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痛苦?”
“让阿骨打皇帝吞下这颗安魂丹后,不消片刻,这药性就会发作,阿骨打皇帝就会突然睁开眼睛,面带微笑看着大家,然后就像仙人一样睡过去,不再醒来。”
“真的没有。”
“啊,如何安魂?”
“好,你去准备金丹。”
穆克石其实早就有了主意,但这会儿他仍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琢磨了半天才说:“摄政王,我的药葫芦里还有一种金丹,名叫安魂丹。”
穆克石答应着,躬身倒退着出了殿门。
吴乞买既为阿骨打即将殒命而心如刀绞,又为乌古乃的通情达理而大受感动,于是他不再犹豫,他让人找来在门外待命的穆克石,问他怎样让阿骨打皇帝毫无痛苦地飞升天国。
吴乞买走到门前,看到庙外广场上停着御辇,回头对乌古乃说:“嫂子,咱们去把阿骨打皇帝抬到这里来,咱哥哥最喜欢关帝,让他在关帝的陪伴下去追随太阳神,也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宗望点点头,再次痛哭起来。
“好,你们等等,”乌古乃说着便拉起迪雅的手,“妹妹,走,咱们先去给当家的擦擦身子,咱们可不敢让他埋埋汰汰地离开。”
吴乞买仍然是商量的口气,乌古乃体谅他的苦衷,便对儿子说:“宗望,我是你的母亲,阿骨打皇上是你的父亲,咱娘儿两个先表个态,今夜里,就让你爹上路吧。”
按陈尔栻的安排,与阿骨打的告别仪式放在子时开始,丑时结束。按中国天干地支的说法,地支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地相匹两首相加为甲子。地支十二数分别配十二生肖,即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用现在的时间换算,子时到丑时是一时至三时。陈尔栻选择这样两个时辰,乃是因为子时属阴阳未判之时,犹如婴儿处在母腹之中混沌未开,这时候让阿骨打告别亲人,实乃是重回混沌进入众妙之门的最佳时刻。接着是丑时,按《易经》解释,十二时辰中有四库,丑为土库对应黄色,辰为水库对应黑色,未为木库对应青色,酉为金库对应白色。子丑相继,取的是复归混沌入土为安的吉祥兆应。
“那,让他今晚上就回到太阳神的身边?”
在穆克石的指挥下,告别阿骨打的一应礼仪在子时前就已准备就绪。乌古乃与迪雅在柳芽儿等的协助下也把阿骨打的身子擦得干干净净。乌古乃还将平时积攒的舍不得用的龙涎香粉在阿骨打的周身涂抹了一遍,然后替他穿戴起大金国皇帝的冠冕礼服。她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阿骨打仍像在熟睡之中,但比起五天前,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身上健壮的肌肉消失了,丰满的脸颊也凹陷下去,看到他这副样子,几个女人都默默地流泪,她们怕惊扰了阿骨打,所以都不敢哭出声来。
乌古乃坚定地点点头:“摄政王,再拖下去,阿骨打皇帝只会更痛苦,人到了这地步,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已经没有意义了。况且,阿骨打已经五天没吃一点东西,开头两天还能喂水,现在连水也喂不进了,刚才喂药,是我撬开他的嘴灌进去的。过了明天,保不准他就饿死了。”
当她们替阿骨打收拾完毕,杰布与水老哇早弄来了一块门板在御辇外候着,门板上铺着阿骨打常用的那块驯鹿皮。乌古乃一挑门帘儿,他们两人就赶紧登上御辇,他们抬着阿骨打的身子,乌古乃扶着阿骨打的头,迪雅抬着他的脚,四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阿骨打抬到门板上。吴乞买、栋摩、宗望、宗翰四人分别站在门板两边,乌古乃最后一次打理阿骨打的穿戴,帮他抻抻龙袍,整理脖子上的用祖母绿以及鹌鹑蛋大小的北珠缀成的朝珠。最后,她在阿骨打的脸颊上亲了亲,这才朝吴乞买做了一个手势,四个人一起躬身发力抬起了门板,此时月光暗淡,阿骨打的脸色显得苍白,也很慈祥,只是刚刚修剪过的坚硬的短髭依旧显示着他的王者风范。
吴乞买的眼光审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轻声问乌古乃:“嫂子,今晚上一定要作决定吗?”
从御辇到关帝庙不过十来丈远,但吴乞买却感到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他们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动,吴乞买个头儿偏高,为了让木板平整,他不惜屈着膝盖。走进庙门时,杰布与水老哇早就支好了长凳,木板稳稳地搁在上面,阿骨打的脑袋面对着关帝神像,这神像虽然残破,但依旧目光如炬,他似乎在盯着阿骨打的脸庞,思索并欣赏着。
栋摩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咱弄不清,咱弄不清。”
沙漏计指向了子时,身穿大萨满服装的穆克石领着同样穿着神服的四位小萨满从庙门外走了进来。这殿堂里,除了先前的七个人,又增加了杰布、水老哇、朵颜等人,因此显得拥挤了。
吴乞买又问栋摩:“你说呢?”
穆克石若是在平时,见了皇帝和摄政王就必须下跪,但只要他穿起了神服,他就可以不向任何人下跪了,因为他代表神灵,在女真人看来,天底下只能是人敬神而不会神敬人的。
陈尔栻摇摇头。
此时,穆克石领着四位小萨满围着阿骨打绕了三圈,一边走,一边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咒语。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地看着穆克石的一举一动。当咒语念完,穆克石恰好停在阿骨打的脑袋跟前,两个小萨满十分小心地抬起阿骨打戴着铁盔的大脑袋,穆克石从腰间取下一个镂金的小宝瓶,取出一粒绿豆大小琥珀色的金丹,见阿骨打双唇紧闭,他示意乌古乃前来帮忙。乌古乃上前,用双手挤了挤阿骨打的双颊,这次很奇怪,乌古乃没有费多大力气,阿骨打的嘴唇就张开了。穆克石迅速将那颗“安魂丹”放到阿骨打的嘴里。两个小萨满撤开了手,阿骨打的脑袋又搁在锦缎枕上。穆克石再次念起了咒语,四个小萨满站在他的身后跟着念。
吴乞买素来就知道乌古乃是一个既不惹事也不怕事的女人,他对这位嫂子一向敬重,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他不敢有任何造次。他双手敲打着膝盖,深思了一会儿,首先问陈尔栻:“老先生,你见多识广,你说,皇上还有救吗?”
屋子里的人都屏声静气,听着蚊子一样嗡嗡嗡的咒语,眼光都落在阿骨打的脸上。
“四弟呀四弟,我知道你不敢担这个责任,”乌古乃说着提高了语调,“如果是丁门小户人家,当家的出了事儿,自然是婆娘来处置。但咱当家的是大金国的皇帝,你是大金国的摄政王,该怎么办?是救还是放弃,得你说了算。”
突然,阿骨打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让人飘飘欲仙的香味,这不是乌古乃涂抹的龙涎香(那香味一开始就让人沉静),而是一种从未闻到过的似乎是檀香、沉香、茉莉花香、兰草花香等各种草木混合的香味。
“嫂子,我……”吴乞买欲言又止。
“这是什么香?”迪雅禁不住问。
乌古乃继续说:“摄政王,阿骨打皇上该怎么办?你该给大家拿一个主意了。”
“这是太阳的香味,”穆克石的脸上充满了神秘,“伟大的太阳神来接阿骨打皇帝了。”
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宗翰松开手,宗望坐到椅子上,宗翰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穆克石话音刚落,奇迹出现了。
乌古乃再次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磕了磕手中的茶碗,喊了一声:“望儿!”
只见阿骨打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缓慢地转动,他似乎看到了环绕着他的亲人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完颜宗翰走过去,紧紧地将宗望抱在怀中,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但却强忍着眼泪。
“皇上!”
屋子里的场面顿时有些失控了。
陈尔栻一声惊呼,屋子里的人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一齐涌到阿骨打周围,忙不迭地喊:
宗望突然歇斯底里咆哮了一句,接着捶胸顿足痛哭起来。
“皇上!”
“不,父皇不能死!”
“当家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溢出了乌古乃的眼眶,她的嘴唇哆嗦着:“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灯干油尽。”
“哥哥!”
乌古乃话还没说完,迪雅又放了悲声,其余的人有的抽泣,有的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吴乞买木讷地问了一句:“咱哥哥还有救吗?”
“父皇!”
还是没有人接腔,乌古乃只好自己说下去:“刚才进这关帝庙前,阿骨打皇帝已吞下穆克石备下的最后一粒救命金丹。五天了,皇上闭着的眼睛就没睁开过,怎么喊他,怎么和他说体己话儿,他都不回应,不是他不肯吱声儿,而是他压根儿就没听见。喂金丹的时候,我问穆克石,皇上还有救吗?穆克石不答话,却在皇帝的身边跪了下来,拉着皇帝的手嘤嘤哭泣起来……”
听到这些不同的喊声,阿骨打并没有扭头,他的眼珠停止了转动,直直地盯着前方。忽然,他的身子像是被人拽了一把,竟然伸出双手坐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几声带着痰响的叫声,然后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呀?”乌古乃问。
“皇上飞升了!”
屋子里一片沉默,在场的人都清楚,阿骨打的病已经很难好转了。
穆克石尖叫了一声,不知他什么时候抓了一柄羊皮鼓在手中,这时候他用五根指头叩响羊皮鼓,领着小萨满们开始了歌唱:
吴乞买习惯性地欠了欠身子,然后两手扶在膝盖上,字斟句酌地说:“咱嫂子,啊,还是叫乌古乃皇后吧,她让我找你们来,一起商量一下阿骨打皇帝的病情。”
唱啊,跳啊,咿呀,咿呀,在启明星来到之前,我们的英雄出发了。
乌古乃由于疲劳,声音也有些沙哑了,她对吴乞买说:“摄政王,你得说话了。”
吴乞买、栋摩、乌古乃等等所有站在屋子里的人,忽然间所有的悲痛都在他们的脸上消失了,他们像是在欢送一位出征的英雄,骄傲地跟着穆克石一起引吭高歌:
众人忽然都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
英雄胯下的骏马,将越过九十九座高峰,英雄乘过的木船,将涉过九十九条河流,嗬哟咿,嗬哟咿,沿着太阳神飞升的方向,我们的英雄踏上了美丽的征程……
迪雅强忍着擦干了眼泪。
这时,关帝庙前的广场上数十堆篝火点燃了,凤林镇中仅有的一条穿过房屋的道路,以及镇子四周的原野上,到处都点燃了篝火,御林军的三千将士们挥舞着长枪戈矛,他们都加入了歌唱的行列:
吴乞买一坐下来,便使劲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其他的人都沉默着,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噩耗。也许是连日的煎熬,加之殿堂内的气氛太压抑,迪雅突然捂着脸啜泣起来,屋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慌张,还是乌古乃冷静,她咳了一声说:“迪雅,忍一忍,别哭了。”
英雄留下的刀剑,传给了每一位优秀的子孙,英雄住过的房子,成了人们敬仰的宫殿,他是天之骄子,太阳神的骄傲,他从神话中来,又回到神话中去。所有的道路都在他的面前展开。嗬哟咿,嗬哟咿,所有的道路都在他的面前展开。
节令过了芒种,早晚的温差日渐缩小,这几日有了燥热的感觉,年轻人都穿起了单衣,即便到了晚上,风也是温暖的。坐在关帝庙并不宽敞的殿堂里,七个人的神情有些悲戚,也有些峻肃。吴乞买为了赶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此刻他坐在残破的泥塑关帝像前,那样子的确显得疲惫不堪。他与阿骨打虽是一母所生,但长相完全不一样。阿骨打五短身材,像车轴一样健壮;吴乞买高挑个儿,虽然生得也算结实,却更像一位书生。这皆因阿骨打长得像母亲,而吴乞买像父亲。
深沉而又激越的歌声像是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它不但冲毁了黑暗,也荡涤了人们心中的悲痛。女真人用这种载歌载舞的方式来与死去的亲人告别,不但慰藉了死者,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也是一次新生,一次灵魂的升华。
这天夜里,一次神圣而又秘密的会议在凤林镇上的一座破旧的关帝庙里举行。参加会议的一共有七个人,他们是:摄政王吴乞买(他与阿骨打乃一母所生,排行老四)、伐辽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阿骨打的二儿子)、伐辽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阿骨打的侄儿)、伐辽总帅栋摩(阿骨打的五弟,尽管他犯下军规等待严厉的惩罚,吴乞买出于亲情,还是让他参加这次会议),还有阿骨打的二位夫人乌古乃与迪雅,最后一位是深受阿骨打信任的为其襄理军政要务的陈尔栻。从这份名单可以看出,除了陈尔栻,余下六位全是阿骨打家族中的精英,他们既是大金国的核心人物,也是阿骨打的至亲。这次会议是吴乞买应乌古乃的要求主持召开的,议题只有一个:议决如何处置阿骨打的病情。
歌声还在继续,穆克石领着大家,又从头唱了起来:
作出北归这一重大决定的,是宗望与陈尔栻。因为栋摩违反了军规不再参与机务,他们两人便成了皇帝行营的核心。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观察,虽然阿骨打咽下大萨满穆克石的救命金丹,但病情却没有好转,陈尔栻担心阿骨打皇帝挨不到他的四弟吴乞买的到来就会咽气,所以建议宗望赶快让阿骨打皇帝乘辇北归。宗望接受了这个建议,下令留下自己的三万部队原地驻扎,由完颜娄石暂时代理军事,自己则带领父皇的三千御林军沿途护驾。为了封锁消息,他们趁着夜深将阿骨打抬上御辇即刻上路,一路上经过府县不停,官员只是迎候拜辇而不觐见。就这样紧行慢赶两天走了三百余里,在一处名叫凤林镇的地方,与日夜兼程从金上京会宁府赶来的摄政王吴乞买相遇。比吴乞买晚大半个时辰赶到的是驻守大同云中府的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他们一到,立刻就登上御辇探视阿骨打皇帝。按照乌古乃的吩咐,阿骨打自从抬上御辇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这是避免折腾让病人难受,但是日夜都有人值守。
唱啊,跳啊,咿呀,咿呀,在启明星来到之前,我们的英雄出发了……
在阿骨打昏迷的第二天,三千御林军护卫着八匹骏马拉着的御辇踏上了北返金上京会宁府的归途。沿途官军人等奉敕迎送,但他们只能对着御辇跪拜,无缘得见皇帝天颜。他们也不知道阿骨打一直酣睡不醒命若游丝。
这一次,乌古乃没有跟着唱,她走到门板的左侧跪了下来,将自己淌满泪水的脸颊与阿骨打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这样依偎着,抚摸着她最爱的人渐渐僵硬的身体。迪雅见状也跑过去,在阿骨打的另一侧跪下了。两个女人的鼻息中,依然有着从阿骨打身体中散发出的能够激起她们爱欲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