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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龙芽兰雪

“啊?你说。”

李师师摇摇头,笑道:“官家如此说,妾身可不敢苟同。”

“你说州县官员来京师托路子托人情来定贡品,是为了百姓,这话鬼都不信。”

“为何?为了州县的利益呗。”徽宗瞧了樱儿一眼,樱儿知趣地退了出去,待樱儿把门掩上,徽宗继续说,“一个地方若出了贡品,这地方的老百姓都觉得脸上有光彩。”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

李师师有些吃惊,问道:“这是为何?”

“为了自己升官发财。”

“师师有所不知,每年为争贡茶的份额,产茶地的州县,莫不各显神通,跑到京师来打通关节,都想列入贡单呢。”

“师师,这可不能瞎说。”

“官家为何这样说?”

“官家,妾身绝不是瞎说,一个地方产了贡茶,当官的就有面子送贡茶给上峰,升官就有希望了。茶户若要挤进贡茶的生产,也要给当官的送礼。所以贡茶一定,升官发财的路都打开了。”

“这样,咱就可以放心地说话了。”

“唉,孔圣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论不虚啊!”

“不是。”

徽宗显得有些尴尬,忙转了话题,双手摩挲着兔毫盏,又说:“师师,说说你请我品饮的这个龙芽团雪吧。”

“啊,不是产地的府州县官。”

“妾身等着皇上金口玉言呢。”

“老八春茶行的掌柜。”

“这茶,香气和口感均不错。”徽宗抿了抿嘴唇,仿佛在回味那茶的香气,“比起白茶,香淡一些,但有一股幽幽的兰草香味。兰花喜阴、厌秽,这龙芽团雪有种香味,说明其生长之地山水纯然,是适合高人韵士隐居的地方。”

品过三盏之后,徽宗尝了一小块桂花糕,问道:“师师,这茶是谁送给你的?”

“官家有如此评价,妾身替龙芽团雪高兴。”

徽宗登基之前,朝野饮茶的习惯主要是煎煮法,更杂以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类同煎。陆羽在《茶经》中对这种吃茶的方法大加贬斥,认为过分强求调味反而失了吃茶的韵味,他提倡单煮茶叶品其香味才是饮茶之正道。宋立国初年,煎煮法依然很流行,仁宗之后,首先是在吴越地区开始兴起点茶法,后来渐渐在京师缙绅大夫之间流行。徽宗理政后,大力推行点茶法。如今的北苑贡茶,几乎全是按点茶的要求而选择的茶中妙品。这点茶法风行朝野,最简单的茶艺也须得置办二十余种茶具。官宦之家点一次茶,各色茶具得用上一百余种。徽宗常常在宫中点茶斗茶,使用的茶具都超过了三百种。今晚上,李师师为了让徽宗品饮龙芽团雪,也备了一百余种茶具。等到徽宗将黑色兔毫盏送到嘴边,差不多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明年,可让内府进一些。你说,这茶产自哪里?”

李师师便将一方干净的白绫裹着茶饼,用木槌捣碎,然后将敲碎的茶块放入碾槽中,樱儿拿着碾子将其迅速碾碎,倒入团扇大小的箩筛中细筛,这是点茶的第二道工序了。接着是煮水,唐人煮水讲三沸,认为水花泛起呈现鱼目蟹眼者最佳。煮水的过程叫候汤。徽宗认为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今夜里是用暖瓶煮水,这叫闷煮。不启盖子,你根本看不到什么鱼目蟹眼般的水花,只看蒸汽及暖瓶盖子的颤动情况,就能知道水是否煮得恰到好处。本来,樱儿已用铜铫煮了水,徽宗嫌铜铫是点茶入门级的器物,执意要换上考验点茶人技艺的暖瓶。候汤这一技艺,李师师自叹弗如,故还是徽宗亲自侍弄。第四道工序是熁盏,即先洗后烫。最后一道工序即是点茶。点茶又分调膏、注汤与击拂三序。

“六安州的英太寨。”

“这是什么话?师师品茶也极有见地,现在碾茶吧。”

“好,明年就进。”

“官家要是觉得不好,就不必费事了。”

徽宗如此爽快地答应,倒让李师师犯了踌躇。盖因这茶是老八春茶行的掌柜孙启烟送给她的。孙启烟经常给李师师送各地的好茶来。这一回,他不单给师师送上十笼龙芽团雪,更是奉上五千两银子,声言不为别的,只求李师师让徽宗品尝一次并给赞誉。眼下,徽宗真的点评称赞了,她又心下犯嘀咕这样做是不是诳了徽宗,于是忐忑不安地问:“官家是真的喜欢这茶吗?”

徽宗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问道:“师师,你说你来为我点茶。”

“师师,你若不喜欢,会把这茶推荐给我品鉴吗?”

师师回答:“北苑的四十一品贡茶,都是极品,上品离极品,还差了一个级别呢。”

“我……”李师师语塞。

樱儿一旁察看两人的脸色,困惑地问:“皇上夸这茶是上品,怎么娘娘说不入他的法眼呢?”

徽宗没有注意到师师神情的变化,继续说了下去:“朕觉得,龙芽团雪这名儿虽好,但仍没有彰显自家特点,不如改一个字。”

“啊,”李师师有些失望,“官家,这茶还是不入你的法眼。”

“改哪个字?”

徽宗将茶饼放回到茶盏上,对李师师说:“这茶是上品。”

“不叫龙芽团雪,叫龙芽兰雪。”

徽宗将茶饼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将它放到灯下仔细察看形制与成色,再闭起眼睛用手摩拭,感受它的温润与光洁。徽宗这副全神贯注的神态,看上去不像个皇帝,倒像个茶行掌柜,以致李师师朝樱儿扮了个鬼脸,抿嘴儿笑了。

“龙芽兰雪,”李师师撮着嘴儿一笑,“这名儿改得真好,兰字添进去,这茶的身价就大大增加了。古人讲一字千金,官家九五之尊,一字万金都不止。”

“是的。”

“杜甫说‘家书抵万金’,这说的是骨肉深情,只要师师心中时时念到我,就比万金更重要。”

“啊,这是仿小龙团的制法。”

“官家,妾身诳了你了。”

“十二饼。”

“你诳了我?”徽宗吃了一惊,两眼瞪着李师师,“此话怎讲?”

“一斤多少饼?”

李师师鼓起勇气,把老八春茶行掌柜孙启烟托她的事说了一遍,徽宗听罢,沉吟不语。

“一斤,它底下依然垫着厚厚的松毛。”

李师师嗫嚅着:“官家,要不,我把那五千两银子交给梁公公,让他给你带回去。”

李师师于是让樱儿从靠着左侧墙的立柜中取出一只竹皮翠绿的篾笼,搬到乌木几上请徽宗过目。李师师亲自解开系住篾笼封口皮纸的小麻绳,褪下三层油皮纸,只见笼子里敷着一层黄褐色的松毛,她小心翼翼地拣起松毛盛放在樱儿呈上的篾箩上。这时,徽宗看到茶笼里像叠罗汉似的放着小胡饼大小的黄绿色的茶团。徽宗拿起一饼,问:“这茶笼是几斤装的?”

“这是为何?”徽宗问。

“什么样的茶?你拿来让朕见识见识。”

“不义之财,拿了心下不安。”

“是呀,我这里的龙芽团雪,便是产自六安州的英太寨。”

“这不叫不义之财,这叫面子钱,师师你可以拿的。”

“黄茶,那不是产自六安吗?”

“面子钱?”师师眨巴着长睫毛下的大眼睛,有些不解。

“不,是黄茶。”

徽宗回道:“做人做事,都要讲个面子。人家求你师师办个事,哪能空着手来,何况,这事儿你也给他办了。师师,那个孙掌柜人品如何?”

“那,师师今晚请我品尝的,也是白茶吗?”

“还好。”

“妾身知道,你著的《大观茶论》书中,专有一篇是写白茶的。就因官家你嗜好,满京师的官员,几乎都众口一词地说白茶好。”

“什么叫还好?”

“你知道的,近几年,朕最喜欢品尝的是白茶。”

“就是说他生意还算公道。他的主顾多半是京师缙绅人家,大伙儿都说他茶品丰富,价格适宜,是个本分的生意人。”

李师师歉意地了笑:“我老记不住这道茶,名不好,但茶不错。”

“我看他比兔子还精,可不本分。”

见李师师打顿,徽宗替她说了:“香口焙銙。”

“啊,官家这样看。”

李师师略想了想说:“大致都还记得,什么龙团胜雪、御苑玉芽、万寿龙芽、上林第一、乙夜清供、龙凤英华、雪英、云叶、无量寿芽、龙苑报春、新国园小龙、万春银叶、香口焙……焙……”

“求你帮这大的忙,一万两银子都不给,太小气了吧。”

“四十一种,你可还记得?”

李师师忽然感到徽宗今夜的心情大好,说什么都慷慨高兴,这让她想起应该问问徽宗此番前来的目的,于是她终止了当下的话题,改口问:“官家,能告诉妾身吗?今晚你为何这般高兴?”

“那我也就都品过了。”

“你知道今日上朝,王黼领衔上了一道什么样的奏章?”

“我好像都送过了。”

“妾身又不是朝官,哪里知道?”

“官家送了多少种,我就品了多少种。”

徽宗于是把上尊号的事述说了一遍,然后问:“师师,你说这尊号好吗?”

徽宗又问:“北苑四十一品贡茶,你品过多少种?”

李师师自言自语念了一遍:“继天兴道敷文成武睿明皇帝,官家,你喜欢这尊号吗?”

李师师摇摇头。

“我问你呐。”

“有吗?”

“我嘛,一个妇道人家,只管陪着官家耍乐子,让官家高兴,朝廷上的事儿,可不敢掺乎。”

“妾身哪里敢有这等妄想,我只不过想查找这些书里头,是否有龙芽团雪的记载。”

“你这么说,朕就知道了。”

“师师会说话,”徽宗又指了指乌木几上的茶书,谑道,“你搬出这么多书,是不是想当茶博士了?”

“官家知道什么?”

“皇上钦定的贡品,哪个敢马虎?能当上皇差,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你不喜欢王黼。”

“师师说的是。前日,朕还去御茶库看了一回,各贡茶产地州县,都很尽力,那些用银或铜制作的棬模,都很有品位。”

“没有呀,没有。”

“官家钦定的北苑贡茶、细色五纲、粗色七纲,共四十一品,今年的贡茶额定为四万九千余斤,想必现在都已运抵京师了。”

徽宗看出李师师在掩饰,追着问:“你给我说一说,为何不喜欢王黼?他哪里得罪了你。”

“龙芽团雪?这是哪儿的茶,贡茶里面好像没有这个。”

见皇上较真儿,李师师也不敢搪塞,答道:“王大人不但没得罪我,相反,他对我很好,逢年过节,他都会派人专程给我送礼。”

“龙芽团雪。”

“这不很好吗?”

“什么新茶?”

“但王大人太精明了。”

“岂敢,岂敢,皇……啊,官家,你是天下第一点茶高手,妾身那点技艺,还是你手把手教会的,哪敢班门弄斧,只不过是想让你尝一道新茶。”

“治国理政,不精明怎么行?”

李师师满脸笑意地说着,丝毫没有那种阿谀奉承的媚态,这样反倒更让徽宗喜欢,他说:“听樱儿说,今日你要给我点茶?”

“治国理政当然要精明。但妾身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太假了。我认识他十五年,这笑容没变过。”

“徐娘半老了,除了官家念及旧情,谁还会眷顾妾身哪。”

“啊,这个朕倒没有注意到。”

李师师在徽宗对面的半高曲背椅子上坐下了,徽宗盯着她,见她头发蓬松明眸皓齿的样子,又不免心旌摇荡,低声叹道:“师师,你这素面朝天的样子,更让人怜爱。”

“官家,你不是没注意到,而是见怪不怪。”

樱儿道一声“谢皇上”,又爬起来侍候火炉去了。

徽宗听了这话,感叹道:“师师虽是女流,倒也洞察幽微,你要是个男的,我肯定会让你当个宰相。”

徽宗忙说:“你为朕煮水,何罪之有?快起来,快起来,看看看,铫子里的水煮沸了。”

李师师忙摆了摆手:“官家,妾身不听这样的话。”

徽宗本想说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樱儿当了真,她连忙丢了手中的小火钳,扑通在徽宗面前跪下了,口中连连说道:“奴婢不知礼节,冒犯了皇上,望皇上恕罪。”

李师师说着就伸手捂住两只耳朵,那娇嗔的样子,逗得徽宗开怀大笑,刚敛了笑声,他又挑逗地说:“师师,我想要你了。”

“不,要笔挺笔挺跪着。”

李师师抛了个媚眼,说:“官家传话儿要来,妾身才焚香沐浴的。”

樱儿话未说完,却见李师师薄施脂粉穿了一套黑缎面料却绲了翠绿宽边的晚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见樱儿料理茶炉,却又陪着徽宗聊话儿,便脸色略沉了沉,斥责道:“樱儿,与皇上说话,要恭恭敬敬站着。”

两人起身正说要去闺房,樱儿却挪步过来禀报说梁公公有急事要说。徽宗于是站在茶室外的过道上,唤梁师成上来。

“咱家主母说……”

梁师成一进来就忙不迭声报告:“皇上,太原府八百里驰传密报。”

“哦,这倒新鲜。”

“什么事?”

“不是,是为了更好地服侍皇上。”

“武、朔两州大金国拒不交割。”

“为了讨好我?”

“这不是已报过了吗?”

樱儿正在用无烟的白炭生起茶炉煮水,她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炭火,笑着答道:“咱家主母知道皇上要光临寒舍了,昨日就让奴家从书房里觅出这些书来。”

“还有,大金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前日又率兵攻占了飞狐、灵丘两县,并宣布在那里建造敌台。”

徽宗打开函套,随手翻看,问一旁侍候的樱儿:“你家主子,怎么忽然摆出这么多茶书?”

“啊,”徽宗的心猛地一抽,“这个完颜宗翰,简直无法无天了。谭稹干什么去了?他在哪里?”

这本书问世已十三年了,坊间的刻本多达数百种,而崇文院也以御制的方式每年刻送一千套分送诸位大臣及蕃王使节。李师师的这函《大观茶论》,便是今年的崇文院刊本,其选纸、用料、装帧以及二十幅青绿设色的院画插图,都精美非常,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函书是徽宗亲自签名并盖了皇帝之宝印玺。摆放在这里,凡来拜望天香楼主人的访客,看了这函书,莫不肃然起敬。

见徽宗震怒,梁师成顿时塌了腰,耷着脑袋回道:“谭稹现在太原府。”

中国饮茶的记载,可溯至上古,但唐玄宗是第一个嗜茶的皇帝,由于他的提倡,至少到了晚唐,饮茶已成为国人的习惯。所以,到晚唐肃宗时代,长期在江浙一带充当门客的天门人陆羽,写出了第一部名为《茶经》的著作。宋开国之后,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饮茶已成了风气。太平兴国二年(977),太宗诏令建州北苑专造龙团贡茶,从此上至帝王下至黎庶各色人等无不饮茶。神宗时期的宰相王安石,在其《议茶法》的奏章中曾言“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王安石之所以这么说,乃是此前的市井语言中先已有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句话。也就是在那前后,坊间开始刻印专门的茶著。徽宗登基之前,在少年时就养成了饮茶的习惯,民间甚至称他为“茶皇帝”。龙袍加身之后,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及探究,写出了《大观茶论》这部著作,分为地产、天时、采摘、蒸压、制造、鉴辨、白茶、罗碾、盏、筅、瓶、杓、水、点、味、香、色、藏焙、品名、外焙二十篇,从茶叶的生产、制作到特供的茶具、水色、技艺等方面对当时颇为流行的饮茶方式点茶法作了详尽的论述。

“传我的旨意,让他速速滚回京师!”

徽宗是李师师家的常客,他在天香楼里待得最多的地方,应该就是眼下这间随樱儿过来的茶室了。徽宗每次来,都必定坐在正壁之下的那只半高曲背靠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只镶了白玉铺了湘帘的乌木茶几。此时,乌木几上摆了几只建安出品的绀黑色的兔毫盏,几本刻工精美的茶书,如陆羽的《茶经》、陶谷的《茗荈录》、叶清臣的《述煮茶泉品》、蔡襄的《茶录》、宋子安的《东溪试茶录》、黄儒的《品茶要录》、熊蕃的《宣和北苑贡茶录》,这些书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置于乌木几之右侧,其左侧单放了一本,是一函三册的《大观茶论》。刚刚坐定的徽宗,因没有看到浴中美人,心下不免惆怅,但看到这函茶著,不免又生了些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