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觉说着已跳上了憨狗子的那匹栗色战马。站在一旁的李石也脱下了身上的大宋三品官服,然后指着刚刚退下准备向赵家屯子集结的十几名亲兵说:“你们随着大白马,撤回平州城。”
“本帅一言九鼎。”
此时,憨狗子已骑上大白马驰向了平州城。刚刚还在与大金兵厮杀的亲兵们还以为大白马上骑着的是张觉,立即纵辔追赶。于是张觉卫队的人分成了两股,一股子奔回平州城,一股子撤向赵家屯子。杰布的部队也兵分两路,杰布本是领着主力杀向赵家屯子,但是,当他得知张觉骑着大白马回撤平州城时,便立即率领主力追赶张觉。
“大帅,这是真的?”
张觉既没有回撤平州城也没有跑向赵家屯子,而是与张劲、李石等二十多人躲进了一片树林。看看周围安静了下来,他们立即策马朝燕京方向逃逸。
憨狗子这么絮聒的时候,张觉已经脱下了身上的大宋二品官服,他将官服朝憨狗子身上一披,附在他耳边叮嘱道:“穿上这衣服,往平州城里跑,躲过了这场灾,我给你官升三级,大白马也是你的了。”
大约当天晚上的薄暮时分,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两人先后来到了平州城。所不同的是,完颜宗望来自于榆关,完颜宗翰来自于卢龙塞。
憨狗子迟疑着,一边下马一边咕哝着:“大帅,你的大白马是龙种,咱这匹马贱,还认生耍性子,可不敢让你骑。”
作为大金远征军东西两路的主帅,宗望与宗翰这一对堂兄弟一起策划并指挥了夺取平州城的战役。今天早上卯辰之间,先期潜伏入境的八千名将士分别在平州、营州、榆关、卢龙、海阳等地同时实施战略攻击,几乎全部得手。这次战役最为重要的地点是平州与榆关,分别由博勒与完颜娄石亲临指挥。除榆关外,所有战场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榆关守军三千人是张觉麾下的精兵,素以凶悍著称。但完颜娄石更是大金国的名将之花,他的名字足以让对手闻风丧胆。再加上事先已潜入榆关城内的五百勇士,不但对各处要塞了如指掌,更是从内攻击,让守军无险可守。早前半个月,宗望已在榆关外陈兵十万,常派骠骑来关前搦战,已是让守军疲于应对。所以说,榆关虽然难打,但内应外合倒也在一个时辰内解决了战斗。不到午时,宗望就率领大军取道榆关向平州进发。
“少啰唆,你下马来。”
宗翰作为西路军主帅,一方面在武、朔二州交割的问题上与大宋讨价还价,一方面为转移大宋的视线,掩护部队化整为零从后山前往平州,闪电般攻占了飞狐、灵丘两县,并“狩猎”于雁门关前。这一招果然奏效,河北驻军紧急分兵驰援山西道,提防大金向南采取军事行动,数千名将士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崇山峻岭中来到平州境内。
“大帅,这怎么行,小的不敢。”
再说宗望与宗翰来到平州城后,选择了卢龙驿作为行辕,斯时大规模的战斗已经停止,但零星的抵抗还时有发生。为了控制局势,宗望下令八万大军在城外择地驻扎,而让二万将士进城维持秩序。本来是一个绚丽而灿烂的秋日,但因骤然爆发的战争使平州城陷入到凄惶与恐怖之中。宗望从东门一进城就感受到了这种气氛,街上到处都是无人清理的尸首,家家关门闭户,街面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偌大一个平州城一片死寂。宗望命令手下调集几十辆马车,收拾街上的尸首运到城外挖坑掩埋。大军进城之前,博勒的两千名先遣兵士除了攻克城中的军事据点外,还分别占据了府衙、县衙、甲仗库及粮草库等重要军政设施。在府衙内,他们发现了大量的南朝与张觉政权来往的信函密札。当宗望住进卢龙驿后,博勒就让人将这批文件及时送了过来。稍后来到的宗翰以及晚到了一个多时辰的陈尔栻都分别看了这些文件,加上先前缴获的南朝皇帝写给张觉的御笔金花笺,半年多来,大宋与张觉的秘密接触以及张觉叛变大金的来龙去脉已非常清楚。宗望、宗翰与陈尔栻于是连夜商量对策。
张劲说着就去安排回撤事宜。张觉腾地从马上跳下来,对身边的一个卫士说:“憨狗子,咱俩换一匹马。”
讨论问题之前,陈尔栻首先问:“你们确信,张觉往燕山府方向逃窜了吗?”
“听父帅的。”
杰布说:“张觉很狡猾,让他的卫兵换上他的官服,骑上他的大白马逃往平州,让追赶他的勇士们上当,他在混乱中逃向了燕山。”
“对,赵家屯子!”张觉加重语气道,“道君皇帝也姓赵,咱们撤到那里去。”
接着宗望介绍了战况,宗翰瞅着屋子里少了一个人,便问:“五皇叔呢?”
张觉说着将手中马鞭指向路左大约一里多地的一座小村庄,张劲伸脖儿朝那里看了看,回道:“那村庄叫赵家屯子。”
宗望答:“他现在营州。”
李石与张劲你一句我一句争执起来,张觉恶狠狠地训斥他们:“都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打嘴巴仗。小劲子,看到那处村庄了吗?”
“他不是随二虎夺取东门吗?怎么会去了营州呢?”
“那个死了的阿骨打,不就是从燕京出发,在山里头走了一个多月,然后下到了卢龙塞吗?”
“五皇叔听说前天张觉把父母和老婆等一应家眷送回营州老家,当下就觅了一匹马驰往营州,二虎怕有闪失,便带着二百余人跟着前往。”
“不从水路便走山路,可是,这山路连猴子都走不通,人又怎么走呢?”
“栋摩元帅报仇心切。”陈尔栻仍用他惯常的不紧不慢的语气问道,“前往营州的部队是多少?”
李石摇摇头作答:“不可能,海上只有海阳的码头可以靠岸。那儿,有我们三千精兵把守。”
“两千人。率队的是五皇叔最喜欢的骠骑将军呼巴斯。”宗望答道,“老先生,你来之前,呼巴斯已派人送信来,他们已夺取了营州,并擒杀了张觉父母妻儿十几号人。现在,他们的人头都挂在城楼上示众。”
“会不会是从海上?”张劲插话。
“啊?”陈尔栻有些吃惊,“这一定是栋摩元帅的主意。”
“榆关未破,这些大金的兵马从哪儿进来的?”
“是的,”宗望回答,“五皇叔一心要为死在榆关前的将士们报仇。”
“两天前,新增一千兵士自马城调防到位,守关中郎将龚连锁昨日已派送咨文到衙。”
“宗望将军,栋摩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老夫建议,你派人去把他请回平州。他杀了张觉一家,营州又是张觉的老巢,在那里党羽众多,大元帅在营州万一有个闪失,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两人议论着,张觉听了越发焦灼,他问李石:“榆关增兵一事,是否落实?”
宗望知道陈尔栻的心思是怕栋摩为复仇大开杀戒激起事变,其实他自己也有这种担心,便立即传令下去务必明日将栋摩接回平州。
“他怎么钻进平州城的呢?这么多人马,怎么着也得有个动静儿呀?”
这段插曲之后,三人的谈话又回到正题上。宗望接着说:“当下首要的急务,是赶紧找到张觉的下落。”
张觉立刻想起东门城楼前看到的那个车轴汉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紧随左右的李石与张劲面面相觑,张劲小声对李石说:“看来,父帅的眼神儿没错,那个人就是栋摩。”
一向沉默寡言的宗翰这时候接过话头说:“张觉的下落根本不用寻找,他必在燕京无疑。”
“栋摩?”
“宗翰你这么肯定?”
“认出来了,有一个人,比疯牛还凶,小的认得他就是三月间在平州城阅兵的大金军元帅栋摩。”
“不去燕京,张觉还能去哪儿?”
“你们没认出是哪儿的人?”
“稳定平州,首先得把张觉捉拿归案,不将他枭首正法,平州仍不得安宁。”
“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的强盗,见人就杀,守城的兄弟们,被他们杀完了。”
“这个我同意,”宗翰看了看宗望,却转脸问陈尔栻:“老先生,咱有一个主意,不知妥当否?”
“什么事?”
陈尔栻欠欠身子:“将军你且讲。”
一位年纪稍长的兵士好不容易止住了喘息,结结巴巴地说:“大帅,城里出大事了。”
宗翰说:“明日,直接以宗望的名义给南朝燕山府知府王安中修书一封,索要张觉。”
“你们怎么了?”张觉问。
陈尔栻颔首笑道:“好主意!”
应该说,张觉卫队的三百名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配合作战,都轻易不会输人。杰布的兵士虽然人多,但进攻时却也占不了上风。就这么僵持着,张觉回撤了二里多地。忽然,张觉发现从城里方向有两位兵士凭着双脚狂奔而来,他心中又是一惊,那两位兵士看到他停住脚步,但周身大汗湿透了军装。
宗望想了想说:“主意是好,只是我方尚未有确凿证据证明张觉在燕山府,如何就去要人呢?”
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张觉虽然有些诧异,但没有估计到将会遇到那么严重的局面,他甚至还鼓舞他的卫队迅速歼灭眼前这些装扮大宋军的毛贼,割一个脑袋赏一两白银。但是,当他看到从附近的几处村子里冒出这么多舞枪弄棒的战士时,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突袭,他便迅速调整策略,让卫队收缩队形,掩护他往平州撤退。
宗翰:“宗望,这个不需要证据。”
杰布此次带来参与军事行动的军士总共有一千人,但因不能让那么多人都扮成大宋官兵,故大部分战士都躲藏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这会儿战斗打响了,号兵迅速吹响了海螺,战士们纷纷冲出村庄投入围剿。
“为何不要?”
两军相遇的地方,离平州城大约四里多地,官道的两旁是开阔的庄稼地,如今高粱和黍子都已收割,田野已经萧瑟了,偶尔也会有几片蓊郁的森林和在村落间流过的小河,因为秋燥少有雨天,河里的流水减少了许多,马蹄踏过时,溅起一两尺高的水花。
“就因为张觉现在的身份。”
当李石转身狂奔并喊叫时,杰布便当机立断让他的勇士们驱马掩杀过去,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就此打响。
“身份?”
却说对面的队伍的确不是大宋劳军的队伍,而是由杰布领导的另一支大金军敢死队。昨天夜里,他们根据情报在龙马寨偷袭了大宋钦差李安弼的队伍,将二百多人全部活捉并封锁消息。一大清早,他们全都换上宋军服装走上通往平州城的官道。作为阿骨打皇帝的卫队长,杰布将老皇帝的灵柩送回金上京并守灵六十天后,吴乞买皇帝敕旨让他担任正三品的金吾卫上将军,并到完颜宗望麾下听差。完颜宗望委他以左路先锋之职,领八千将士。杰布到任不到七天,便率所属三千将士绕道燕山的后山下到平州参与偷袭。这条道路本是今年三月他陪阿骨打老皇帝亲自走过,所以并不陌生。他虽然也是阿骨打起事时的第一批追随者,大小战阵经历不少,但都是在阿骨打身边任警卫,真正排兵布阵独当一面指挥作战,这还是第一次。所以,当张觉看出破绽派李石前来询问时,他本可立即发起攻击,但他却还想让对方更加靠近时再动手。因为临行前宗望曾交代,对张觉这个叛贼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张觉的队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就在心中不止一次咒骂:“你这个王八羔子,看我怎么卸下你的脑袋,为阿骨打皇帝报仇。”在他看来,如果没有张觉的叛变,栋摩大元帅就不会在榆关吃那么大的败仗;如果不是栋摩负荆请罪,阿骨打皇帝就不会怒气攻心丢了性命。一切祸害的根源都是这个张觉。因此,杰布太想要张觉的项上人头了。不只是杰布,整个大金国的将士没有谁不想将张觉碎尸万段。
宗望一时解不透其中奥妙,兀自沉思起来。陈尔栻一旁看了,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笑道:“宗望将军,张觉眼下是南朝的二品官员,是南朝皇帝敕封的泰宁军节度使。宗翰将军的意思是,张觉既是南朝的大臣,咱们不找南朝要人,还找谁要去?”
其实,不等李石喊叫,张觉已确信前方队伍有诈,他的三百亲兵已重新列队做好战斗准备。
宗翰朝陈尔栻抱拳一笑,以示礼敬。宗望此时也明白了宗翰的话意,于是笑道:“我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宗翰拐个弯儿说话,我就解不透了,多亏老先生指点。”
仍无人应声儿,却见走在队伍前头的一名武士突然张弓搭箭,李石见状赶紧伏下身子,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响箭擦着他的背脊飞过,李石拨转马头没命地飞奔,一边跑一边嚷道:“大帅,前面不是南朝的队伍。”
宗翰怕产生误会,连忙解释道:“张觉是一顶黑锅,咱们别扣在自己头上,要扣,也得往南朝头上扣。”
没人回答他,队伍仍在前进,李石心中生了不祥之兆,再次高喊:“李安弼大人!”
“这是一着妙棋。”
再说李石骑马走出百十丈远,却见对方既不派出一个人出队相迎,也不停止行进脚步,不免心下生疑,也就勒马问道:“李安弼大人在否?”
宗望说着,当即就吩咐帐下书办火速起草文书,明天一早加急送往燕山府。
李石一夹马肚子出了队列,张觉看他奔对面队伍去了,又扭头对张劲说:“传我的令,准备战斗。”
大事商定,散会之前,陈尔栻又问:“二位将军,明天是什么日子?”
“哦。”李石明白张觉的意思,回道,“小心不亏人,咱这就去,看看李大人在不在。”
宗望一拍脑袋:“老先生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这就吩咐下去,明日要杀猪宰羊,犒劳三军。”
“这就好办了。”张觉说,“你现在策马过去,就说要见李安弼。”
“还有呢?”陈尔栻问。
“见过。”
“还有?”宗望看了看宗翰,“我们还该做点什么呢?”
“你和小劲子去过汴京,可否见过这位钦差大臣李安弼?”
宗翰补充说:“中秋是家人团圆的佳节,我们的将士长年在外征战,不能与家人团聚,犒劳得丰盛。”
“大帅请讲。”李石让坐骑朝张觉靠了靠。
“两位将军说得不错,”陈尔栻斟酌着说出自己的观点,“我们的将士过节要犒劳,我们的仇敌呢?”
“啊?这倒是真的。”张劲如梦初醒,“马车呢?马车去了哪里?”
“仇敌?”宗望一愣,“老先生,你把话都讲出来。”
“肯定有,”张觉眯着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不是说钦差大臣是来劳军的吗?还说贺仪物资什么的装了一百多辆大车。大车呢?这些大车在哪里?”
“如今,张觉家眷的人头都挂在营州的城墙上,还有今天这场战争中死去的那些叛军的将士,明天的中秋节,对于他们的家人来说,可是成了鬼节啰。”
张劲仍纳闷,咕哝着问:“没马车难道就有问题?”
陈尔栻的这番话让两位将军无语,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陈尔栻接着说:“战争嘛,素来以暴制暴。但我大金讨伐叛贼,是仁者之师。未取胜利之前,须得摧枯拉朽施以霹雳手段,夺取胜利之后,更须得心藏仁术大化天下。小民如草芥,遇雨露则活,遇烈火则成灰烬。民成灰烬,我们拿天下又如何呢?”
张劲伸直脖子看了看,果然几百号人全都骑着马。李石脑瓜子转得快,回应张觉的话:“一辆马车也没有,这是有些不对头。”
一席话让两位将军肃容,宗望在军中本有“菩萨太子”的称誉,一向心怀慈善,这会儿看着陈尔栻,眼神里充满感激,他问:“老先生,你说,我们该做什么?”
“那支队伍里没有马车。”
“派人前往营州,吩咐骠骑将军呼巴斯,迅速将张觉家人的人头从城墙上取下来,觅好一点的棺木全部入殓安葬。”
“什么蹊跷?”
“好,我立即交办。”
张觉拔出腰刀,紧紧地握在手中,低声问张劲:“你没看出蹊跷吗?”
“平州城这边,明日征集城中所有的佛道两众,在城隍庙前起一个大法场,超度那些死去的叛军的将士。”
马队停了下来,张劲朝前瞅了瞅,对面的队伍还在挪动,于是疑惑地问:“为啥要停下?”
“这个,也一定办。”
与南朝钦差大臣的队伍相差只有大半里地的时候,张觉突然勒住了马头,喊了一声:“停下!”
陈尔栻点点头,午夜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