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份敕旨中可以看出,平燕之功列在首位的不是领军北伐的童贯,而是居于枢机之地未出京师一步的王黼,这多少有些让群臣诧异。更让群臣不解的是,数月前蔡京致仕,童贯代替他领中书省;现在,王黼与童贯一起领中书省,这等于是一院两宰相,这可是同朝未曾有过的异典,一凤两头谁做主呢?
虏政不纲,邻国侵扰。不图人心之慕义,率皆革面而乡风。朔蓟云燕,悉归舆地;劳来还定,已奏肤功。安华夏之生灵,绍祖考之先志;所赖庙堂之策,集此不世之功。当有畴庸,以昭异数,可依下项:少师、太宰兼门下侍郎王黼授太傅、威武军节度使领中书省;郑居中授太保;太保蔡攸授少师;童贯落节钺,仍以太师领中书省。白时中、张邦昌、李邦彦、赵野等,各进官二等以上,并依例加勋封。
君臣的担心大可不必,第二天徽宗又下了一道敕旨:
第二天辰时,勋封大典仍在文德殿隆重举行,仪官字正腔圆诵唱皇帝的敕旨:
太师、剑南东川节度使童贯,依前太师进封豫国公,除河东、河北路宣抚使致仕,仍充上清保宝录宫使;少师、镇海军节度使兼侍应蔡攸领枢密,值保和殿,免河东、河北路招讨副使;王黼已拜太傅,其治事恩数合依太师体例,可即速照会,遵守施行。
徽宗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复又笑容可掬地与王黼商量明日的大典事宜。
至此,朝廷大小臣工才看清徽宗的安排,童贯不但失去兵权,而且致仕赋闲。蔡攸虽也进封三孤之列,却也只能领枢密衔供职保和殿。王黼掌握中书省,真正成为了毫无掣肘的大宋第一权臣。
王黼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他却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小心提醒徽宗:“皇上,臣只是就诗论诗,童、蔡二人的平燕之功犹如汉将破胡,功在社稷。切望明日的进秩勋封不受影响。”
王黼出任宰臣的第一个人事安排,就是让谭稹接替童贯担任河东、河北两路的宣抚使。却说大宋政治体制,朝臣与内侍是互相制约的两大行政系统,朝臣称官,内侍称宦。所谓官宦生涯、官宦勾结等词盖出于此。朝臣若想施政不受制约,须得与内侍深相结纳,而内侍若想以权谋私,没有朝臣的奥援也很难做到。蔡京柄政二十余年,就是与大内总管童贯沆瀣一气。几年前,王黼就看出在大内地位仅次于童贯的梁师成也受到徽宗信赖,于是倾心交往。梁师成也看出王黼虽然对蔡京毕恭毕敬,但绝不肯久居人下,两人地位相当,处境相同,心境相通,因此很快成为知己。而谭稹正是梁师成的夹袋人物,他被任命,可视为王梁结党的第一笔交易。
徽宗脸拉得老长。
七月份谭稹出使燕山,在那里秘密会见了张觉的特使李石与张劲,谈妥了归顺的一应细节,而后妥善安排了对常胜军的挟制。
“爱卿,别说了。”
郭药师叛辽归宋之后,圣眷甚浓。往日不说,就说这次童贯、蔡攸带他来汴京奏凯,徽宗单独在禁城后苑延春小殿见他。当时正值盛夏,徽宗命内侍用两个大金盘盛满冰块搁在殿中解暑。荷月贮冰,郭药师自从出了娘肚四十余年哪曾见过?这一日徽宗穿了一领大珠络销金青纱战袍,看上去风雅威仪如同天神,郭药师在殿下磕头,股栗不已。这种殊胜令郭药师激动,他伏地流涕说道:“臣在夷虏,闻赵皇帝如在天上,没想到今日得睹天颜,为了这一天,臣死上一千次也值。”
“收复燕云十六州,太平皇帝并没有做多少事啊,每日仍在诗酒流连,谈笑风生。”
这席话让徽宗高兴,便温言说道:“药师将军,朕不要你死一千次,如今燕山收回,你替朕守护燕地就好。”
“唔?”
药师答:“臣万死不辞,臣宁可血卧沙场,也绝不会让燕地有一丝一忽儿的闪失。”
“那,太平只在笑谈中,这是什么意思呢?”
赐座之后,徽宗又说:“药师将军,朕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是呀,朕登基十九年,物阜人丰,天下太平,所以,黎庶百姓才称朕为太平皇帝。”
药师又屁股离了凳儿跪下磕头,言道:“臣本是夷虏地头儿上的一只蚂蚱,蒙赵皇帝大恩,已发誓效忠效死,陛下即便让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臣也不会问陛下为何让我去做这件事,请陛下赐旨。”
“皇上,天下人都称赞你是太平皇帝。”
徽宗说:“天祚帝一直在逃亡,其下落不明,卿能否寻其踪迹,为朕一举擒获,以绝辽人复国之望?”
“难道还有别样理解?”
药师听到这句话,脸色突变,低眉落眼不吱声儿。
“太平只在笑谈中,好像是说收复燕云十六州并不是难事,王师旌旗所指,寇氛荡净,敌贼敉平,作此理解,詹度此诗倒也得体。”
“卿有难处?”徽宗叮问。
“你说说,什么深意?”
药师回答:“天祚帝是臣的故主,就因为故主亡走,臣找不到他了,才降归大宋。今陛下让臣效命于其他任何事体,臣不敢辞拒。臣今日效忠陛下,如同往昔效忠故主。臣若去擒捕故主,则千秋之后,仍是一个不仁不义之人,这事万万做不得。陛下,这件事儿,你换个人委派,臣不接这活儿。”
王黼回答:“凑巧儿这两首诗臣记得,乃是因为都跟平燕有关。皇上,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饶有深意。”
药师说罢,又双泪横流匍伏在地,徽宗对药师的表白既失望又高兴。失望的是他不忘故主,高兴的是他忠心不二。为了笼络人心,徽宗亲自下了御座上前扶起郭药师,并解下身上穿的那件珠络战袍,连同那两只盛冰的大金盆一并赐给了这位降将。
王黼刚念完,徽宗就好奇地问:“你怎么什么诗都记得?”
这次会见,王黼一直陪侍在侧。一来因为郭药师是童贯一手培植的“奇货”,他天生就没有亲切感;二来郭药师专横跋扈,连童贯的文胆詹度都不放在眼里,最终导致詹度离开了燕山府。王黼后来还听说,郭药师离开延春小殿的当天晚上,就把徽宗赠给他的那两只金盆剪碎,给他的随行官兵一人分了一块,并说:“没有你们,哪有我郭药师的今天。所以,赵皇帝的赐予你们共享之。”王黼听了这故事,没有以“疏财仗义”誉之,而是以“散金揽贼”四字贬之,并认定此人将来必坏大事,即便效忠皇上,也不可驾驭。因此,当谭稹走马上任时,他密示一定要对郭药师的常胜军施以钳制。
长亭春色送英雄,满目江山映日红。剑戟夜摇杨柳月,旌旗晓拂杏花风。行前已决平戎策,到后终成济世功。为告燕山诸将吏,太平只在笑谈中。
谭稹来燕京后,实地察看了郭药师军营,认为常胜军兵力虽只有三万,但全是马兵,锋镝甚锐。归来与燕山府知府王安中密议,拟调陕右、河北、河东三路营兵,选取精锐马步兵十万人分为三营,一驻中山府、一驻广信军、一驻燕山与常胜军为邻,三营成掎角之势包围常胜军,又选了能制御郭药师的良将统领三营。这份密报八百里加急送到王黼手上,王黼立即从徽宗那里请得圣旨,只花了一个半月时间,这支新军就组建完毕并驻防入营。
王黼略一思忖,又念了起来:
主导张觉归顺谈判、组建新军两件事,是谭稹甫一上任在河北路做的两件事。徽宗满意,于是他又奉旨转到太原,就近与大金国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谈判武、朔二州交割事宜。因为张觉的叛变,以及在此影响下武、朔、蔚三州的反水,完颜宗翰不但不肯交还武、朔,反而趁机夺取了蔚州,最近更是以防范张觉西侵为借口,又抢夺了灵丘、飞狐两县,并拨兵驻守,形势急转直下。在蔚州失守之后,谭稹还想刻意隐瞒真相,他试图通过贿赂及美色各种手段去收买完颜宗翰,使其改变主意,但均不奏效,谭稹不免暗暗着急,想着怎么把真相禀报皇上又不致让他震怒。谁知这招儿还没想出,灵丘、飞狐又丢了。谭稹断不敢再糊弄下去,只得让随行主簿写了密札盖了关防八百里加急传往汴京。
“啊,你念念。”
过了中秋节,太原府地面上一日凉似一日,特别到了晚上,身体稍弱的人都要穿上夹衣,谭稹更是披了一件薄袄儿。他十六岁净身入宫当了内侍,先是在文具库里当差。他在家里读过几年私塾,也算是粗通文墨,入宫后他勤问好学,几年后,不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还学会了点茶斗鸡蹴鞠投壶等技艺,虽都不甚精,但陪着玩玩凑个角儿绝无问题。加之天生长得喜兴,见人一脸笑,因此很有人缘,二十五岁便在内书房供职。二十多年下来,服侍了神宗、哲宗、徽宗三位皇帝,最后当上了值殿太监,成了可以在禁中乘坐肩舆的显赫人物了。无论是童贯还是梁师成,他都处得很好,只不过梁师成更看重他的才能。自梁师成当了大内主管后,谭稹便时来运转,如今成为出抚地方的大员,连他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会取代童贯,成为处置燕云十六州事务的主角。尽管知情人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木偶,背后的牵线人是王黼与梁师成,举手投足都由不得自己,但表面上的那份风光,依旧让人羡慕不已。
“回皇上,这首诗臣也大致记得。”
今夜里,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乃是为了灵丘、飞狐二县遭完颜宗翰突袭占领之事。昨日下午,他签发了密札送往汴京。这密札一式两份,一送中书省王黼,一送徽宗。为了稳妥起见,王黼的那份先送出两个时辰。他明知道无论是皇上还是宰相的回复都不会那么快,最早也得等到明天午时之后,但他心里头仍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本是个插科打诨陪耍帮闲的人,哪里遇到过这等关乎社稷安危疆土存亡的大事?昨夜里,用一夕数惊来形容谭稹的心事一点也不为过。今儿整整一天,他召聚太原府军政要员及随行心腹僚属于驿馆会揖,商量对应之策。与会者七嘴八舌虽然热烈,但终究也没议出个可行的办法来。晚饭时他毫无胃口,只喝了半碗小米粥便因脑壳昏沉回房间歇息了,谁知心里头有事越躺越烦躁,临近亥时,他又趿着鞋下床,到院子里散步来了。
“那首诗朕也读过了,只是现在不记得了。”
这位一向鲜衣怒马边幅修整的老公公,此时虽心情沮丧,但一身薄薄的丝绵袄裤仍十分得体。两名小厮提着灯笼跟着他,刚出了馆舍后门来到院子,便见一位个头儿偏高的人站在门外台阶下等候,见了谭稹,那人双拳一揖,喊道:“谭大人夜安。”
“是的,这首诗还抄录在邸报上,一时间朝野都在传诵,说童大人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第一功臣。”
“夜安。”谭稹听出是太原府知府禇良丞的声音,便问道,“禇大人,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徽宗点点头,忽然想起蔡攸出师前当着众臣的面说过:“若班师凯旋,不求别的赏赐,只求皇上把平日喜欢的两位宫女赏给臣下,则足矣。”不免心下怏怏。想到这里,他又问王黼:“朕记起来了,王师进入燕京时,詹度曾写了一首诗送给童贯。”
“下官在此专候谭大人。”
听徽宗这样一说,王黼知道他对蔡京的眷顾甚深,也就不再多说,而是把话点到为止:“今年春上,皇上安排蔡太师致仕,正好满足了他含饴弄孙悠游林下的愿望,他上表对皇上表示谢忱,可是一旦离开朝房,难免还是有落寞之情。”
“哦。”
“左元仙伯的为人,谅不至两面三刀,只是他已是八十岁的老翁了,一生五次拜相,也算风光了,但毕竟年纪不饶人啊,他诗中说‘缁衣堂下清风满’,是有悠游林下之意了。”
两人不再说什么,而是在院子里开始遛弯儿,此时夜凉如水,秋虫唧唧。谭稹走到一棵枝叶遒劲的老榆树下停了脚步,仰头看了看说:“这老榆树岁数不小了。”
王黼察言观色,谨慎说道:“蔡太师在誓师大典上奉旨承制,是写给皇上看的,晚上回到家中再写,却是对儿子说的私房话。两般情景绝然不同,所以才一个雄壮,一个凄凉,一个豪气干云,一个心下恻然。”
“是的,这院子里有三棵老树,除了这棵老榆树,还有一棵枣树,一棵槐树。”
听罢,徽宗情不自禁重复念了两句“王师浩荡归来日,欣看幽燕固玉瓯”,然后说道:“这诗多好呀,谁知他用一样的韵,给儿子又来这样一首。”
“当年栽这三棵树的人,都不是凡人。”
此处宸风释万愁,片鞭指处断江流。甲衣未解妖氛散,铁柝敲时战事休。百尺楼头安社稷,五千里外是边畴。王师浩荡归来日,欣看幽燕固玉瓯。
“这驿馆建于唐中宗年代,那时,唐是盛世,圣人、神人、高人都很多。”
王黼清了清嗓子,念诵起来:
“咱猜想,栽这树的人是动了脑筋的。”
“你念念。”
禇良丞猜不透谭稹话中的意思,只得随话搭话:“是动了脑筋的。”
徽宗点点头,吩咐身边小珰去崇文院找来蔡京的奉制北伐诗。王黼说:“不劳烦了,蔡太师的那首诗臣还记得。”
“这三棵树都能吃。”
“写给北伐副帅,他的儿子蔡攸。”
“能吃?”
“这是写给谁的?”徽宗问。
“榆钱儿、槐叶儿、枣儿,哪一样不能吃?我十岁时,家乡出了一次蝗虫,庄稼吃光了,来年春上,就是这榆钱儿、槐叶儿救咱一条命。从此,见了榆树、槐树,咱娘就恨不得磕头。”
王黼继续说道:“记得去年王师北伐,皇上您亲自酹酒誓师,并让在场大臣都写诗以纪其盛,蔡太师当场作了一首,也极好,还得皇上褒誉。谁知他回到家后,又写了这样一首。”
“啊,高堂可还健在?”
徽宗“啊”了一声,把那笺诗又读了一遍,沉吟不语。
“早走了。”
王黼答:“老太师蔡京。”
谭稹说着伤感起来,又走到老槐树下,从小厮手中接过灯笼,举起来看着枝叶,叹道:“叶子黄了,快要掉了。”
读罢,徽宗问:“这首诗是谁写的?”
“明天就是白露了。”
老惯人间不解愁,封书寄与泪横流。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身非帷幄若为筹。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
“叶落归根啊。”
上面是一首律诗,徽宗读了下来:
禇良丞知道谭稹仍为灵丘、飞狐的事情焦灼,便道:“谭大人,太原城中的晋风楼,有几位会唱曲儿的优伶,下官已将她们带来,如今在厅里候着,恳请谭大人赏脸,让她们唱几曲。”
却说六月初二,童贯、蔡攸两人率王师十万凯旋归朝。当天徽宗在文德殿升座,接受二人的贺表及会见北伐将帅,并定于次日举行大典嘉赏有功之臣。当日退朝之后,徽宗留下王黼商议次日封赏事宜。这位自以为建立了不世功勋的皇帝,决定对蔡京、童贯、蔡攸等升官赏爵。王黼并未立即附和,而是从怀中掏出两张笺纸递给徽宗。
谭稹一向喜欢听曲,眼下虽然心情郁闷,但也不好驳禇良丞的面子,便点头同意了。
虽然过了子时,下榻在太原馆府驿的谭稹还没有入睡。六月份,当童贯与蔡攸班师回朝后,谭稹立即被任命为河北河东两路宣抚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童贯落势,而王黼的权势骤然上升。直到五月份,童贯的地位仍如日中天不可挑战,为何一月之间就突然失宠呢?这里头有外人所不知的缘由。
于是,两人又进了驿馆,进了专为承办堂会的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