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消息?”
“他不单回来,还带来一个惨痛的消息……唉,极其惨痛。”
“大帅,你要节哀。”
“他也回来了?”
“节哀?”张觉立刻站了起来,盯着甄五臣,“李安弼大人说了什么?”
“昨儿夜里,准确地说,是今儿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呢,前去平州与你相见的钦差李安弼,也来到了居庸关。”
“他说,栋摩攻克了营州,将你留在营州的家人连同仆隶,一共二十三口,一个不剩地全都杀了。”
“什么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张觉像个木头人,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但他的脸上五官挪位,脸色铁青,极其难看。
“大帅,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通报。”
“大帅!”甄五臣担心地喊了一声。
张觉头也不回:“五臣你出去,咱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张觉生生地瞅着甄五臣,忽然转过身,扑通跪倒在关公塑像前,伏着头梦呓般说道:“关帝爷,我张觉造了什么孽,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关帝爷,你得替我做主啊!”
甄五臣又喊他:“大帅。”
甄五臣担心发生意外,又小声劝道:“大帅,你要节哀!”
张觉不再言语,也不搭理甄五臣,兀自又俯下身去看砖缝儿里的蜗牛。
“节哀?五臣,这事儿发生在你身上,你能节哀吗?”
“哦。”
“咱也不能。”
“知道大帅没心情。”
甄五臣说着,也陪着张觉抹起了眼泪。
“你知道什么?”
入夜,燕京城中张灯结彩一片锦绣。盖因今日是燕山府回归中原纳土封疆于赵宋王朝的第一个中秋节。为了呈现升平气象,燕山府提前一个月就照会城中各军政衙门及临街商户,自八月十五至八月十八四天,家家都要搭建彩楼悬挂花灯,效京师上元日灯节,竞演伎艺杂耍、丝篁鼎沸;贵家结饰台榭,民间酒楼玩月。此前,大辽国虽然也过中秋,但不似汉人热闹,如今赵宋王朝的命官过来,要借中秋佳节来恢复失传既久的盛唐气象,市民们无不感到新鲜,也乐得参与凑趣。所以,一俟日落西山,也等不及皓月初上,城中各处街巷无不点燃花灯。
“咱知道。”
燕山府衙设在大辽时期的秦晋王府,大门即南门的城楼上也点亮了九十九盏大宫灯。门前校场上人头攒动,皂隶仆伇男女童叟大约有数千人来这里赏灯玩月。而燕山府知府王安中以及郭药师、蔡靖两位同知并主簿记事等一应僚佐功曹也都来到南门城楼上。这本是事先都已安排妥帖不得变更。却未曾料到平州事件突然发生,弄得一应官员情绪紧张,失了赏月的乐趣。
“今日本帅没心情。”
大约中午时分,郭药师就向王安中禀报了甄五臣送来的情报,王安中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召来蔡靖三人会揖,讨论这一突发事件应当如何处置。如果仅论私谊,三人对张觉的感情都很微妙。蔡靖与詹度对调,新从河间府来此任职,对张觉的谈判未曾参与,因此谈不出什么道道来。尽管如此,他现在毕竟也身处其中,想置之度外全无可能;郭药师则是策划张觉叛金的主谋,因此他不想把张觉的事情弄糟,一旦张觉玩完,他不但捞不到什么好处,更严重的是在徽宗皇帝与中书令王黼面前他立马就会失宠;而王安中本是通过王黼上位,策划张觉反水的所有信札,都是通过他的密押关防送达朝廷,如今张觉突遭变故,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三人虽然各怀小九九,但商议此事倒都表现出十二分的认真。详议平州事件的各种关节之前,他们先议决两项:一是八百里加急,迅速将此事呈报汴京中书省;二是派出六百人的马队前往居庸关将张觉一行护送来燕京。两事办妥之后,三人在王安中的朝房里继续讨论,王安中问郭药师:
“大帅不是喜欢抽签吗?”
“药帅,以你之见,这次偷袭平州,大金军究竟来了多少人马?”
“来了就得抽签吗?”
郭药师回答:“都是完颜宗望的部队,谅不会太多。”
甄五臣看看供桌上的签筒没动过的痕迹,又问:“大帅真的没抽签?”
“他们是怎么来的?”
张觉心里头埋怨甄五臣来得不是时候,但人家现在是居庸关镇守大将,也不好给他撂脸色,只得敷衍道:“起来没啥事,随便逛到这里。”
“肯定不是从榆关进来的。”
“大帅,一大清早就跑来这里求签呀,求到什么签了?”甄五臣问。
“这个我知道,但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张觉贼精,难道不会提防?”
正没个排遣处,眯着眼祷告的张觉忽见关公像的青砖座上有个小东西在蠕动,他趋前几步蹲下身子细看,原来是一只蜗牛沿着砖缝儿爬行。八月里天燥,砖缝儿里有些潮气,这是蜗牛在此爬行的理由。但张觉不这么看,他认为这蜗牛此时此地出现,是关公带给他的一个兆应。他仔细观察这只蜗牛,只见它将半粒蚕豆大的脑袋从灰褐色的壳子里探出来,一双比蛛丝还要纤细的触角在脑袋上晃动着。它在砖缝里移动得极慢,张觉凑近看它时,可能是呼吸太重,蜗牛突然把脑袋缩回到壳子里去,一动不动贴在砖缝里,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泥瓦匠勾缝时不经意撇下的一小坨泥巴。张觉看着蜗牛,并由蜗牛想到了乌龟,又由乌龟想到民间的一句谚语,“伸头王八遭横祸,缩头乌龟是神仙”。难道关公老爷要我当缩头乌龟?如今一败涂地有家不能归,这缩头乌龟又怎么当呀?张觉又联想到儿子张劲从医巫闾山善畏长老处请回的灵签中有一句“智照灵如大宝龟”,顿时心里一咯噔,感觉悟到了什么,但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却见一个人影悄没声儿从门外闪了进来。他一回头,见是甄五臣。
“自从那次榆关一战,张觉将栋摩带来的人马杀伤过半后,这位觉帅从此就嘚瑟起来,以为天下无敌了。”
重临旧地,再回忆这八个多月以来的波谲云诡的变化,当时自以为参透这签中玄机的张觉,这才感到那时候连皮毛都没有参到。他对大金国降而复叛,这不是敲山震虎吗?震虎反被虎所伤,这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出门偏遇丧门星,这一句也验证了,昨日出平州南门突遇栋摩,可以说是与丧门星不期而遇。由于自己的决策,一条平常的大道如今成了绝路。第四句“回头是岸过阳春”,这回头是岸指的是什么?是到夹山去寻找天祚帝还是再向大金国请罪?依眼下情势,这两样都无法做到,一是因为天祚帝如今蜷缩夹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去追随他死路一条;二是叛金以后,所有证据已落入大金国君臣手中,况且榆关伏击战,让栋摩的部队留下一千多具尸首,这是大金国伐辽以来遭受的最大一次惨败。大金国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早已放出话来要血洗平州,报此血海深仇。一念到此,张觉感到背心发凉,心里头反复嘀咕:回头是岸,这岸在哪里呢?他抬头看了看被郭药师重新漆过的彩塑关公,一个长揖下去,默祷着祈望关公显灵给他指条道儿。
“药帅,你既已看出问题来,就该提醒他啊!”
敲山震虎虎伤人,出门偏遇丧门星。平常大道成绝路,回头是岸过阳春。
“那时候,张大帅的一双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哪肯理会别人。其实,完颜宗望也好,栋摩也好,他们此次出兵,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关楼上闲逛。张觉不觉又走到广场南头的关帝庙里,八个月前居庸关破关的前夜,他曾与儿子张劲在这关帝庙里抽了一支签,凭记忆,他还记得那四句签文:
“啊?你说说。”
两人这么叙话着,一顿闷酒也就喝完了。三人各自回客房安歇。睡觉时丑时已过半,张觉心中有事,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醒了。他走出关楼,看了看冷清的关沟以及晨雾缭绕的鹰嘴峰,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心里始终认为八个月前在这居庸关里大金国神兵天降破了他的铁蒺藜阵,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正因为这一次惨败,他为了保存自己才向完颜阿骨打投降。谁知大金国君臣对他不冷不热,或者说表面热情暗中对他并不放心,他再次为自身的前途计,又对大金国降而复叛,却不曾想到这一回输得更惨。他至今不知道八个月前在那种呵气成冰的恶劣天气中,完颜娄石的敢死队是如何越过层层断崖攀上鹰嘴峰的;现在他也不明白,大金军是如何绕过榆关突然出现在平州城下。当昨晚甄五臣问他是不是后悔叛金归宋,他着实有点恼火,因为这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不想为此事与甄五臣磨牙,但心里头却开始掂量此事的对错。昨晚上因为疲累,头一挨枕头就呼刺呼啦睡了过去,但不一会儿又被噩梦惊醒。他梦见自己骑在马上,在一片完全陌生的荒野上被一个人追赶,那人三番五次追上他,挺着枪扎他的心窝。那人一会儿像披着铁甲的栋摩,一会儿又像城隍庙阎王殿那尊黑脸阎王。一俟惊醒,他再也无法入睡。脑海里一直闪现昨日在南门城楼前看到的栋摩那一双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
“记得今年三月,完颜阿骨打从燕京撤离,不走官道,而是跑到燕山里转悠了一个多月。当时咱们都纳闷,这老家伙跑到鬼不下蛋的深山里转悠个啥?现在才明白,人家是在寻找日后运兵攻打平州的道路呢。”
“只当没问,大帅你别生气。”
“郭大帅言之有理,”一直枯坐的蔡靖插话说,“上个月,大金国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突然出兵攻占灵丘、飞狐两县,也是为了扰乱官军的视线。”
张觉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言道:“我不是责怪你,我是奇怪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这一点,难道张觉看不出来?”
甄五臣连忙申明:“大帅,说好了的,你不责怪我。”
“他认为守住榆关,大金国的兵马就进不了平州,却没想到完颜宗望暗度……暗度,王大人,你们汉人怎么说这句话?”
张觉一愣,把拿起的酒杯又放下了,脸略略一沉:“五臣,你怎么问这个?”
“暗度陈仓。”
“大帅你对叛金归宋的举措后悔不后悔?”
蔡靖掩着嘴一笑,不想被郭药师看到,他立马脸一沉,讥道:“蔡大人,咱不是读书人,弄不了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文言。但咱可以与你比刀比枪,一上沙场,你就知道之乎者也狗屁都不值。”
“不怪罪,你说吧。”
平白挨这一呛,蔡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他强忍着不与郭药师计较,只是自嘲:“郭大帅言之有理,古人早就讲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你要答应不怪罪我。”
看到蔡靖这个态度,郭药师心里头占了上风,口气也就缓和了:“蔡大人,莫怪我郭药师尽说出格儿的话,我就是这么个火刺棱,并不是故意辣蒿你。”
“你要问什么?”
“知道知道,”蔡靖心里头骂娘,嘴上却说奉承话,“郭大帅你重情重义,比起那些满肚子男盗女娼的酸秀才,不知强了多少倍。”
张觉这番话,甄五臣点头称是,因为他也吃足了大金兵的苦头,但是他脑海里这时却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敬了张觉一杯酒,问道:“张大帅,咱想问你一个问题,又怕你怪罪下来,所以又不敢问。”
王安中对郭药师的骄横始终看不惯,却也始终隐忍,这时插话说:“郭大帅,平、营、滦三州,如今重新落入大金国手中,你说说,张觉还有没有本事,把它抢回来?”
“五臣,我与你主子郭药师情同手足,哪会呛你呢?咱说这席话是让你明白,本帅今日在平州遇到的事,同你那一日在船上遇到的危险是一样的,都是遭了大金国的暗算。这大金国的人,不管是狼主还是狼兵狼将,个个都是缠磨人的贼狗子,稍不留神,他就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揪你的魂儿,要你的命。”
“抢,他怎么抢?”郭药师伸出右手划拉了一下,“他的五万兵马,像撂荒地上的蝗虫,一阵风来,全都奓翅儿飞了,如今的张大帅,除了自己的卵袋儿,他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甄五臣干笑着:“大帅,你这是故意呛我。”
“是啊,当初策划张觉反水,应该虑到这一层。”
甄五臣提起葫芦根也动,说着说着情绪都有些失控了,张觉并不想刺激他,但又想对他敲打敲打,免得他缺心眼儿说出些不中听的话,便言道:“咱们与大金国的狼兵交手,都吃过败仗,这个谁也不想隐瞒。就像你上了完颜娄石手下那个什么朵颜将军的当,不单丢了南朝皇帝给咱的御笔金花笺,连你自己都被狼兵丢到海里差一点喂了鲨鱼。你不是也领着八千精兵吗?你被扔到大海里那一刻,他们咋不来救你呢?”
蔡靖这么一说,郭药师立刻敏感起来,他瞪大了眼睛质问:“蔡大人,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咱甄五臣是不是窝囊废,你张大帅难道不清楚?那一回我随咱家郭大帅抢攻燕京城,萧太后与耶律大石想关门打狗,咱护着郭大帅缒一根绳子从城墙上下来逃出生天。咱们虽然吃了败仗,但谁也不是孬种,那时候,你正在这居庸关里坐着抗击完颜阿骨打呢。”
“没啥意思,”蔡靖生怕郭药师又来顶杠,忙解释道,“我是说,张觉大意失荆州,弄得咱们跟着一起担干系。”
“这不是没可能,但本帅还没听说麾下有谁反水。”张觉说着,又问甄五臣,“甄将军,你是郭大帅麾下第一勇将,你承认自己是窝囊废吗?”
王安中觉得蔡靖的话老说不到点子上,于是纠正说,“咱们先不谈担干系的事,还是要仔细想想,完颜宗望他们抢占了平、营、滦三州之后,下一步还会采取什么行动。”
甄五臣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说话走嘴,又改口说:“大帅,咱并不是成心损你,咱只是怕窝儿里反,你手下有人给大金国的狼兵当了路条子。”
蔡靖担心地问:“他们会不会趁势进攻燕京?”
张觉回答:“马背上颠了一天,眼睛涩不搭的,挺难受。”
王安中略略摇头:“这个倒不会,宋金两国毕竟有了盟誓,若他们举兵南下就是叛盟。”
“你眼睛怎么啦?”甄五臣又问。
“他真的叛盟咱也不怕。河北山前山后两地,驻军达到了三十万,这一点,大金军不会不掂量。”郭药师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何况咱闻听此事之后,也立即作了布置,将驻扎在霸州的三万兵马,迅速调往野狐岭一带驻防以防金兵南下。这样,咱就有野狐岭、居庸关两道防线拱卫燕京。”
张觉没搭理,他喝着闷酒,不停地揉眼睛,他不说话,同在席面上坐着的张劲和李石也不敢吭声。
“郭大帅用兵神速。”王安中赞道,“霸州的部队已开拔了吗?”
“大帅,你不是还有五万兵马吗?怎么一下子就瘪茄子了?”
“早就启程了,这会儿恐怕都快到居庸关了,明天就可到达野狐岭布防。”
遭遇战后,张觉一行人不卸甲马不解鞍,除了中途在一处小村庄里歇息了一会儿,胡乱弄了一点食物填了填肚子,八九个时辰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进了居庸关后,一个个又饥又困。闻讯披衣起床的甄五臣下到紧邻瓮城的兵备驿站与张觉见面,这才知道平州城出了大事。他立马派出驿卒前往燕京城中给郭药师送信,然后弄了几样酒菜给张觉压惊。席间,他问张觉:
“好。”王安中兴奋起来,“平州的事,咱们慢慢和大金国谈判。首先保证燕京的安全,这才是重中之重。”
子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下的居庸关城楼显得雄峻高耸。自从大宋接收燕京之后,这居庸关便改由郭药师的常胜军值守。一个月前部队换防,如今守关的是甄五臣的甲字营。张觉来到关楼前,费了不少口舌说明情况,守关的小校禀报在关楼上睡觉的甄五臣,这才得到通融,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议事加扯淡不觉过去了半天,眼看暮霭浮起,衙门外的市声喧闹了起来,三人这才出了朝房上到南门城楼,等候张觉一行的到来。
张觉带着二十余骑亲兵来到居庸关下时,已是子夜时分。李石与张劲跟随左右,他们在平州南门外成功逃脱后,便马不停蹄朝燕京奔来。在路上,张劲曾建议父亲前往营州,但听到逃出的兵士禀报,大金国的兵马已攻占了那座石城,张觉便意识到大金国此次的军事行动不只是偷袭,而是全面攻占。他虽然不明白这股子兵马是怎样绕过榆关突然冒出来的,但凭着八个月前完颜阿骨打仅凭八千铁骑突破由他率领的五万兵马扼守的居庸关,他就不得不承认大金国采取的军事行动几乎都能出其不意。于是不再打什么主意,而是一门心思奔向燕京城寻求南朝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