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祚帝与萧莫娜已经飞奔得很远很远了,离柳树屯应该有二三十里地了,他们穿越了长满林木的缓坡、曲折蜿蜒的河流以及一马平川的草甸。半上午的阳光投射到树木上,所有的树叶都像敷上了一层金箔;投射到河水中,细碎的波纹中像是有千万条小金蛇在游弋;投射到草甸上,会让人们看到在密密簇簇的针叶间跳动的七彩的光晕——这些光晕来自草原上怒放的鲜花。
历史是曲折的。有的民族可能一时间消失了,但消失不等于消亡,他们拥有了一个更伟大的名字:中华。草原上的民族也常常更换自己的身份,比如契丹,他们的祖先可能就是留在草原上的鲜卑人的后裔。而鲜卑人,则认为自己是黄帝的子孙。不管哪一个民族的子孙,他们可能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的世系,但他们都会热爱自己的家乡,就像眼下这位骑着雪里妃忘情地向着草原深处飞奔的萧莫娜,以及在她身边非常满意自己这个骑士角色的天祚帝,在草原上,他们会忘掉苦难,而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
有好几次,萧莫娜跳下马来,欣赏草丛间美丽的花朵,天祚帝没有这份雅兴,他素来对花花朵朵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他因为太喜欢萧莫娜,故也只能耐着性子,陪着萧莫娜在花的海洋中徜徉。萧莫娜采了一朵非常好看的像猩红的绒球儿一样的花儿,问天祚帝:“你认识它吗?”
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人们,都知道“初夏看花,仲夏看草”这句谚语。眼下是一年中雨水最充沛的季节。用水肥草美来形容这个季节草原的形态,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从大兴安岭到阴山,被数千座森林覆盖的峰头拥抱着蒙古大草原,分为东部、中部与西部三大片。东部草原在额尔古纳河两岸展开,大兴安岭上的巨大森林环列,恰似这片草原苍绿的屏风;中部草原不似东部那样辽阔、旷远,阴山山脉也常常伸延到草原深处,把草原围成一个又一个绿色的大盆地;西部草原自宁夏的黄河边穿过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河西四郡,与祁连山遥遥相对,平行到玉门关外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相接,这绵延数千里的联结东北与西北的大草原,同黄河长江一样,也是中华民族不可或缺的生命摇篮。无论是诞生于西北的匈奴、丁零、柔然、回鹘、党项……还是繁衍在东北的东胡、乌桓、鲜卑、契丹与女真,他们无一不是马背上的骄子,草原上的雄鹰。自古以来,泱泱华夏中,在黄河长江两岸以犁铧谱写史诗的农耕民族,和在蒙古高原上与风雪抗争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乃是中华民族的两大源头。天下有永不相见的河流,但没有永不握手的兄弟。每一个草原家族的前世今生,无不充满了爱恨情仇,但若能深入研究他们的历史便会发现,蹂躏与厮杀、争斗与杀戮之后,民族之间往往出现了谅解与融合。长期的战争让各民族之间懂得了克制与沟通,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在这种杀伐与融合的过程中徐徐展开,以冷漠开始,以拥抱接续;以战争开始,以和平接续;以苦难开始,以祥和接续;以不同的利益开始,以共同的追求接续……
“认识,”天祚帝认真地回答,“它是一朵红花。”
看到天祚帝娴熟的马术,萧莫娜咯咯咯地笑起来。几乎同时,两人身子微微向后倾,双腿直直地蹬住马镫,两匹马像箭一样驰向辽阔的草原深处,萧莫娜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还有呢?”
天祚帝虽然近五十岁了,身体仍矫健得像一个小伙子,只见他紧跑两步伸手抓住马鞍扶手纵身一跃(他弹跳的高度超过萧莫娜),然后重重落在马鞍上,穿着牛皮靴的双脚熟练地钻进马镫。
“还有……它像绒球儿。”
“是吗?快带我去。”
“我问它的名字。”
“这样很好,宝贝儿,我可是为你准备了一个好地儿。”
“它有名字吗?”天祚帝感到很奇怪,“谁给它取的名字?”
萧莫娜指着草原上一片一片的马群,说:“六万匹军马都在这里啃着青草,咱们穿过它们,走得远远的。”
“你呀,白痴一个。”萧莫娜噘着嘴,生气地说,“每朵花都有名字,难道你母亲没有教给你吗?”
“你怎么上马了,你不是要走走吗?”
“我母亲……宝贝儿,你不知道我很小就成了孤儿吗?”
“好吧,我现在就从女王变回女人,”萧莫娜嫣然一笑,走回到雪里妃跟前,扶住马鞍纵身跃上马背,“皇上,我的阿适,咱们走吧。”
萧莫娜这才想起天祚帝的父母很早就因奸臣谗言而被老皇上赐死,她赶紧道歉:“皇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我告诉你吧,这朵花的名字叫柳叶旋复花。”
天祚帝两手一搓,勉强笑着:“萧莫娜,一见到草原,你就变成女王了,这可不是我的女人。”
“这名字好听,但挺难记的。”
萧莫娜不想惹得天祚帝不开心,但她憋不住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难道从今以后,我们契丹人要成为无家可归的孩子吗?”
“你不用心,当然就记不住。”
“宝贝儿,不是说好了,今天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吗?”
萧莫娜的语气中让人听得出讥笑,但天祚帝并不觉得难堪,当然也不生气,他问:“这草原上的花,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你都叫得出名字吗?”
萧莫娜看着燕鸥渐飞渐远,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语调中仍然可以让人听出忧伤:“我怎么会比鸟更幸福呢?鸟虽小,但它拥有整个天空,同时,它还拥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我现在拥有什么呢?草原与天空,还属于我们契丹人吗?”
“我可没这本事,但眼前你看到的花,它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天祚帝盯着她,略略不安地问:“怎么啦?”
“是吗?那我得考考你。”
萧莫娜推开天祚帝的手,眼睛里忽然噙起了泪水。
“考吧。”
“你比鸟更幸福。”天祚帝说着,搂了搂萧莫娜的腰肢。
天祚帝俯身从草丛中连根拔起一棵草花,这棵草长着褐色的茎枝,对生着蝴蝶般的叶子,在茎枝的梢儿上摇曳着一朵浅黄色的花蕊。天祚帝把这朵花儿伸到萧莫娜眼前,问:“它叫什么?”
“这只鸟真幸福!”萧莫娜感叹。
“短瓣儿金莲花。”
萧莫娜说着,忽然伸开了双臂,像是要把整个草原揽在怀里。这时候,一只燕鸥掠过她的头顶,它张开的翅膀一动不动,借着空中的气流浮漾着,盘旋着。
“啊!”天祚帝又从脚边扯起一棵长着红的叶子,开着白色的麦穗儿一样的花朵举起来,“这个呢?”
“我是草原的女儿,马背就是我的家乡。”
“马蒿子。”
天祚帝答应着,然后回过头,他是想把跟着他的卫队喊过来,让他们扶萧莫娜下马。萧莫娜知道他的意图,她制止了他,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她的动作很轻盈,像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天祚帝赞道:“宝贝儿,这匹雪里妃让你调教得很好。”
天祚帝跑出几步,东寻西找,分别采了一棵茎叶细小、牙尖上开着朱红的长瓣花和一棵根茎短小的开着嫩黄色小花朵的青草,走回来双手晃动着问:“你说说看,它们叫什么?”
“好。”
“你左手的那棵,叫鸢尾花,右手的那一棵,叫山丹。”
“我们下马来走走吧。”萧莫娜说。
“嗬,你还真的都知道,我就不信难不住你。”
这会儿,两个人已经驰上了缓坡,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两匹马并辔而立,马头向着东方,那里是略有起伏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
天祚帝说着就把手中的花撒了,又要跑出去寻找,萧莫娜喊住他。
上了缓坡之后,天祚帝便与萧莫娜并辔而行,萧莫娜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当然,她也没有任何心情恶劣的理由,打从她来到柳树屯,天祚帝几乎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完全扭转了对她的看法,即将她从最仇恨的敌人变成最可爱的情侣,而且从那之后,萧莫娜就成了天祚帝心中不可替代的女神。尽管自辽上京撤退以来,包括皇后、嫔妃之类的女人也有十来个跟着天祚帝来到柳树屯,但自萧莫娜出现,这些女人都黯然失色,这位流亡皇帝一辈子宠爱的女人不在少数,但真正让他心仪也让他陶醉的女人,应该就是萧莫娜一个人了。本来,作为一个失掉了江山也失掉了人民,甚至也可以说已经失掉了民心的末代皇帝,他应该心如死灰万念俱寂,事实上,一路逃亡来到柳树屯的天祚帝,也是一筹莫展惶惶不可终日。但自萧莫娜来到柳树屯之后,天祚帝突然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们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看到沮丧、懊恼,甚至是没来由地骂人,歇斯底里地摔盆子砸碗地发脾气。他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哪怕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他也不会吹胡子瞪眼睛,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萧莫娜到来的缘故。因此,随天祚帝来到柳树屯的人们,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侍从庶卒,无不感激萧莫娜。
“皇上,再不要瞎折腾了,看你这么糟蹋花朵,我可痛心哪,一朵花也是一条命啊。”
马场总督府坐落在柳树屯小镇的东头,出门向左即到小镇,向右是一道缓坡,上了缓坡后若向左,则是一道低缓的山坡,坡上长满了耐寒的各种树木,向右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你这一说,我还成了害命的阎罗了。”
说完,也不等大悲奴回应,天祚帝一提缰绳,早已不耐烦的坐骑立刻像一支箭射了出去,雪里妃也不甘落后,跟着天祚帝的坐骑驰出了马场总督府的辕门。
两人这么取笑着又重新跨上了马背。萧莫娜看着蛰气浮动的草原,尽管仍然很兴奋,但感觉还是有些疲倦了,她问天祚帝:“你说的好地方在哪里啊?”
天祚帝害怕大悲奴又会唠叨下去,忙插话说:“大悲奴,你吩咐下去,做一顿大餐,今儿晚上,让大家聚一聚,喝顿大酒,为萧莫娜庆祝生日。”
“很快就到了,那里有酒,有烤好的羊羔,很快就到了。”
“一晃眼三十二了,岁月怎么这么快呀,”大悲奴摇摇头,又伤感起来,“记得你生下来满月的时候,你父亲,我那好兄弟还请我去喝了满月酒呢。”
“阿适……”萧莫娜经常忘情地喊天祚帝的乳名,“我有些乏了。”
“大悲奴伯伯,我三十二岁了。”
“宝贝儿,真的很快就到,你再坚持一会儿。宝贝儿,怎么这些花儿的名字你都叫得出来呢?”
“啊,原来是这样,”大悲奴掉脸看着一直在旁边微笑着的萧莫娜,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贵妃,你今年多大了?”
“阿适,你后宫中有那么多的女人,有谁的名字,你叫不出来吗?”
“那我告诉你,”天祚帝说着就俯下身子,凑到大悲奴的耳边小声说,“今天是萧莫娜生日,她想去草原打个滚儿,我得陪她去。”
“不瞒你说,有的我还真叫不出来。”
“四月二十就四月二十,皇上,老臣糊涂了,记不清四月二十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
“可见,你不是一个好丈夫。”
“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萧莫娜,你不能这样说我。后宫的女人,名义上都是我的老婆,但并不是我自己挑选的。”
“四月二十。”
“朝中的大臣应该都是你亲自挑选的吧?”
“春水秋山,唉,大悲奴你提这个干吗?”天祚帝不想受到伤感情绪的感染,他不让大悲奴说下去,便问他,“大悲奴,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名义上可以这样说。”
“好,皇上好心情。”大悲奴忽然伤感起来,叹道,“往常这个时候,咱们跟着皇上去大黑山猎场狩猎,现在,却只能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遛弯儿了。”
“你都认识吗?”
“去草原上,随便遛遛弯儿。”
“朝臣都认识,但边臣、府臣不一定全认识。”
大悲奴还有好几件事要禀报,但他看到天祚帝有些心不在焉,加上下面要禀报的事都不算好消息,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了话头问道:“皇上,你和萧贵妃这是要去哪里啊?”
“可见,你也不是一个好皇帝。”
天祚帝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宝贝儿,你怎么专挑我的刺?”
“这是好事儿啊,西夏国王是我女婿,他懂得孝敬岳父大人。”
“阿适,不是我成心责备你,大辽国走到今天,你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大悲奴仰着头,向骑在马上的天祚帝报告:“昨儿夜里,西夏那边派人送了一百车粮食、麦子、大豆什么的,咱们又可以支撑两个多月了。”
天祚帝不语,看得出来,他很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他甚至有些恼火,却又不便发作。
“什么事儿?”
萧莫娜继续说:“你热爱草原,但是你叫不出花的名字,没有这些花,草原还叫草原吗?你热爱大辽国,却不能叫出所有大臣的名字;你喜欢女人,却不能一一叫出后宫那些女人的名字。因此,皇上,我要对你说,对于草原故乡,你不是一个好儿子;对于大辽国,你不是一个好皇上;对于契丹的女人们,你不是一个好男人。”
“有哇。”
说这番话的时候,尽管萧莫娜语调平缓,但在天祚帝听来,却无异于阵阵炸雷,他从未受过这样严厉的批评,不仅仅是批评,简直是当面羞辱,他的脸色挂不住了,他的手自然地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但是,当他侧过脸去看萧莫娜的时候,却发现她毫无恶意,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她的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中,闪动着澄澈而又性感的光芒。他心中的怒火顿时冰消瓦解,按住刀柄的手也羞愧地拿开,他自嘲地叹了一口气,问道:
本要一抖缰绳纵马而去的天祚帝只得停了下来,笑着问:“大悲奴,你有事儿吗?”
“萧……啊,宝贝儿,你的指责可真是让我难堪哪。”
就在天祚帝与萧莫娜骑上了马,马弁们撤走了马凳时,却见大悲奴颠儿颠儿跑来了,老远就沙哑着声音喊道:“皇上!”
“皇上,因为我真的是爱上了你,所以我才会指责你。”
萧莫娜骑的这匹浑身雪白唯有四蹄及马尾巴梢上毛色赤红的牝马,是她逃离燕京时带出来的。她给这匹马取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雪里妃。她很宠爱这匹雪里妃,平日里代步根本舍不得骑它,只有参加一些诸如宴游礼佛斋醮赏月等在她看来既快乐又高雅的活动时,她才会骑着它出席,而且每次出席必盛装打扮。就像今天一大早马夫就从箱笼里拿出马饰披挂,雪里妃的披挂饰品有好几套,萧莫娜指示马夫选了一套以玉佩璎珞为主的饰物替雪里妃披戴起来。所以,当雪里妃从马厩里被牵出来时,竟引来不少军士及眷属们围观,他们(还有那些娘儿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这匹马里里外外都是仙气,除了萧莫娜,还有什么人够资格骑它呢?
“你刚才说什么?你……你说你爱上了我?”
“宝贝儿,看你的马,打扮得像一位新娘。”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皇上,你看前面,怎么会有一座毡房呢?”
这一天,仍旧蛰伏在柳树屯的天祚帝耶律延禧与萧莫娜一起走出行宫——也就是马场总督府的辕门,在三两面高高飘扬的杏黄色龙旗下,两个人跨上早已为他们备好的战马。踩着马凳跨上马鞍的天祚帝,趁马弁为他束紧马肚带的时候,看着正踩着垫了锦缎蒲团的两级马凳上马的萧莫娜,笑着说:
“那是我为你置办的,宝贝儿,我们很快就能吃到美味的午餐了。”
芒种时节,江淮一带的人们已穿着轻衣薄裳开始度夏了,但在蒙古高原,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