良嗣不肯收回,说道:“这只吊坠我是真心送你,我已说过,只有你配得上戴它。”
赵良嗣说罢,脱下身上披着的内侍玄色袍子,露出一身右衽青布长衫。
“我说过,我不高贵,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赵学士,天祚帝还没有死,你仍有机会送给他本人。”
“师师女史,冒昧造访,实有唐突,敬祈原谅。”
李师师说罢,再也不肯搭话,径自回书房去了。赵良嗣无奈,只好重新把镶金木盒装进褡裢,低头快步离开了天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