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张劲齐声问道:“什么不好了?”
他们两人这么对话的时候,马队前行得极顺。但李石最后这句话却让张觉想起了什么,他一勒马头,嘴角吐出三个字:“不好了。”
张觉说:“方才出城前,我在人堆儿看到一个人,只觉得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
“大帅你放心,只要榆关把守严密,大金国的那些狼兵,根本就进不了平州。”
“是谁呢?”李石问。
“李石,小心不亏人。”
“大金国兵马大元帅栋摩。”
“这怎么会呢?”
“栋摩?”
“明天就是中秋节,南朝钦差大臣来,可不要有什么闪失。”
“对,栋摩!”张觉肯定地回答。
“大帅,你担心什么?”
李石与张劲瞅着张觉那副既惊恐又滑稽的神情,不免都失声大笑。张劲说:“父帅,人家栋摩好歹是个元帅,怎么可能跑到平州城中看热闹呢?再说,他又不是海东青,没有翅膀,怎么就飞过榆关了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张觉一听觉得有理,自嘲道:“咱看那家伙,长得就像栋摩,他旁边还有位青皮后生,也挺面熟的。”
“都跟着大帅沾喜气呗。”
也不等他们再议论下去,却见前边的官道上,南朝的钦差队伍旗鼓鲜明地走近了。张觉只得敛了心思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今天,城里头看热闹的人,怎么这么多?”
眼看张觉的马队出了东门城楼,看热闹的街伴儿麻雀儿一般奓翅儿散了。守城的军士——无论是城门洞里站成两列守看厚重大门的枪兵还是通往城楼砖道上的刀客,顿时都稀松了下来。他们谁都知道今天是张大帅的喜庆日子,听说南朝的钦差大臣不但给张大帅带了封官的诏书来,也给他们军士带了簇新的大宋军服和赏银,因此莫不欢欣鼓舞。但喜悦往往让人头脑发昏,就像眼前这些士兵,一大清早就拿着架势值岗,这会儿大帅出城了,他们估摸着再快也得有大半个时辰才能回返,因此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放松,队形立马也就乱了,蹭痒说笑话儿扭捏身子消乏离队觅净房撒尿的人都各随其便。
“办了。”
这时候,两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拉篷车忽然从一条巷子口窜了出来,朝着东门城楼急驰而去,而方才张觉感到眼熟的那个车轴汉子和年轻后生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朝着站在城门洞口的一名小校奔去。
“前天说,给榆关增添一千名守军,这事儿办了吗?”
眼看只剩下两三丈远,小校才觉得来者不善,便习惯性地左手按住腰间的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厉声喝道:“你们给我站住!”
这时,东门城楼跟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虽有军士维持,供仪仗车驾行走的道儿还是逼仄了许多。因为冥器店前突发的事儿耽误了一些时候,早有府吏自龙马寨过来向张觉禀报,说李安弼大人等待不住,已下令跟随的队伍向平州开拔,张觉生怕延误惹李安弼不高兴,便下令迎宾仪仗立刻出城。就在他驰马走入城楼的那一刹那,忽然发现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位年届半百的车轴汉子以及他身边的一位年轻后生的长相特别眼熟。但不容他多看一眼,大白马已驮着他出了东门踏上了前往燕京的驿道。他总觉得那车轴汉子的眼神有些异样,而且他对这眼神还不陌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他心里又犯嘀咕,回头问李石:
车轴汉子并没有停住脚步,年轻后生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车轴汉子前面。
看到张劲瘪起了嘴,张觉哈哈一笑,言道:“没别的,就是花钱买欢喜。”
小校本能地抽出腰刀,再次大声喝问:“你们是谁?”
“那几个家伙,虎屄烂架儿,赏什么银子呀。”
话音未落,车轴汉子抢步上前,小校举起腰刀来不及砍下,车轴汉子已麻利地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反折,小校一阵剧痛,惨叫一声,手中的弯刀跌落在地。这一幕来得太突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李石这一席话,张觉听得心花怒放,心中积蓄的晦气也就一扫而空。尽管张劲心下认为李石这是为了讨好父帅而临时瞎编的鬼话,但既然能解危局也就不必较真儿,于是也跟着父亲一起咧着嘴笑。张觉对他说:“小劲子,吩咐手下封几两银子,送给那几个乱嚼舌头的人。”
其实,刚刚出城的张觉没有看错,东门城楼前挤在人堆中看热闹的那个车轴汉子,的确是栋摩。
“是呀,恭喜大帅,”李石巧舌如簧,一一铺排,言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却是含了三层玄机:第一,老大冥器店,这五个字好。谁是老大,宋国老大是道君皇帝,辽国老大是天祚帝,金国老大是阿骨打皇帝。大帅您在平州举旗反金,阿骨打就在鸳鸯泊翘脚了,他用上冥器了。还有天祚皇帝生死未卜,说不定已用上冥器了。三个国的老大唯有宋国皇帝如日中天,他派钦差来见大帅,正是在金国阿骨打报丧之后。这岂不是先白后红,白中见红吗?第二,方才在冥器店门口发议论的是三个人,这个三字来得巧,常言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冥器店门口三个人谈红白喜事,虽言语有谬,但却是谈人间烟火事儿,这多好呀!眼下还在卯时,卯为木,木逢三春必生长,木逢三秋必结果,三春时大帅叛金,三秋时大帅归宋,都是大帅你正命所在。第三,大白马见了冥器店咴咴儿一叫,是深深契合主人之命运。如果大白马在冥器店门口停下了,这老大可能指的是你大帅,但大白马跑开了,就说明老大不是你,而是宋、辽、金三国之主。所以在下看来,冥器店门口发生的事儿,乃是天大的吉兆。”
因为榆关前的惨败导致一千多名战士牺牲而被新皇帝——他的四哥吴乞买免去元帅职务之后,栋摩并没有怨恨,而是一心一意想着如何复仇。对张觉的叛变,阿骨打生前有过“不伤农时”的旨意。阿骨打驾崩之后,为了纪念他,吴乞买又有“三月内不举兵事”的训令。所以,讨伐张觉的日子便拖延了下来。但拖延不等于取消,从六月份开始,大金国方面为讨伐张觉或明或暗作了种种准备,如通过探马、眼线获取南朝与张觉的来往信件;为转移视线牵制南朝兵力,完颜宗翰抢占飞狐、灵丘两县,并以狩猎为名兵逼雁门关;三番五次以国书形式告谕南朝,凡从燕京等处造册迁徙民众,被张觉拦截释放者,南朝州府不得收留,要依册解递出关等等。凡此种种,目的是给南朝与张觉两方面造成压力。这些做法果然奏效,但其结果是南朝方面与张觉加快了结合的时间。这一点,倒也在大金国君臣的意料之中。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与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多次密议商讨平州攻取对策。此时大金国的兵马已扩充到三十万之众。一方面,宗望的东路军在榆关外陈兵十万作进击之势;另一方面,为打通山前山后的交通,宗翰率兵攻占飞狐、灵丘,并通过山中秘道,将部队化整为零,在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让八千兵士化装成各类庶众前往平州境内潜伏。这些兵士分为三股,其中两千人进了榆关,三千人进了平州,另外三千人进了营、滦二州。几天前,宗望得到准确情报,南朝钦差大臣将在八月十四日到达平州,遂决定在此日发动偷袭。
“恭喜我?”张觉一脸茫然。
栋摩虽贵为元帅,但褫职之后,这次只能作为普通兵士潜来平州。本来,宗望不肯让他参与此次军事行动,生怕出了闪失难以交代。怎奈栋摩复仇心切,一再请缨,宗望只得允他,但特别交代了带队前往平州的博勒将军,让他派几个得力勇士与栋摩日夜相随加以保护。却说栋摩一行五天前就到了平州地头儿,但怕早早进城生出事端,便在城郊觅了一处村庄住下,直到昨儿晚上才进城觅了客栈歇息。
李石没有回答他,而是一脸喜气地朝张觉抱拳一揖,笑道:“大帅,李某恭喜你了。”
大清早的时候,栋摩在东门城楼前出现,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在执行博勒将军的命令,与三百名勇士一起伺机夺取平州东门城楼。站在栋摩身边的那位同样被张觉感到面熟的年轻后生,不是别人,正是左企弓的随从二柱子。这位被左企弓舍命保护下来的孤儿,那一日逃出平州府衙后,并没有离开平州城,而是昼伏夜出一心要寻找机会刺杀张觉,一晃过去了两个多月。一日在城中一家小客栈里偶然碰到了一位相识的博勒手下的探马,便将他带出平州,从此在博勒的辕门里供差,由于他人机灵又熟悉平州城中情况,博勒便将他安排在栋摩身边。
“为何?”张劲问。
栋摩与二柱子两人对张觉的仇恨,用不共戴天四个字来形容犹觉肤浅。所以,当张觉从大街上趾高气扬经过时,两人眼眶中不约而同射出怒火,正是这眼神引起了张觉的特别注意。二柱子毕竟年轻,他不单愤怒,竟两手捏成拳头抬腿就要冲过去,亏得栋摩沉得住气,他伸手拽住二柱子,立刻就有两名跟随左右的勇士横在他们前面挡住马队的视线。
李石赶紧插话:“少帅,这可使不得。”
按先前的行动计划,只待张觉的马队出城,事先化装成士庶百姓已在东城门楼附近聚结的三百勇士便会立马行动,夺取城门控制权。这支敢死队的指挥官是二虎。也不等他下令,栋摩就抢先撞开人群直奔十丈开外的那名小校。
“父帅,咱这就布置下去,把那家冥器店封了,那几个乌鸦嘴,也都下牢去。”
小校负痛跪地的那一刹那,突然伸嘴来咬栋摩铁钳一样的右手,栋摩本想捡起地上的腰刀结果小校的性命,也不等他动手,二虎已飞身而至,两手拿住小校的脑袋猛地一拧,小校脖子立断,嘴一松倒在地上痉挛起来。
张觉在马背上喘息着,他想回头看一看那家冥器店,却又没有勇气,便忐忑不安地问儿子:“小劲子,这是个什么兆头啊?”
这时,两辆篷车已经到达东门口,几名勇士掀开篷盖,只见里面长枪短刀狼牙棒尽是武器,勇士们各自拿了杀人的家伙,个个像饿狼一般追杀守城的张觉部队。
张觉正好经过这里,听到了几个人的议论,禁不住朝这边看了几眼,这一看倒把一颗心看得扑突突一阵乱跳。因为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块白布黑字的“老大冥器店”的招牌,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那几个人的议论,他忽然觉得一股子黑气罩了眼珠儿,脸顿时就塌下了,双脚不由自主地踩了踩马镫,那大白马受了惊,竟扬着脖子咴儿咴儿叫了一声。慌乱之中,张觉又提了缰绳,大白马立刻撒开四蹄奔跑了起来。本是旗仗分明车驾整齐的队伍顷刻间凌乱起来。亏得张劲赶来救驾,帮父亲勒住了马头,队伍才在东门城楼前停下重新整理。
二虎虽是敢死队长,但在栋摩面前仍不敢发号施令,他看到栋摩的右手背正在流血,关切地问:“大元帅,你的手不要紧吧?”
“红白喜事,今天是红事,怎能骑白马?”
“死不了。”栋摩从地上捡起小校的腰刀,挥舞了几下,说道,“宰他十个八个的,手也不会软。”
“啊?”
“大元帅虎势!”
“当然不对,今儿个大帅要去迎大宋皇帝的诏封,应该骑大红马。”
“二虎,你别在这儿唠闲嗑儿,快领着你的勇士们去攻占城门楼子,这里,你就交给我吧。”
“骑大白马不对吗?”
说话间,二柱子已从篷车上扯了两支长枪过来,他本说给栋摩一支,栋摩接过递给了二虎,说:“我习惯使刀。二虎,你快登楼去呀!”
“咱不是说大白马好坏,咱是说为何张大帅骑着大白马。”
二虎吩咐留下五十人跟着栋摩,自己提着长枪带领一百多名战士呼嘶呼啦地跑上了登楼的砖道。
“这大白马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屁股翘翘的,看样子要发情了。”
此时,留在城门及瓮城里的守城兵士大约有七八十人。当骚乱刚刚发生时,他们猝不及防,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却已被大金敢死队尽数赶进了瓮城,短兵相接,一场惨烈的搏杀顷刻间展开。
“咦,怎么大帅骑了一匹白马?”
虽然守城兵士比大金敢死队的人多,但战场上的控制权却被大金敢死队牢牢掌握,一是因为博勒的队伍是有备而来;二是在居庸关一战中双方交过手,张觉手下对大金敢死队的凶悍早有领教,因此还没交锋先已心虚。敢死队一入瓮城,迅速占领了两道城门,那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将这股子守军全歼。不到半个时辰,瓮城里已倒了二三十具尸首,大金敢死队除两人受了轻伤外无一死亡,因此越战越勇。东门守军的另一哨长知道这样下去,战士们迟早都得成为大金卫队的刀下之鬼,于是下令兵士随着他攻抢瓮城的城门,目的是夺下这条出城的路逃走。栋摩看出守军的意图,本想冲过去加强城门防御,怎奈两名兵士缠住他格斗,他只得一边应对一边锐声喊道:“兄弟们,赶快守住城门,兔崽子们想逃呢!”说话间,一名守军的彪形大汉挺着枪朝他刺来,他一偏身子就地一滚到了彪形大汉胯下,抬起右脚狠命一蹬,许是蹬破了那家伙的卵袋儿,只见他丢了长枪,双手抱住胯裆蹲了下去,栋摩也不给他求饶的机会,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顺手一刀抹了那人的脖子。
大宋朝廷特使要来平州的消息,两天前就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此时张觉率队出城,所经的街道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市民们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说什么的都有。眼看张觉一行快要走近东门城楼了,站在一爿冥器店门口的几个人叉着嘴巴说开了:
此时,欲夺门逃命的守军将七八个护门的大金敢死队员团团围住,眼看他们要陷入劣势,在这节骨眼上,分别杀死了对手的栋摩与二虎带着两股勇士饿虎扑羊般冲过来,守军小头目眼看自己的兵士受到内外夹击,慌忙锐声喊道:“咱们投降!”听了这句话,余下的二十来位守城兵士便一起丢了刀枪,齐刷刷跪到地上。此时,已杀红了眼的栋摩哪肯歇手,他手起刀落又砍了一颗脑袋。
应该说,大宋朝廷的慷慨超过了张觉的预期,所以他格外满意。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收到燕山府知府王安中的札子,告知日内会有朝廷特使李安弼专程前来平州宣读诏书,并交付徽宗皇帝写给他的御笺,同时还带来大批的物资犒赏将士官员。前日又得到消息,从汴京启程前来平州的李安弼及其属下已过了卢龙塞,明日即可入城。张觉一算,入城日竟是八月十三,离中秋节还有两天。笃信兆头的张觉连忙请来谙熟阴阳的算命先生推演,给出的答案是八月十三是孤日,是喜事办成丧事的日子,这一天诸事不宜。八月十四日是吉日,是“利见大人”的日子。张觉便立刻派出李石前往会见李安弼,让他十三日不要进城,暂时在城郊的龙马寨歇息一晚。李安弼身为钦差大臣,竟要听任地方官员摆布,心里已是十二分的不高兴,怎奈张觉同当年的郭药师一样,是徽宗皇帝的新宠,所以也就只能依他。那头安置了李安弼,张觉自己的行程安排也莫不将算命先生的话奉为圭臬。他生于甲寅日,属木命,所以须得卯时开街,辰时迎宾。盖因卯为木,辰为水,水生木即无反克。而且,他听信算命先生的指导,特意觅了一匹大白马作为迎宾的坐骑,皆因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白青黑红黄五色,白为金之色,金生水,水养木,化序顺畅生养不误。张觉亲自把关迎宾的每一个细节,不许有任何的差错。
守城兵士个个都抱着头哭喊:“帅爷饶命!”
张觉这次威风八面的出行,却也事出有因。经过与大宋方面的多次密议,徽宗最终同意将平州军改为泰宁军,张觉以河北招讨副使的职衔领泰宁军节度使并准予世袭,其二品衙门设在平州,仍兼领营、滦二州。其子张劲擢升为徽猷阁待制,兼领泰宁军节度副使,李石升任徽猷阁学士,兼领泰宁军节度使书记,均三品衔,三人以下各军将及州县官员,都依例行赏。三州百姓免税三年,泰宁军所需军费薪俸,由朝廷核定足额拨付。
栋摩挥舞着刀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二虎赶到他身边,提醒道:“大帅,他们投降了!”
一俟刻漏牌报了卯时,平州府的钟楼立刻九通鼓响。接着衙门大开,身穿大宋二品官服的张觉走出门来,他的身后跟着张劲、李石二人,也都穿了大宋的三品官服。斯时衙门外广场上,伞盖仪仗金甲车架都已准备就绪。张觉跨上那匹全身披彩的白色牝马,在一应仪驾以及三百亲兵的拱卫下,朝东门迤逦而来。
栋摩仿佛从梦中惊醒,他看了看刀上的血迹,又看了看跪了一片的守城兵士,便狠命地朝跪在他身边的守军小头目踢了一脚,恨恨骂道:“孬种,你为什么要投降?有种的拿起刀来,看爷怎么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