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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徽宗亲制鹿皮冠

“这事儿是有些蹊跷,但毕竟是好事儿呀。三天后,官府里的人都得改口称你为楚国公了。今儿个,我得讨杯喜酒喝。”

“武、朔二州没有如期交割,接着又失了灵丘、飞狐两县,然后是平州陷落,一连串的事儿都让皇上败兴,谭稹还关在牢里,皇上怎么会突然封我为楚国公呢?”

梁师成与王黼虽不是八拜之交,但早已结为盟友,加之又是邻居。王黼只得依他,吩咐家厨炒了几个菜,烫了窖藏多年的一壶老酒,两人推杯换盏喝上了。其实,喝酒只是应个景儿,主要还是叙话。

“皇上让咱告诉你,三天后在崇政殿举行朝会,晋封你为楚国公。”

看到王黼心里头总是搁着事儿不踏实,梁师成劝他:“你呀,不要总是疑神疑鬼,皇上还会害你?他若害你,还用得着加封你为国公吗?”

王黼反过来问梁师成:“梁公公,皇上究竟是怎么对你说的?”

“可皇上说过,等燕云十六州交割完成,诸事妥帖了,才会给我加封啊。”

看到他愣怔时,梁师成趁机问道:“宰执大人,你喜从天降,却为何眉心里反倒结起疙瘩来了?”

“皇上九五之尊,改个主意是寻常之事。”

提前三天,王黼就已得知消息,而且是徽宗让梁师成前往王府当面告知。王黼觉得很突然,因为此前徽宗皇帝曾对他说过再过两年,待燕云十六州交割之事全部了结就可考虑给他晋封国公。可是如今燕云十六州交割之事枝节横生,遭遇到极难克服的障碍,徽宗为此心情恶劣,却为何在此时突然晋封他为国公呢?

“这主意改得没道理呀。”

几天后,在崇政殿里,一场盛大的朝会在这里举行,徽宗皇帝决定加封王黼为楚国公。此前,蔡京于五年前加封鲁国公,童贯于三个月前加封豫国公。这一次,再加封王黼为楚国公。这一推恩之举,使徽宗一朝最为受宠的三个人全都达到人臣之极,都是先封太师后晋国公。

“什么道理?皇上高兴就是道理。”

李师师觉得徽宗皇帝似乎又在玩什么花招,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点头允了。

王黼心里头清楚,梁师成并不是没脑子的人,他可能是出于服侍皇上的天性而不肯让别人揣摩圣意。但王黼总想从梁师成口中掏出有用的话来,他又转弯抹角表示怀疑:“蔡京晋封国公六个年头了,那是因为南方的方腊闹事给平定了,那时蔡京是中书令,皇上认为他平叛有功,就封了国公。三个月前,童贯封国公,是因为他主持灭辽战事收回了燕京,这也算是大功。我现在何功之有呀?”

“不是我戴,你得教我做。”

“有。”梁师成肯定地说。

“你把鹿皮交给我就成,道君你自己戴吗?奴家替你做好。”

“功在哪里?”

“宫中皮草库里,有现成的鹿皮,鹿皮冠我倒见过一些,却不好看,你教我做一顶好看的。”

“平州事件后,你不是在睿思殿给皇上献了四策吗?”

李师师想了想,回答说:“鹿皮冠,那得用鹿皮做呀。”

“啊,你知道?”

徽宗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师师,你会制作鹿皮冠吗?”

“怎么不知道?”梁师成狡黠地眨眨眼,“那一天,你和蔡攸一离开睿思殿,皇上就把我喊过去,说了这件事。”

“道君如此说,奴家就开心了。”

“皇上怎么说的?”

“多谢师师,”徽宗忽然又恢复了信心,“师师你尽可放心,平州事件,朕自有调度。”

“皇上说难为你这个中书令,想出了个金蝉脱壳之计。”

“奴家不关心这些事。但是,道君,对这件事,你可不能省心。”

“啊,这是皇上的话?”

“京师的人怎么议论这件事?”

“你让詹度、谭稹两个当替罪羊,给皇上解绦儿。又让皇上当好人,把张觉当菩萨供起来。”

“没问你什么呀,我是说,听说大金军又重新占领了平州,那个平州王张觉逃到了燕京。”

王黼听出梁师成的话中有不满的情绪,心里虑着谭稹是梁师成的心腹,便解释说:“梁公公,咱知道谭稹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但是,皇上为灵丘、飞狐的事震怒,下旨把谭稹送进大牢,咱们只能顺着皇上的意思丢卒保车。”

徽宗回过神来,觉得冷落了李师师,他吩咐道姑重新沏茶,问道:“师师,你方才问我什么?”

“我没说你错,当宰相的,一要维护皇上,二要保护自己,两样都要做好。再好的朋友,该卖还得卖。”

在徽宗沉默的时候,李师师闷坐一旁。她感到徽宗皇帝一会儿神采飞扬,一会儿又心事重重,情绪很不稳定,所以,干脆不吱声为好。

“梁公公,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当时,王黼自以为所献四策是化解危机的锦囊妙计,徽宗却认为这并非是稳操胜券的万全之策,但他没有立即否定,而是同意王黼将这些策略不以圣旨而以中书省密报的方式驰传给王安中。

“我说过,在重大事情上决不会骗你,你今天既然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我就索性告诉你了。”

徽宗沉默不语,他想起前日下午在睿思殿与王黼、蔡攸商量此事。王黼提了四条建议:第一,大金国君臣并没有觊觎中原之意,平、营、滦三州如果大金国执意要留占,并在那里建南京,朝廷可退一步答应,但前提条件是山后六州要尽快归还。第二,完颜宗翰无理出兵抢占灵丘、飞狐两县,从现在大金进攻平州的战略来看,可以断定他们并非是有意吞并,而是想敲山震虎威胁大宋。现在可提出让完颜宗翰迅速从灵丘、飞狐两县撤兵。如果他们执意强占,则以减少议定输送给大金国的岁币相要挟。第三,完颜宗望提出岁币之外,今年要额外多要二十万石军粮,理由是朝廷怂恿张觉叛金,大金军平叛需要这批军粮。这一点不予承认。大金军手上有徽宗皇帝亲自写给张觉的金花笺及多种往来文书,他们认为这是朝廷背盟的铁证。这件事须得按《孙子兵法》“兵不厌诈”这一条与之周旋,直接否定这些文书出自御笔及中书省、燕山府之衙门,而系奸人伪造。如果大金国一定要查出元凶,可推出詹度、谭稹二人作为替罪羊,一口咬定是他们二人立功心切,伙同奸人干出这等有损两国盟誓的勾当。第四,对张觉本人,却须宽待,先让他来汴京,按朝廷承诺他的官职给予厚养。

“好,咱洗耳恭听。”

“满京城都在传呢,奴家只是捡耳朵。”

“皇上只让我告诉你,要封你为楚国公,别的什么都没讲。”

“你听谁说的?”

王黼满以为梁师成会抖搂出一点儿“消息”来,没想到他仍口风严实,王黼不免失望,于是讥讽:“梁公公,咱俩相交多年,你可别把我当猴耍。”

“这两天,奴家听说是那个平州王张觉,被大金军抄了老窝,只身逃到了燕京。”

梁师成不气不恼,说道:“王大人你别急,咱话还没说完呢。”

“总是有反复,临阵换将,兵之大忌,古人所言,信不虚也。”

“那你接着说。”

“这盟誓不是实现了吗?”

“你方才说,蔡京、童贯晋封国公,皆是朝廷有了重大危机并顺利度过,当事人运筹帷幄建立不世之功,这话不假。但你别忘了还有另一层被人忽略的兆头。”

“七年前,我与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秘密盟誓,共同灭辽。事成之后,金国把后晋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燕云十六州归还给我们。”

“什么兆头?”

“一语成谶?”李师师一惊,“道君说的什么?”

“逢晋必退。”

徽宗勉强笑了笑:“师师,你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人也好,国也好,均不可轻易盟誓。你无意中道出了一个至理,但愿不要一语成谶。”

“逢晋必退?”

徽宗皇帝踱了一会儿,回到李师师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李师师觑着他,歉意地说:“道君,奴家不是故意冒犯你。”

王黼重复着问了一句,瞪大眼睛盯着梁师成。梁师成知道王黼的心思是探个究竟,也就不再卖关子,直接说了自己的判断:“六年前蔡京封公不到三个月,即遭罢相,过了一年半才重新起复。三个月前童贯封公,三天后即遭解职,回家闲居。两人都是封公后落职,都在皇上手上发生。宰执大人,你如今也在中书令任上,皇上晋封你为楚国公,这固然是好事,但封公之后呢?”

李师师惴惴不安,她知道这句话刺痛了皇上,但她也不想解释。

梁师成终于道出了这件事的关键,王黼要的就是这句话。此时听了梁师成的分析,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勾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梁公公,皇上如果让我致仕,谁会接我呢?”

徽宗皇帝沉吟着重复了一遍,他松开李师师的手,在茶室里踱起步来。

梁师成摇摇头,反问道:“你认为谁接合适呢?”

“凡世上盟誓过的,十之八九都是悲剧。”

“没有最合适的,如果在部院大臣中挑一个,蔡攸最恰当。”

李师师想了想,说道:“奴家说,凡世上盟誓过的,十之八九都是悲剧。”

“恰当,什么叫恰当?”

“你再说一遍嘛。”

“就是说他不是最合适的,但没有谁比他更合适。”

“怎么啦?”李师师不明就里。

“蔡攸,他不是蔡京的大儿子吗?你怎么会信任他?”

“啊?”徽宗听了这句话忽地一惊,情不自禁站起来拉住李师师的手,“师师,你把方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

“蔡攸在皇上面前,可是说了他老爹的不少坏话。”

“别说了,道君。”李师师感到徽宗要说什么,但打断他的话头,“人活得好好儿的,干吗要盟誓,就像道君与奴家真心相爱,不盟誓也爱着,能爱一天就快乐一天,不能爱了,就各自一方牵挂着,不要盟誓。凡世上盟誓过的,十之八九都是悲剧。”

“你信他吗?”

“师师,唐朝白居易的《长恨歌》,里面写到唐玄宗与杨贵妃两人夜半在长生殿里盟誓,说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朕小时看了就很向往,后来一直在心里想要是我碰上杨玉环这样的女子,也一定会这样盟誓的。后来遇见了你,我就想……”

“儿子说父亲的坏话,那得要多大的勇气。”

“官家,啊,道君,你这是存心要折煞奴家了。”

“这倒也是,”梁师成忽然伤感起来,叹道,“王大人,希望我的猜想是一个错误,皇上封你为公,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干。”

“得得得,我说一句你说一箩筐,”徽宗佯作生气,补充道,“我是说你若是男子,必是朝廷股肱、社稷之良臣。”

“梁公公,你我跟着皇上都快二十年了,还不了解皇上?我一旁观察,皇上对你始终看高一眼,万一我被罢相,你要推荐蔡攸接任。”

“有什么可惜的,当女人比当男人好,女人只爱有情有意的郎君,男人爱的东西太多了,什么功名利禄,锦衣玉食,宝马香车,声色犬马……”

“我会尽力。”梁师成答应后,又苦笑道,“只怕我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哟。”

“师师生为女流,实在可惜。”

应该说这一次谈话,两人的心情一起变坏了。直到今天朝会在崇政殿举行之前,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也就是说,梁师成那边,再没有什么好消息(当然也没有坏消息)向王黼通报,王黼只得强扮笑脸接受闻讯前来的亲朋好友、下属僚佐的恭贺。

“是啊,仰窥圣意,低审时事,这哪是听琴,分明是在谈做官的道理。”

眼下在崇政殿举行的朝会,一切如仪进行,当典礼官读完晋封王黼为楚国公的御旨,殿内的文武百官跟着身穿大红袍服的王黼一起跪下向须弥座上的徽宗皇帝谢恩。

“无弦之音他们也听得出来。”

徽宗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抬抬手示意众卿平身,待官员重新序班站好,徽宗皇帝吩咐王黼走到须弥座跟前,在左侧的丹墀下给他赐座,然后当着众位官员的面对这位才当了半年多的中书令大加褒奖。最后,他让内侍抬了一个礼盒上来,对王黼说:“爱卿,今天,朕不但封你为楚国公,还要送你一件礼物。”

“蔡太师不是在题画诗里表白了吗?‘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那两个听琴的人,一个仰窥,一个低审,都是有情之人哪。”

“谢皇上。”王黼显得诚惶诚恐。

“你看我画儿上那两个听琴的人,哪一个不是肃容而听?”

徽宗皇帝站起身来,亲自打开那个礼盒,从中拿出一顶绣着精致花边的褐色无梁礼帽,托在手上向众官展示了一下,然后走下丹墀来到王黼跟前。王黼早已站了起来恭候。徽宗皇帝瞧着王黼头上戴着的两翅颤动的黑纱为面、红纱绲边的一品朝臣官帽,开玩笑说:“爱卿,你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戴起来庄重,一看就知道是权臣。但朕今天送你的这顶帽子,戴起来就会像个神仙。”

“啊,这话我说过。”

“谢皇上。”

“你说过,那晚在你家品茶时,你说王黼这人太精明,你认识他十五年,他脸上的那副笑容从来没改变过。”

看到王黼额上渗出细碎的汗珠,徽宗晃了晃手中的帽子,问道:“爱卿,认得这顶帽子吗?”

李师师没想到徽宗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回道:“道君,我啥时候说过不喜欢王大人呀。”

王黼只觉得这顶帽子很好看,但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它,急中答道:“皇上,这是皮质的。”

“师师好心机,”徽宗瞅着李师师的一双杏眼以及描得非常好看的两道细眉,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师师你不喜欢王黼。”

官员中一阵窃笑。徽宗皇帝却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爱卿,这帽子叫鹿皮冠,是朕从宫库中挑选出最好的鹿皮,然后亲自取样、亲自剪裁、亲自缝制的,不瞒你说,朕花了三天工夫呢。”

李师师想到赵良嗣所托,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奴家知道,近几年听你弹琴最多的是王黼大人,其次是蔡攸,可是你的画儿里,却不见这两个人呢。”

王黼闻听此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凄楚,他毕竟饱读诗书谙熟掌故,知道鹿皮冠为隐士所戴,皇上如此认真给他缝制一顶鹿皮冠,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徽宗点点头。

说话间,徽宗皇帝竟伸手去把王黼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再将鹿皮冠戴在他头上,而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问众官员:“你们看看,楚国公戴上这顶鹿皮冠,一下子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超凡脱俗。”

“仙人哪,只需云烟供养。”李师师说着,又忽有所悟地问,“道君,你画《听琴图》,是不是从杜十四那里得了什么启示?”

官员们七嘴八舌一阵絮聒:

“杜十四杳如黄鹤,我想供养他都找不到机会。”

“好看!”

李师师仍沉浸在杜十四的故事中,不住地发感慨:“这偌大汴京,自称高人、仙人、山人、散人什么的,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偏偏缙绅官宦人家都信这个,凡事都求他们卜卦测字、看相推命,问个吉凶休咎,这些大仙云里雾里乱嚼舌头,竟没有几个说得准,其实都是骗钱的。这个杜十四,却是一文钱不取。”

“皇上手艺真好!”

徽宗皇帝说着笑起来。

“楚国公戴这顶鹿皮冠,比戴乌纱帽更好看。”

“人人都羡慕仙人,可人人都想着荣华富贵,包括你和我。”

王黼听到这些议论,立刻朝徽宗皇帝跪了下去,伏地奏道:“感谢皇上,给老臣晋封楚国公,让臣光宗耀祖,更感谢皇上,赐给臣这顶鹿皮冠。老臣请皇上恩准,自现在开始,老臣辞去中书令一职,不再戴乌纱帽了。”

“凡人都想过这种生活,可哪里能过上啊!”

“爱卿,你再说一次。”

“是呀,说走就走。无家无室,无老无小,一双芒鞋走天涯,毫无牵挂。”

王黼放缓语调,提高嗓门说:“伏望皇上恩准,臣自今日开始,辞去中书令官职,不戴那顶乌纱帽了。”

“他不是在京师待了几十年吗?”

“爱卿,乌纱帽你戴多少年了?”

“哪里留得住,第二天,我让妙官去找他,哪里还能见到他的人影儿。小客栈的老板说,当天夜里,杜十四根本就没有回去。”

“从九品戴到一品,差不多三十八个年头了。”

“道君你该把他留住。”

“人生有几个三十八年啊,爱卿把一生大好光阴都奉献给朝廷,功不可没啊!你岁数不小了,既然想从此戴上这顶鹿皮冠当一个仙人,朕准了你。”

“杜十四这个人真的高深莫测。”

徽宗话说完,崇政殿内一片寂静,所有官员都没想到今天的朝会竟有这样一个结局。

徽宗讲完这个故事,李师师听了不免骇异,感叹道:“看来这世间真的有高人,道君你每到危难处,总有仙人指路,合该你来当这个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