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莫娜浅浅一笑说:“你若不逃亡,我还不会爱上你呢。”
天祚帝有些不自信地问:“你爱我什么呢?我可是一个逃亡的皇帝。”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莫娜甚至抛了一个媚眼。她不是那种搔首弄姿卖弄风骚的女人,始终等待着有人来闯入她的感情世界,或者她进入别人的感情世界。尽管她天生丽质,风姿绰约,但她不会迎合任何人,尽管不少公卿贵戚及望族子弟对她神魂颠倒,但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给任何人以献媚的机会。她知道天祚帝迷恋她,但她却一直不喜欢天祚帝耽于享乐、懈怠朝政的做派。当她嫁给秦晋王耶律淳之后,按辈分,她成了天祚帝的婶婶,当耶律淳废黜逃亡中的天祚帝自立为帝时,萧莫娜更成了天祚帝不共戴天的敌人。但自从耶律大石将萧莫娜带到夹山,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人会发生这一段缠绵而又炽烈的爱情……
萧莫娜点点头。
这一刻,面对萧莫娜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天祚帝血脉偾张,他伸手去解萧莫娜镶嵌着红蓝宝石的锦袍的纽襻,萧莫娜推开他的手,轻声说:
“这没什么,”天祚帝舔了舔嘴唇,用近似讨好的口气说,“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黄羊狍子肉已烤好了。”
在天祚帝亲自撒放这些草花的时候,小校带着军士们退出了毡房。萧莫娜一旁观看天祚帝不惜以帝王之身殷勤地做这些琐事,不免大受感动。当天祚帝把最后一捧花搁到毡房的右下角挡住那一排萧莫谛留下的小字时,萧莫娜走上前牵住他的双手开口说话,声音充满了磁性:“皇上,难为你了。”
“不急,不急。”
天祚帝说着,让军士们打开行李卷,把两张精心挑选的驯鹿皮铺在草地上,然后,他亲自把那些刚采回来的露水盈盈的草花撒到驯鹿皮的周围。这些草花各种各样,有野苜蓿、狗古草、山野豌豆、野火球、柳穿鱼、山泡泡、大针茅、画眉草、黄莲花、狼尾巴花等等,毡房里顿时香气弥漫。
天祚帝说着又去解纽襻,萧莫娜嫌他笨手笨脚,自己脱下了锦袍,两人搂着,重重地倒在驯鹿皮上。
“为了让你在鲜花中间舒舒坦坦地睡一个好觉。”
当两人重新走出毡房的时候,正午的太阳稍稍有些偏西了。因为蛰气的消逝而使草原变得更加澄净。炽烈的篝火只剩下余烬了,但它的烈焰将周围的草地烤焦了一片。天祚帝选了一块离篝火较远的草地与萧莫娜席地而坐,享受着烤得香喷喷的各类兽肉。天祚帝特意命人带来一坛好酒,但萧莫娜此时对饮酒毫无兴趣,她想骑上马兜风,或者到附近的岗坡树林里踏青采蘑菇。天祚帝只得依她,只喝了半碗酒。草草用过餐后,两人正说上马去树林那边,却见远处一队骑兵疾驰过来。天祚帝知道这里是马场的后院,应该绝对安全,因此并不担心。他只是好奇,是什么人会来这里。不一会儿,马队驰近,天祚帝看清楚走在马队前头的是北院宰相大悲奴。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看到天祚帝,大悲奴连忙拉住马头,在卫兵的帮助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以他八十多岁的高龄,这个动作称得上矫健,天祚帝便称赞他:“大悲奴宰相,瞧你这劲头儿,还可以冲锋陷阵呢!”
“这毡房中间会铺上驯鹿皮,它的四周,要让鲜花堆满。”
大悲奴紧走几步上前来说:“皇上,我的曾孙都十五岁了,他都能够上马杀敌了,我老啰,不敢逞能了。”
“采这么多?”
天祚帝问:“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萧莫娜有些惊讶,天祚帝得意地说:“是我让他们采的。”
大悲奴抑不住兴奋,他将跟在身后的一位中年汉子推到天祚帝跟前,笑着问:“皇上,你还记得他吗?”
“你们这是干什么?”
天祚帝瞅了一眼,立刻惊讶地嚷了起来:“这不是张宝成吗?朕的熬鹰师,哪有不认识的?”
小校与两位军士怀中都抱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掀开门帘儿走了进来,他们是遵天祚帝的命令在草甸上采集了大量的草花。
张宝成趋前单跪行了觐见之礼,激动地喊了一声:“皇上。”
天祚帝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了起来,用萧莫娜递过来的手巾擦干了眼泪,对门外的小校说:“你们进来吧。”
“宝成,你不是随着左企弓去了燕京吗?怎么找到了这里?”
“皇上让我采来好多鲜花,小的要送进来。”
“皇上,一言难尽啊。”
“进来干什么?”
张宝成便将去燕京后的遭遇,特别是张觉斩杀左企弓叛金一事的前因后果,以及此事之后波谲云诡的演变尽可能全面地复述了一遍。
小校在门外说:“那,小的能进来吗?”
天祚帝听完,愣了半晌没作声,善于察言观色的大悲奴试探着说:“皇上,没想到,平、营、滦三州还在咱大辽的手中。”
萧莫娜听出是那位小校的声音,便回他:“稍等一会儿,皇上有些乏了。”
天祚帝没有接这个话茬儿,而是换了个话题问:“大悲奴宰相,你当北院宰相时,左企弓就是宰相,你觉得左企弓这个人怎么样?”
这时,毡房外有人问:“皇上,肉都烤好了,现在能吃吗?”
大悲奴对左企弓一向存有好感,但他认为眼下不是替左企弓抱冤叫屈的时候,于是委婉说道:“左企弓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天祚帝忽然把头低了下去,眼圈儿也发红了。
天祚帝又问萧莫娜:“你呢?你对左企弓是欣赏还是仇恨?”
萧莫娜说得很淡然,但听得出来很真挚。
“欣赏。”萧莫娜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的,我爱你。”
“为什么?”
“你,你说你爱我?”
“完颜阿骨打率强兵压境,燕京城中的守军无力抵抗,左企弓为保全一城百姓及官员的性命免遭杀戮,开城投降是明智之举。”
天祚帝昂起了头,萧莫娜望着他回答:“我!”
“啊,你是这样看的。”天祚帝似乎有些失望,他深思了一会儿又问,“对张觉这个人,你怎么看?”
“谁呢?”
萧莫娜仍然不假思索地回答:“张觉是个坏人。”
萧莫娜看着他伤心的样子,又动了恻隐之心,她伸手去抚摸着天祚帝铁青的脸颊,柔声说:“亲爱的阿适,这世间除了你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女人爱你。”
“啊?他不是你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吗?”
天祚帝双手抱着脑袋,神情显得非常沮丧。
“那是人家乱嚼舌头。张觉这个人,同郭药师一样,都是靠不住的人。”
“不……不知道。”
天祚帝转而问张宝成:“宝成,你认为张觉究竟是叛金归宋还是叛金复辽?”
“对,女人。那些陪你上床的女人真心爱你吗?”
张宝成回答:“虽然他委派我前来寻找皇上,但他却撤掉南边的军力而加固榆关一线,很明显,他不认为南朝是敌人。”
“你说的是女人。”
“张觉让你来寻找朕,可有什么交代?”
“皇上,母亲不是爱人……”
“他说,要迎您去坐镇平州。”
她的话很呛人,天祚帝想反驳,却找不到词儿。他气歪了脸,本想咆哮,却没想到出口的话很软弱:“萧莫娜,你的话不对,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不爱我,至少,我的母亲是全心全意爱着我的。”
“那是第一次,”萧莫娜插话说,“张宝成刚才不是已经禀报,当他带着韩八斤从夹山回到平州时,张觉却安排手下要毒死他们。”
萧莫娜属于那种高傲而又优雅的女人,当天祚帝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忏悔时,她就会宽慰他。但是,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刚愎自用百般为自己的错误辩解时,她便毫不留情地对他的言论予以驳斥。
天祚帝说:“那是因为韩八斤冒充使者。”
“阿适,你是皇帝,你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我要提醒你,以你这样的心态,这样的念头,你可以得到女人的肉体,但你永远也得不到女人的芳心。”
“可是张觉并不知道韩八斤是冒充的,张觉这个人蛇蝎心肠……”
“我为什么一定要懂女人?”天祚帝再也忍受不了萧莫娜的冷冰冰的质问,这会儿提高了嗓门吼道,“我是皇帝,天下的女人必须懂我。”
“别说了,”天祚帝粗暴地打断了萧莫娜的话头,又恢复到他那种君临天下的气势,“关于左企弓,如果让朕看到他,我一冲动,气头上也会像宰一只狐狸一样对待了,但那时要是有人把我拦住了,朕仍会让他当南院宰相。这个人勤勉本分,熟悉政事,人才难得啊。至于张觉,他既不是狡兔,也不是走狗,说到底,他是一只凶狠的狼。萧莫娜你说,我啥时候会怕一只狼呢?”
“皇上,你爱女人,但你不懂女人。”
萧莫娜虽然不喜欢天祚帝的刚愎自用,但却欣赏他那种剽悍劲儿,于是故意顶撞他:“我的皇上,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咱们没听懂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呀大悲奴宰相?”
“皇帝的女人活着就不能离开宫门一步,除非她死去。”
大悲奴佯笑着,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你为什么不让她离开皇宫呢?”
放在别人,天祚帝早就狗脸上摘毛立马发作了,但对萧莫娜他却是一味地宽容,他朝萧莫娜挤挤眼笑了起来,而后伸了个懒腰,说道:“萧莫娜,咱们在草地上打个滚吧。”
“我一见她,就告诉她,我喜欢她的姐姐,她立刻顶撞我,她说,‘我不是萧莫娜,你不喜欢我,就让我离开皇宫。’”
“为什么?”萧莫娜不解地问。
“为什么?”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也是因为你,谁叫她是你妹妹呢?我暗恋着你,得不到你,我就娶她。但是,我在她进宫的第一个晚上,就彻底地不喜欢她了。”
“难道生日就一定要打滚吗?”
“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娶她呢?”
“你不是草原的女儿吗?我现在也不是皇帝了,我天天陪你在草原上玩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天祚帝嗫嚅着:“那是因为你。”
听到这里,萧莫娜与大悲奴才明白,天祚帝这是在说气话。大悲奴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萧莫娜忽然扑哧一笑,揶揄道:“皇上你这是变相挖苦自己呢,要打滚你自个儿打去,我这金枝玉叶的身子,可不敢让草芒子扎坏了。”
天祚帝一向桀骜不驯,但这时伤感起来,萧莫娜并没有因为他的示弱而原谅他,仍然非常严厉地指责说:“对萧莫谛,你就像一个畜生。她是大辽国最美丽也最高贵的女人,可是,你却那么无情地冷落她、伤害她。”
“不打滚,那我能干什么呢?”
“萧莫娜,你竟敢这样骂我?”
天祚帝说着伤感起来,萧莫娜对这位逃亡皇帝尚未消失的血性产生了同情,甚至还有赞许,她问:“你想要干什么?”
“你对萧莫谛很绝情,这一点你不用辩解,”萧莫娜忽然怨恨地说,“阿适,当你发昏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畜生。”
“复国!”天祚帝嘴里迸出这两个字,他的眼睛中闪出了泪花,“尽管复国的道路还很长很长,甚至只能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但我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舍弃。”
天祚帝立刻想到萧莫谛是萧莫娜的亲妹妹,也是他的妃子,但他从未喜欢过萧莫谛。为此,在他与萧莫娜同床共寝的第一个晚上,萧莫娜还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天祚帝心中一直对此留有阴影,没想到这会儿在毡房中又见到萧莫谛三个字,天祚帝不免有些诧异,也有些难堪,他觑着萧莫娜,干笑着说:“真没想到,这毡房是萧莫谛用过的,其实,我对萧莫谛……”
他的真诚的表露让萧莫娜大受感动,她深情地注视着天祚帝,问他:“你是不是想离开夹山?”
萧莫谛用
天祚帝点点头。
天祚帝连忙躬下身子去看,只见上面是四个纤细的小字。
“去哪儿呢?”
萧莫娜指了指毡房右下角那一行字,痛苦地说:“你自己去看吧。”
“去平州。”
萧莫娜的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天祚帝发现这个突然的变化,顿时忐忑不安,悄声问道:“宝贝儿,你怎么啦?”
“去平州?”萧莫娜惊叫一声,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这个万万不可。”
天祚帝仍然摇着头。
“你怕我被张觉卖给南朝了?”
萧莫娜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这毡房被什么人用过吗?”
“我说过,张觉这个人是蛇蝎心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天祚帝茫然地摇摇头。
“萧莫娜你别忘了,平、营、滦三州百姓,心还都向着大辽。不然,张觉也不敢叛金,我若是真的到了平州,谅他张觉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知道这毡房有谁用过吗?”
萧莫娜对天祚帝这种无端的自信又好气又好笑,她不解地问:“三月份,耶律大石将军率领他的三万人马离开夹山去了漠北,苦苦劝你同行,你却执意不肯,这回听了张觉叛金的消息,却坚决要去平州,这是为何呢?”
“当时没想那么多,”天祚帝漫不经心地回答,“大概是卫队的军士们想着行军路上用得着。”
“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这座毡房真的很小,大约一丈五见方。毡房的一角堆着一个巨大的行李捆,地上空荡荡的,一片青青的草地上,被人踩上了很多的脚印。细心的萧莫娜发现毡房的右下角上有一行小字,她走过去辨认,然后问天祚帝:“皇上,你从金上京撤退时,为什么要带上这座毡房呢?”
“不懂。”
萧莫娜点点头,径自向毡房走去。天祚帝走到小校跟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小校便领着两三个士兵离开了。天祚帝追上萧莫娜,一起走进了毡房。
见萧莫娜一副使性子的样子,天祚帝苦笑了笑,解释道:“漠北是不毛之地,再往前走,就是六月飞雪的地方,去那儿纵然保住了皇位,面对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又有什么意思呢?平、营、滦三州却不一样,那里在榆关之内,靠近燕京,也靠近中原,占据那样一块地盘,大辽国复国的梦想才有可能实现。”
一名小校回答:“早晨,咱们逮住一头黄羊狍子,又抓了几只沙半鸡,都快烤熟了。萧娘娘,就等着你和皇上享受呢。”
萧莫娜听了这一番话,才算真正摸清了天祚帝的意思,不免叹道:“好你一个天祚帝,你口口声声恢复辽国,实际上还是想靠近那个一片锦绣的南朝。”
“多谢你这样用心待我。”萧莫娜说着跳下马来,走到篝火旁同军士们打招呼,“你们辛苦了,烤的都是一些什么呀?”
“大辽国本来就是靠着南朝,这是祖宗留给我们的福报。”
看着萧莫娜迷惑的眼神,天祚帝得意地笑起来,他说:“你昨天说,要在草原上寂静无人的地方过一个生日,我就安排卫队的军士寻觅了这个地方,并从库房里找出一间最好的毡房材料,运到这儿来搭建了它。”
“南朝虽为文明礼仪之邦,但更是卖友求荣的敌人。”
“为我?”
“南朝卖了我,这个不假,等我缓过气来,一定还会灭了它。”
“这是专门为你搭建的。”
“天祚帝,你别做梦了!”
萧莫娜首先关注的不是篝火而是那座洁白的毡房,她问天祚帝:“怎么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会有一座毡房呢?”
“萧莫娜,你怎敢这样对皇上说话,你太放肆了!”
萧莫娜的雪里妃好像是害怕潮湿的烟气,离军士们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便停住了脚步,天祚帝也只好勒住了马头。
大悲奴跺着脚连声申斥,没想到萧莫娜根本不听他的,她抓住马鞍纵身跃上了坐骑。望着她的背影,天祚帝也赶紧翻身上马追了过去,草原上飘荡着他的喊声:
天祚帝与萧莫娜来到毡房前的时候,已接近正午。十几名军士在草地上架起了两堆篝火,正忙碌着烧烤食物。一堆篝火上烤了一只黄羊狍子和几只沙半鸡,这都是军士们今天早晨刚刚捕获的猎物,另一堆篝火上正烤着一只羊羔,大概已经烤了一些时候了,香味在毡房前弥漫。
“萧莫娜,你等一等。”
这座毡房是天祚帝派人来搭建的,它的右边大约一里多路外的地方,是夹山逶迤而来的缓坡,它的左边是一条自西向东蜿蜒流淌的河流。毡房不大,是用纯白的羊皮缝制,在蓝天碧水的映衬下,显得特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