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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午夜祭礼

郭药师亮着公鸭嗓子大声嚷道:“老乡亲们,你们认识我吗?”

校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人抢着回答:“认识,你是郭药师,郭大帅!”

郭药师打断王安中的话头,径自走到露台前沿,从垛口上探出身子,朝校场上的人群挥挥手。

人群中整齐地呼喊着:“郭大帅,郭大帅!”

“别再说了,看我来解释。”

郭药师双手握拳在头顶上挥舞,示意大家安静。

“怕他们恐慌,再说……”

校场上再次静了下来。

张觉也跟出了南楼,听到王安中与蔡靖的对话,他内心感到失望,同时也有那种虎落平阳的感觉,正在他想着如何自己出面解决这一突遇的困境时,郭药师开口说话了:“王大人,你为什么不肯把真相告诉市民呢?”

郭药师咳了咳嗓子,啐了一口唾沫,尽可能提高嗓门说道:“你们问,怎么张大帅披麻戴孝来到了燕京,咱在这里告诉你们,平州那疙瘩出事了。”

“这样不妥吧。”王安中犯难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声问:“出啥事了?”

“啊,这样说行吗?”蔡靖显然不同意王安中这种敷衍的态度,但他也拿不定主意应该如何应对,于是耍滑头说,“要么,让南楼治事的牙官下去,将大人的话传给市民。”

郭药师说:“今年春上,大辽宰相左企弓、曹勇义等四人遵金国皇帝的旨意前往金上京,路过平州时,被张大帅逮住杀了。同时,燕京城中被勒迫迁往金上京的乡亲,也让张大帅全部放还了,你们中有被张大帅放还的人吗?”

“就说觉帅尊亲大人突遭变故。”

“有!”

“解释什么呢?”蔡靖问。

人群中不少人举起了手臂。

“蔡大人,你去向市民解释解释。”

“就为这件事,张大帅与大金国结下了冤仇。昨天,大金国派出几千名敢死队战士袭击平州,想把张大帅弄死。张大帅人厚道,有大神庇护,所以成功逃出魔掌。但大金国那帮孙子,个个蛇蝎心肠,他们逮不着张大帅,就跑去营州,将大帅一家男女老少外带家丁二十三口全部割了脑袋,并将人头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郭药师不作声,王安中眉心蹙了老大的疙瘩,又转向蔡靖:

听到这里,校场上的人群再次骚动。一些女眷被这惨痛的消息吓得惊叫起来,恐惧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怎么回答呢?”

“老乡亲们,你们说句公道话,张大帅突遭灭门之祸,究竟是为了谁呀?”

校场上七嘴八舌,从这些话锋中,隐隐约约可以听出市民们已经知道平州方面发生了大事。但究竟是何等样的事情,一来因为刚刚发生,二来居庸关阻隔,平州逃难的人进不来燕京,所以一时无从得到准确的消息。但两三天之内,他们肯定会得到准确的消息。但眼下如何回应市民的发问,是暂时隐瞒还是告知真相,倒让王安中颇费踌躇,看到他一副为难的样子,郭药师便问:“王大人,楼下的老百姓都看着你呢,你得回答他们呀!”

校场上一片寂静。

“听说郭大帅在调兵,又要开仗了吗?”

郭药师自问自答:“不就是因为杀了叛国的左企弓,把你们放回了燕京吗?难道你们不同情张大帅?”

“怎么张大帅披麻戴孝了?”

“同情!”

“大官老爷们,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不少人呼应,也有人担心地问:“大金国的兵马会不会又来攻打燕京呢?”

王安中起身走出城楼厅事,站到露台上朝下观看,只见校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看到王安中及一众官员探出了身子,本来就唧唧喳喳交头接耳的人们更是骚动起来。有人锐声喊叫起来:

“不会!”郭药师斩钉截铁地回答,“燕京是大金国还给大宋朝廷的,他们不会因为与张大帅的私仇而又与大宋结仇,即便结仇也不打紧,这幽燕地面儿上,有大宋朝廷的三十万大军。”

“啊,是这样。”

校场上的人们都仰着脖梗儿听郭药师讲了半天的话,这会儿他们的情绪都稍稍安定,有人回答:“听郭大帅这么一讲,咱们心里头都踏实了。”

官员看了张觉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他们看到张大帅披麻戴孝来到这里,不知出了什么祸事,出于担心,都想知道个究竟。”

看看人群开始散开,有些人挪步儿准备回家了,郭药师又嚷道:“乡亲们不慌走,待会儿,会来几十位萨满帮助张大帅做一个大道场,帮他死去的亲人们消除血光之灾,消消怨气儿。咱郭药师希望你们留下来,看热闹也可以,应景儿跟着大萨满唱几句词儿更好,你们肯留下来的就吼一声。”

“为什么?”王安中问。

“好!”

那名官员走进来朝在座诸位大官行了礼,然后说道:“诸位长官,楼下校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了。”

这一声喊倒也响亮整齐,校场上的气氛重又活跃了起来。这一幕倒把王安中、蔡靖等一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看到郭药师觑着他们时那种既有揶揄又傲慢的神情,他们既羞愧,又夹杂着恼怒。

这时,一位官员朝里探探头,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禀报,蔡靖于是问他:“有事吗?”

这时候,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羊皮鼓声传来,一大群身着七彩祭服的萨满走进了广场,同时进场的,还有三辆大马车。

王安中点点头,一方面他赞同郭药师的说法,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郭药师的话中含有某种威胁。

对于萨满跳神的仪式,包括其服饰、音乐和舞蹈,燕京城的市民们并不陌生。大凡长久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几乎都有着赶热闹凑趣儿的天性,不然,他们就辜负了市民这个称号。刚才,郭药师向他们发表的极富煽动性的演讲,既清除了他们的疑惑,又消解了他们的恐慌,所以他们也乐得留下来,看一看大宋朝廷接管燕京后举办的第一场萨满祭礼。

“啊,这个倒是。”

萨满们一来,就占据了校场的中心,他们很快就用厚木板搭建出一个圆形的祭台,上面铺满黑色的熊皮,然后在祭台周围三丈远的地方用人群围成一个更大的圆圈。站在圆圈队伍中的人擎着绘有各种神秘图案的三角形旗帜,每六面旗帜中间,便站着一位戴着牛、马、狮、虎等各种动物头饰的人,大圆圈外面,还燃起了几十堆篝火。

郭药师说:“老百姓都有人心,人心是肉长的。想要知道老百姓是怎么想的,必须通晓他们的风俗。这一点,我与觉帅肯定比你们强。”

一应准备就绪,大萨满就来请张觉,一行人都要跟着下去,张觉不允,他说向亲人致祭是私情,除了他和张劲父子俩,余下官员都应留下楼上赏月或者干脆回家。王安中与蔡靖等本来就排斥萨满教,于是就以“恭敬不如从命”为理由留在城楼上。随张觉前来的李石也选择了留下来,只有郭药师骂骂咧咧说张觉太见外了,他说他若不一起陪祭,就枉为兄弟一场,说得张觉大为感动,也就依了他。

蔡靖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当大萨满领着张觉、张劲父子以及郭药师三人下得城楼走进校场的时候,人群不再骚动而是一片寂静。只见大萨满摇了摇手中的羊皮鼓,几十位萨满便一起应和着唢呐和锣鼓声歌唱了起来:

“王大人高见,”郭药师赞赏了一句,接着说,“咱与张觉老哥子,都是大辽旧臣,我是女真人,他是汉人,同朝为官,都成了萧莫娜的四大金刚。南朝收回燕云十六州虽是圆了你们老祖宗的梦,但得到了土地不一定管得住这土地上的百姓。”

走过了金山,走过了银山,走过了人间。走过了烈马的故乡,走过了狗鱼的河湾。我的亲人哪我的爷娘,你们在哪一朵云彩上,你们在哪一个梦里边?远行的路风雪迷漫,回家的路插满巾幡,所有的路曲曲弯弯。天神为你们报仇雪恨,也庇护你们的子孙世代平安。我的亲人啊我的爷娘,你们歇在哪一座山上,你们上了哪一条小船?

“什么人种之分,说到底就是风俗之分,饮食之分。”王安中忽发感慨,“朝廷里的一些官员,以为遵守了汉唐制度的传习,就可以治理燕云十六州,此论大谬。二百多年的契丹风俗,已经把此处的汉人改造得不汉不番。依俗行政,是我来燕山开衙后的最大心得。”

这首祭悼亡灵的歌曲由大萨满领唱,所有熟悉这首歌曲的人都跟着歌唱。歌声有些忧郁,那悠扬的旋律让所有的人都会想起已经远走的亲人。在歌声中,张觉父子以及郭药师跟着大萨满走到圆形的祭台上。祭台中间插立着三面巨大的招魂幡,上面已事先写好了张觉父子逝去的亲人的名字。大萨满示意三人在招魂幡前跪下,他拿起一柄桃木剑,口中模糊不清地念起了一长串的咒语。

郭药师趁机插话:“大辽国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同你们中原的汉人,已经不是一回事了。这里的汉人既信萨满教,也信佛教。”

有人说,大萨满的咒语模糊不清是故意的,因为此时的大萨满已经不是人,在歌唱中天神已经附体了。他眼下说的已不是人话而是神语——这神语的特点就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它的意义,简单地说,就是听不懂。

“啊,原来是这样。”

不过,尽管大萨满的咒语模糊不清,但却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场的人听了无不肃然起敬。张觉伏在地上仿佛睡了过去,他儿子张劲身体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郭药师也肃身长跪,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大萨满手中的那柄举过头顶的长剑。

张觉看了看蔡靖,对王安中说:“营州并入大辽国二百余年,虽是汉人,亦遵辽俗。如果是一般汉人,家中有红白喜事,都会请萨满做道场,只有书香之家,才会先依契丹人的规矩做一场萨满,然后再依汉俗,请沙门僧尼来做一场超度的法事。”

大萨满的声音虽然洪亮,但在空阔的校场上依然显得微弱,越是这样,人们越是侧耳倾听。渐渐凉下来的西南风吹着,所有的旗幡都在微微抖动,那些戴着动物头饰的人此刻也都屏声静气一动不动,再加上篝火燃烧时散发出的烟气在校场的上空缭绕弥漫,现在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萨满教仪式的神秘。

蔡靖说:“这却是汉人的规矩。”

大萨满念咒的时间大约十分钟,这是祭悼仪式中最最重要的一节。大萨满会将亡者的生平及冤屈都化成咒语向天神诉说,诉说完后,大萨满也跪了下去——他跪在一字排开的张觉父子及郭药师的前面,朝着三面招魂幡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念了一个短促的咒语,当他最后高声念出一个“嘎”字时,奇迹出现了——刚才还很微弱的西南风突然猛烈起来,三面耷拉着不能舒展的招魂幡一齐迎风招展起来,顿时,数百面灵幡都飘动了,戴着动物头饰的人开始舞蹈,人们嘴中发出了“啊,啊!”的叫声,校场上活跃起来。这时,随着萨满们一齐进场,停放在城墙根的那三辆马车,突然被车夫拉开了车门,只见大约有二十多头羊从三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但是,这些羊并没有跑出多远,就全部被预先守候在这里的人逮获。只有张觉知道,这些守候的人全部都是随他来到燕京城中的亲兵。

张觉答道:“尊亲新丧,孝子孙三日不食,唯蔬果水饮而已。”

大萨满带着张觉父子及郭药师来到羊跟前。大萨满问在这里管事的一名小萨满:“一共多少只羊?”

王安中劝道:“觉帅,听说你一天水米没沾牙,多少吃点。”

小萨满回答:“二十三只。”

王安中说着,指了指几案上摆满的瓜果肴点请张觉品尝,张觉拿了一块绿豆糕,看了看,又放下了。

大萨满问郭药师:“大帅,二十三只,这个数字对吗?”

“咱们汉人为亲人超度,要么请水火道士,要么请沙门僧尼,你怎么会想到请萨满呢?”

郭药师点点头:“对的,张大帅惨遭不幸的亲人,正好二十三个。”

“是的。”张觉点点头。

“谁行牵羊礼?”

郭药师布置之后,张觉这才随着王安中进入城楼。这城楼张觉并不陌生,他作为萧莫娜的四大金刚之一,随着萧莫娜不止一次上到这城楼宴饮。今年元宵节,他作为平州知府,也受到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的邀请来这里餐叙,可谓备极殊荣。今天中秋节他再次登上这座城楼,却是在疆土尽失、家破人亡的祸事发生之后……城楼没变可是张觉的身份屡变,不是越变越好而是越变越糟。一念到此,张觉顿时心情沮丧。这时候王安中请他落座,问他:“觉帅,听说你是世代居住营州的汉人?”

大萨满话音未落,那些逮着羊的勇士们一起回答:“我们!”

郭药师说着就命令手下去请萨满,要他们半个时辰内赶到。

眼看这些亲兵一个个拔出刀来,郭药师大喊一声:“且慢!”

“既是为亲人祈祷,八个少了,咱让城中的萨满全部都来。”

大萨满问:“大帅,你还有什么布置?”

“对,现在!”张觉眼角又泛起了泪花,“咱要请萨满做一场法事,为我突然蒙受血光之灾的父母妻儿祈祷。”

郭药师也不搭话,快步走到一个亲兵跟前说:“咱看你逮的羊,个头儿大一些。”

“现在?”

亲兵回答:“是的,大帅。”

“现在。”

“这羊给我了。”

“那就八个,啥时候要?”

郭药师说罢,便从亲兵手上牵过羊,走到张觉跟前,拔出腰刀,极其熟练地将刀尖刺进了羊的喉管。

“最低四个。”

羊倒地四蹄儿乱弹了几下,毙命了。他拔出刀来,在羊身上揩了揩血迹,问那些逮羊的士兵:“你们会宰羊吗?”

“几个?”

“会。”

“能帮忙请几个吗?”

“那就快动手!”

“萨满咋找不到呢?觉帅你可别忘了,我是建州女真出身,咱常胜军里,就供养了不少萨满。”

郭药师转头对张觉父子说:“你们爷儿两个,得自己挑羊。”

此时张觉已走完台阶上到南门城楼外头,正准备迈腿儿跨过门槛,听了郭药师的话,他便收回了脚步,长叹一口气回道:“药师兄弟,这燕京城里头,还能找到萨满吗?”

大萨满这时已安排人专门来这里剥羊皮了。却说祭悼横死的人,有一道仪式叫牵羊礼,即将一只活羊宰杀并剥下整张的羊皮,披在孝子的身上,围绕亡者的灵柩一步一磕拜祭三圈。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契丹与女真人中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横死的人见不着天神,故只能坠入地狱,要想让死者得以超脱进到天堂,须得宰一只羊,将羊皮披在孝子身上向天神祈祷。

“十年,蔡大人亏你说得出口,十年早他娘的黄花菜都凉了。”郭药师嘴一瘪,抢前一步拍了拍张觉的肩膀,言道,“觉帅,你眼下的凄惨,搁谁身上都受不了,现在对你说任何话都会闪舌头。你自己说说,咱们该为你做点什么?”

张觉要为父母亲人做一次萨满道场,最最要紧的就是这场牵羊礼,因为要凑足二十三个孝子,他才命令跟随的亲兵如数前来。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郭药师会屈尊来当一回孝子,当郭药师脱光了上身将血淋淋的羊皮披在身上时,张觉感动地说:“药师兄弟,危难见真情,今生今世,你是我张觉的大恩人,真朋友。”

蔡靖附和:“是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郭药师让羊皮上的血腥味冲得呛咳了几声,然后揉着酒糟鼻子答道:“觉帅,人生谁没个三长两短的,我这个人每每吃的亏,都是因为仗义;能在江湖上蹚出道儿来,也是因为仗义。”

王安中一边引导张觉上南门城楼,一边继续开导:“觉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报的。”

说话间,郭药师与张觉父子以及二十位亲人都光着膀子披上了羊皮,他们在大萨满的带领下进入到祭台下的大圆圈内。

张觉还了一礼,但没有回话。仅一天时间,他人瘦了一大圈,眼睛肿得像红桃子似的,可见他不知哭了多少回。

大萨满又站上祭台摇响了羊皮鼓,所有的乐器锣鼓又都奏响了。在大萨满的引导下,张觉、郭药师、张劲等二十三位披着羊皮的孝子,围着祭台五体投地一步一磕地伏拜。

待一身孝子打扮的张觉从马车上下来时,王安中迎了上去,一个长揖说道:“觉帅,人死不可复生,万望你节哀顺变。”

在这血腥味十足又十分庄严的牵羊礼中,萨满的歌声又起了:

头戴孝巾、身着孝服腰扎草绳的是张觉、张劲父子以及李石。他们在居庸关听到噩耗后便立即换上了这身衣服。当王安中派来迎接他们一行的马车抵达居庸关时,他的二十余位随从也都披麻戴孝,前来迎接的官员觉得不妥,却也无法制止,只得将威风八面的仪仗甲钺收了起来,待入城后快到王城前面才重新擎举起来。

我们可怜羊,我们更可怜死去的亲人。让亲人升上天堂,让魔鬼下到地狱,我们得到天神的庇护,从此不会有噩梦缠身……

过了酉时不久,校场上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大队大宋的骑兵护送一乘四匹马拉着的轿车来到南门城楼前停下,两位马弁跳下马来拉开轿车的雕花木门,从车上下来三人,皆身着白麻孝服。王安中、郭药师、蔡靖一行皆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