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让你巡边,是要你在燕云十六州的交割上便宜任事,制定制虏良策。河北一路屡建奇功,河东一路却处处受掣。局势如今急转直下,你不坐镇处治,却说要登车回京,这无异于临阵脱逃。谭大人你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天下人怎么看你,皇帝又怎么看你?”
“啊?”
禇良丞这席话掷地有声,谭稹一句也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他愣怔了一会儿,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禇良丞知道谭稹是想临阵脱逃,心里头对他已是十二分看轻,这时已顾不得绕弯子,直通通言道:“谭大人,你此时回京,是下策中的下策,万万不可。”
“下官有个主意。”
“明天一早,咱启程回汴京,要去面圣,禀告这十万火急的军情。”
“讲。”
禇良丞收了孟浪的神态,峻色问道:“谭大人,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下官陪着你立即登程,前往雁门关。”
“有志气。”谭稹心不在焉地表扬了一句,接着自言自语,“完颜宗翰会不会攻关呢?”
“前往雁门关?”谭稹倒吸一口凉气。
“大敌当前,谭大人你不肯当夹尾巴的老猫,我禇良丞打死也不会当一只看热闹的老鼠。”
“对,前往雁门关劳军。”禇良丞口气不容置疑,“谭大人,雁门关虽只有两万守军,但主帅一到,胜过十万甲兵。”
“如何提醒?”
谭稹坐回到椅子上,搔着脑袋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谭稹发怒本在禇良丞意料中,他要的就是这个。此时他不愠不火,依旧挂着笑容言道:“谭大人,下官怎么敢讪谤你呢?你代表圣上巡抚河北河东两路,下官讪谤你就犯了欺君之罪,那首以鼓为题的曲词,又不是我编的,别的我又不会唱。没想到因此得罪大人你了。不过,老猫老鼠的说法,虽然寒碜人,倒也给咱们提了个醒儿。”
临近正午,一支马队在雁门关的西陉关的关楼前停了下来。守关的镇武将军姜怀山率大小僚佐百余人在楼下迎接。疲惫不堪的谭稹两腿酸软,几乎是被人搀下马来。
谭稹脚一顿,老羞成怒申斥道:“禇良丞,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刚才借着唱曲儿指桑骂槐,说咱是被鼓声吓坏的老猫,你以为咱听不懂,小心我在皇上那里奏你一本。”
却说昨日深夜谭稹让禇良丞连哄带吓骑马前来雁门关,一路颠簸四个多时辰才到达这里。
“是呀,这完颜宗翰真是吃了豹子胆,敢捋谭大人的虎须?”
雁门关在代州境内,是北岳恒山的主峰,由东陉、西陉二关组成,在秦始皇时期的《舆图志》中称“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汉代的匈奴、唐代的突厥都是从这里进击中原。所以,“得雁门而得中原,失雁门而失天下”这句话历代一直流传。史书记载发生在雁门关及其周围的争夺战不下三百余次,仅西汉、东汉两朝四百余年,中原王朝戍边于此血战而死的将帅就有二百八十余人。特别是大宋开国之后,澶渊之盟之前,雁门关更是成为辽国进攻宋国的主要战场。著名的杨家将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如今,杨家将祠堂、杨七郎墓、杨六郎城等诸多表彰忠烈的建筑以及抗击异族入侵的堡塞,都散布在雁门关的十八隘三十九堡十二联城中。一个月前,谭稹从燕山府取道河间府、真定府前来太原府时,曾路过雁门关的所在地代州,并在此盘桓三日。他也曾登上了州城的边靖楼。在这座比榆关哨楼还高出五丈的箭楼上,他听取了守关将帅以及知州等地方长官的辑报。那时他心情畅快,认为战事已经平息,一切都趋于正常。当听到“代州的鼓楼应州的塔,真定府的大菩萨”这句话时,他还说他已看过真定府的大菩萨,待应州从大金国手上交割之后,一定也要前往登临那座辽国建造的大木塔。却不曾想到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就风云突变,大金国的悍将完颜宗翰竟突然陈兵雁门关外。所以,当禇良丞建议谭稹前往雁门关名为视察实为督战时,他犹豫再三。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历代那些死在雁门关的将帅墓,他害怕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员,所以想找借口搪塞不来,但怎奈禇良丞生拉硬拽将他拖上了道。巳时他们一行就到了代州,禇良丞以军情紧急为由,谢绝了州官留下的请求,建议谭稹只是下马喝杯茶然后继续赶路。自代州到雁门关西北端的西陉关,一行官员无不人困马乏饥肠辘辘。上了关楼,谭稹一行草草用了早已备好的午膳,然后登上顶层的箭楼俯瞰关外的形势。
“完颜宗翰拿了灵丘、飞狐,难道还要攻打太原?”
却说自西向东绵延千里的恒山山脉,隔开了晋中与晋北两块平原,晋西北的重镇大同,即辽国的西京,它与南京燕山府成掎角之势,形成对赵宋王朝的强大钳制。燕京向南以白沟为界分隔辽宋两国,几乎无险可守;大同向南以雁门关为界。尽管雁门关巍峨雄峙,却也常被辽军攻占。澶渊之盟后八十余年,两国休兵,雁门关才减却了杀伐,敛去了虏尘。但当地的士庶对战争的恐惧仍不可能全然消失,一有风吹草动便扶老携幼走上逃难的旅程。
“前后二十里关寨,驻扎有二万部队。”
从箭楼看下去,是渐次低缓下去的峰峦,山尽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庄稼地了。此时,黍豆高粱等都已收割,原野一片空荡。而关下的峰峦中林木尚还青翠,远远近近皆有晴烟浮动。若在往昔,逢到这般景致,谭稹必定技痒,要分韵填词,但今日他全然失了这份雅兴,盖因眼前峰峦的林子里,到处都插满了黑底黄边绣有红日的大金国军旗,也看得见奔驰的马队。顺着风,偶尔还能听到嘚嘚的马蹄声。
“关寨有多少守军?”
谭稹一宿未睡,登楼时眼皮子打架,都快撑不住了,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睡意暂时受到了遏制,他问站在旁边的姜怀山:“金军在这些林子里穿来穿去,究竟要干什么?”
禇良丞答:“百十里地吧。”
“暂时还不清楚,但我们正在密切监控。”
“雁门关离太原还有多远?”
“他们来了一万兵马?”
冯自远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加重语气说:“这消息绝对可靠,前方的探马刚刚来报信。”
“是的。”
谭稹如闻霹雳,刚坐下去的身子又弹了起来:“你说什么?”
“完颜宗翰亲自来了?”
冯自远神秘兮兮的样子,凑到谭稹跟前低声言道:“谭大人,完颜宗翰亲自率了一万兵马,今天下午到了雁门关下。”
“是的。探马的消息可靠。”
谭稹极不情愿地随着禇良丞出了厅事。来到花厅坐下,冯自远也跟着走了进来,禇良丞对他说:“你将情况向谭大人禀报。”
谭稹白了姜怀山一眼:“既然可靠,怎么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禇良丞点点头。
“这是第一路探马报告的,第二路探马的消息尚未报来。”
“都过子时了,还有事?”
谭稹扭头喊了一声:“禇大人!”
“谭大人,能否挪个地方说话?”
“下官在。”禇良丞朝前凑了凑。
见谭稹拉着脸较起真儿来,禇良丞心中暗笑。他正想趁势逗一逗谭稹,却见厅事的大门被推开,一个人朝里探了探脑袋。禇良丞见是府中主簿冯自远,便走了过去。只见两人在门口嘀咕了几句,禇良丞就走回来对谭稹小声说:
“你说说看,这些金军在林子里穿进穿出,像躲迷藏似的,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不管谁留下来的,咱只管问你,这老猫老鼠,你指的是谁?”
禇良丞回答:“弄清楚金军意图之前,首先要弄明白完颜宗翰为何会突然抢占灵丘、飞狐。”
禇良丞解释:“谭大人,这只是老辈儿人留下的唱词儿。”
“不就是他提了非分之求,咱们没答应吗?”
“唔,这老猫是谁?老鼠又是谁?”
谭稹这么说也是事出有因。一个月前,完颜宗翰应约前来代州与谭稹见了一面,商谈武、朔二州的交割问题。宗翰以天祚帝尚未擒获为由表示二州暂不能交付,接着又提出张觉叛金,大军前往征剿缺乏粮草,要南朝十日内输送二十万石粮食。谭稹觉得宗翰有些讹人,但当他委婉辞拒时,宗翰以武、朔二州永不交割为由威胁。谭稹害怕宗翰真的会那样做而砸了自己的差事,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但他又不敢将此事上报朝廷,便硬压着禇良丞在太原府内筹措这二十万石军粮。禇良丞觉得谭稹不但懦弱,更是颟顸,于是硬抗不办。过了一个月,宗翰看到过了交粮的最后期限,便施以报复攻占了灵丘、飞狐。
禇良丞念了一遍:“吓得老猫夹尾巴逃,老鼠一旁看热闹。”
谭稹呛了一句,禇良丞没有应声,便又盯着问:“禇大人,你咋哑巴了?”
禇良丞语调滑稽,女子们听了一个个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谭稹开始也咧着嘴跟着傻笑,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待禇良丞歇了腔,他立刻就问:“你末后两句唱的啥?”
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的禇良丞,觍着脸回道:“谭大人,完颜宗翰强要二十万石军粮,的确是非分之求。但你谭大人却是答应了的,你说一个月内交付。”
花花鼓儿谁不好,翻转来,复转去擂上千遭。两片皮弄出多般腔调,一会儿是紧板,一会儿慢慢敲。弄出忒大的声音来,吓得老猫夹尾巴逃,老鼠一旁看热闹。
“我是答应了,但你不办啊!”
禇良丞说罢,就清唱起来:
“我一个小小的太原府,一个月内上哪儿去筹措这二十万石粮食?谭大人,府库存粮不过五万石,是用来赈济灾民,平粜转输以备来年春荒的。这是老百姓的救命粮,一斤一两也不能动。”
禇良丞素性诙谐,只是堂官当久了不得不装腔作势。这会儿气氛缓和了,他生硬的表情又开始生动起来,他朝优伶们做了一个搞怪的表情,说:“刚才你们伴奏,谭大人的《镜》唱得真个是好。只是你们阅历浅体会不到,当不了谭大人的红颜知己。你们得了谭大人的令箭,把本官绑架到这里,不牛吼几句,你们不会放过我。我小时候学过一首曲,专写鼓的,就是那个敲锣打鼓的鼓,现在把它唱出来 ,不许你们嘲笑我。”
“我不是给你支了招儿吗?你先去找那些乡绅粮行筹措,先把大金国的这些豺狼虎豹给对付了,回头咱们再慢慢料理自家的事儿。”
众女子这时受了谭稹的撩拨,也就放肆起来,上前把禇良丞拖的拖,拽的拽,拉到了前厢。
“谭大人,大金国的兵马是豺狼虎豹,咱中原的老百姓也不全是绵羊啊。”
“你这么说,老夫更是想听了。女子们,把禇大人请上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谭稹敏感地问。
禇良丞自嘲道:“我来山西学了一句骂人的话,叫山西的骡子做马叫。我唱曲,不要说你们,只怕是连狗也会吓跑了。”
“没有什么,下官是想说明,让太原府偷偷摸摸置办二十万石粮食,杀了我也办不到。”
“是呀。”
禇良丞当着十几位将士官吏的面,说出这样决绝的话,让谭稹的脸面挂不住,他想大发雷霆,谁知出口的话却软绵绵的:“你有理,你有理……”
“轮到我唱曲吗?”禇良臣问。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咚咚咚的脚步声跑上楼来,人还未进门,先已锐喊了一声:“姜帅。”
谭稹唱毕,大家无不拍掌称赞,厅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几位女子嘴上像涂了蜜,把个谭稹夸得骨头都散了架,他吩咐从汴京跟着他一起出来的管家给每位优伶封了二两银子。她们闹着还要谭稹再唱上一曲,谭稹笑道:“这回该轮到禇大人了。”
一位小校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姜怀山问:“有何消息?”
镜子儿自梳笼,与你时常相见。想当初同欢面也共愁颜,到如今埋灭我又不明不暗。热气啊来呵你,缘何问你却不回言?想必又有个人啊,你因此变了脸。
“第二路探马刚刚回来,雁门关外的金军,不是来打仗的。”
说毕,女子们抚琴弄笛,谭稹手托腮帮翘个兰花指装作个妇人扭捏作态唱了起来:
“啊?”
“好吧,那老夫就献丑了。”谭稹起身离席走到前厢,与众女子站在了一起,又道,“这《镜》是个套曲,方才这位娃儿只唱了个头儿,下面还有好几段哩,老夫且凑个兴,唱第三段。”
“他们是来狩猎的。这会儿,正在驱赶山上的野兽。”
“大人不必推辞。”
听到这个消息,别人还没有反应,谭稹倒是第一个长出了一口气,瘫倒在椅子上,把双脚朝椅子上一跷,埋怨道:“他们打猎就打猎,何必弄这么大动静,害得我一天一夜没合眼。”
“这个……”
禇良丞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离开箭楼中厅,到外面廊道上察看关外的动静,只见金兵仍然军旗摇晃,山梁与沟壑里到处都是奔跑的士兵。
见谭稹心情好转,禇良丞便怂恿他:“大人,下官斗胆请求您也讴歌一曲,让我等聆听耳教。”
“看样子,他们真的是在狩猎。”姜怀山说。
“唉,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禇良丞一声冷笑,说道:“狩猎是真,但在下还想问姜帅一句,他们为何要选在雁门关外狩猎呢?”
还别说,谭稹这两句道白还念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在场的人一齐叫好,禇良丞趁机说:“谭大人,下官早就听说,您是大内唱曲高手,连今上也喜欢听你唱曲。”
姜怀山点点头:“这倒值得警惕。”
当面分明,也算是好镜了。
两人说话时,听得箭楼里鼾声如雷,谭稹已是美滋滋地睡熟了。主簿冯自远这时蹑手蹑脚走了过来,低声对禇良丞说:“大人,京城钦差八百里加急,送皇上的圣旨来了。”
那女子刚刚念完这句道白,一直用手指轻叩几案打节奏的谭稹,禁不住拖腔拖调重复了一句:
“圣旨?”
结私情,好似青铜镜。待把你磨得好,又恐你去照别人。你团圆不管人孤零,知人只知面,知面不知心。当面你分明,背后你错得紧。(白)当面分明,也算是好镜了。
“是的,本是送到太原府,听说谭大人到了这里,钦差又赶到这里来了。”
弦音再起,这一回,坐在正中的一位女子单独唱了一首《镜》:
“啊,圣旨是给谭大人的?”
班首答道:“好嘞。”
“正是。”
禇良丞补一句:“你们唱点乐和乐和的,让谭大人高兴高兴。”
“钦差现在在哪里?”
谭稹掩饰地说:“不用了,女子们,你们继续唱。”
冯自远朝箭楼里努了努嘴,两人隔着窗格看了进去,只见那位三十来岁的缁衣钦差走上前摇了摇谭稹。
他的这一细微的变化被禇良丞发现,便担心地问:“谭大人,是不是受凉了,要不要加一件披肩?”
谭稹挥了挥手:“别捣蛋,咱再睡会儿。”
女子们一启朱唇,谭稹就知晓她们唱的曲子名叫《月》。在汴京各种堂会上,这曲子他听过不同的女子唱过多遍,有的中听有的不中听,但合唱还是第一次听到,也许是心情使然,谭稹觉得这几位山西女子把这首名曲演唱得有些凄凉。听到“团圆的日子少”一句,他脑海中浮现去世多年的母亲,干涩的眼眶湿润起来。
钦差便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道:“请谭大人接听圣旨。”
青天上月儿,恰似将奴笑。高不高,低不低,正挂在柳树梢。明不明,暗不暗,故把奴来照。清月儿你休笑我,且把自己瞧,你缺的日子多来,团圆的日子少。
“圣旨?”
女子又扭着屁股回到起首的座位,操起琵琶一拨,五位女子就依着丝竹之音唱了起来:
谭稹一骨碌挺起身子,揉着眼睛看清了钦差的打扮,慌忙离开椅子跪到了地上。
女子笑答:“谭老大人如此开恩,咱们几个小姐妹就放肆了。”
钦差抖开手中的黄绫卷轴,念道:
谭稹打开折扇,只见上面用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写了几十种曲名,他懒得细看,收了折扇还给女子:“你们选唱得好的唱吧。”
圣旨:
刚坐定,一名显然是班头的女子就袅袅婷婷走上前来,将一把折扇双手递给谭稹,屈身道了万福说道:“请谭老大人点曲儿。”
免去谭稹河北、河东两路宣抚使。旨到之日即刻回京,听候调遣。
在褚良丞陪着谭稹在院子里遛弯儿的时候,厅事里就已张灯结彩布置停当,几位穿着对襟窄袖红罗纱衣梳了缠头髻贴着花黄簪了金步摇的妙龄女子一排坐定。禇良丞领着谭稹坐到女子对面的罗汉榻上,几上摆好了几碟核桃、柿子、大枣等时令果品。
顷刻间,谭稹脸色煞白,他颤抖着接过卷轴,梦呓般地说了三个字:“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