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这么一问,韩八斤像做错了什么事,表情便不自然了。他本可以将刚才发生的事向李石如实禀报,但他虑着李石原是天祚帝亲自任命的翰林学士,说不定与张宝成是一伙儿的,因此打定主意见不着张觉便不说实话。于是回道:“李大人,我想单独去一趟平州府衙,求见觉帅。”
“韩大人,怎么,你要出门?”
“为何要单独去?”
李石自奉了张觉之命要取韩八斤与张宝成二人性命之后,便立即部署,做了精心安排。这会儿他来到卢龙驿,是准备请二人吃顿宴席,然后在宴席上相机行事,却没想到甫一进门,就碰到了韩八斤。
“我是天祚帝的特使,天祚帝的旨意,我只能对觉帅一人说。”
这么想着,不觉已穿过几重回廊,眼看要走近驿店大门了,却见李石从门外走了进来,韩八斤躲闪不及,只得站在原地与李石拱手相见。
“啊,觉帅今天没空。韩大人且随我去花厅,先喝杯茶,今晚上,我请你和张宝成喝杯淡酒。”
韩八斤说着抬腿就出了厢门,并快步走出这座小院,他是有意借故离开张宝成的。他对张宝成是天祚帝身边隐形的铁面卫士已是深信不疑,因此肚子里已有了小九九,与其让张宝成识破束手待毙,倒不如干脆溜出去投到张觉麾下,让张觉从张宝成手上夺回玉玺……
说着便拉着韩八斤的手,七弯八拐进了后院一间连着膳厅的花厅,里面摆了一应茶具及整洁的桌椅。茶桌后面坐了一位年轻后生,看他皂衣青幞,倒像是一位账房先生,李石一坐下来,便吩咐那位后生:“给韩大人看茶。”
“好,我这就去试试。”
后生答:“李大人,茶已沏好。”
“你去,看你能否出得了大门。”
李石点点头,对与他相向而坐的韩八斤说:“夹山那里,天气也开始暖和了吧?”
韩八斤头摇得像货郎鼓:“我不信。走,咱们这就出门,上街去逛逛。”
“暖和了。”韩八斤局促地回答。
“信不信由你。今晚上,咱们在劫难逃。”
“一年没见到天祚帝了,作为臣子,我非常想念皇上。”
“大师傅,你可别吓唬自己,人家觉帅没有杀咱们的理由。”
韩八斤本想试探李石的态度,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死了心,敷衍答道:“天祚帝也很惦念你们。”
听到这句话,张宝成恨不得肺都气炸了,他恨恨地骂了一声:“你个王八羔子,你想让张觉出钱,他张觉可要你的命呢!”
这时候,后生将两盅茶分别递给了李石和韩八斤,李石双手端起白瓷盅朝韩八斤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帮天祚帝筹措军费。”
韩八斤也端起同样的白瓷盅,朝李石还了一礼,然后张嘴喝了。韩八斤将茶水吞咽,忽觉稍有异味,他皱了一下眉,想吐出来,还不等他伸脖子,只见那后生眼疾手快,抢步上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嘴里含着的茶汤便顺着喉咙流了下去。不一会儿,他便七窍流血瘫倒在椅子上。
“以何名义?”
李石走过来眼看着韩八斤痛苦不堪的样子,冷着脸说:“韩大人,送佛送上西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放心,在下会替你寻一副好棺材。”
“先开口要十万两,估计他不会给这么多,但不会少于八万两。”
“你,你……”
“你想要多少银子?”
韩八斤想说什么,已是语不成声了。只见他手挠着椅子,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
韩八斤本能地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阴笑着低声说:“大师傅既已看出破绽,我也就不说暗话了。我想在张觉身上捞一把银子,原想一个人吞了,既然大师傅知道了,那一人一半,咱俩分了。”
李石吩咐后生:“连夜把他抬出城去埋了。”说罢抬脚走出花厅。
张宝成不置可否,反问道:“来平州,想在张觉这里捞到什么?”
一位小校从甬道里面向他跑来,急喘喘禀报:“大人,东小院里不见张宝成的人影儿。”
韩八斤没想到张宝成把他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心下顿时害怕起来。他本是个吃软怕硬的人,这会儿便摆出个笑脸,讨好地说:“哎呀我的大师傅,没想到你是真人不露相,原来我就听说过,天祚帝身边有三个隐形的铁面卫士,你应该是其中之一吧。”
李石说:“二百军士把卢龙驿围了个遍,他往哪儿跑,再仔细搜。”
“我与你一样,受天祚帝派遣,随左企弓前来燕京。走之前,天祚帝将这方玉玺交给左企弓,叮嘱他来燕京后,仍可使用这方印号令群臣,但因萧莫娜的丈夫耶律淳已经自立为皇帝,这方‘天子之宝’就没用上。知道有这方玉玺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左企弓,另一个就是你。但你们两个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我。天祚帝让你陪左企弓到燕京,是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另外,皇上又秘密降旨于我,要我暗中保护这方玉玺。燕京陷落前夕,左大人告诉我可能是你潜入丞相府盗走了这方玉玺。我起初不相信,直到左大人在张觉面前自杀,我趁机上前检查他的全身,果然没有那方玉玺,于是决定寻找你。没想到,你我在夹山意外相会,你身上果然藏着这方玉玺。当时,我本想绑了你,连人带印押还到天祚帝御前,但我又好奇你来平州做些什么,遂允许你冒充天祚帝的特使前来。”
这时,四五拨兵士在卢龙驿里逐间房屋搜查,均无张宝成的踪迹,那位沏茶后生又赶过来报告:韩八斤的身上及东小院两间房的行李中,均不见那方玉玺。李石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故意在众多兵士面前拿腔拿调地说:“我就不信这个张宝成能长翅膀飞了,你们再给我搜。”
“那你是什么?”
众兵士又乱哄哄地四散搜查去了,李石在卢龙驿丞的引领下来到韩八斤与张宝成下榻的小院,只见空落落的,东西两房的行李已被胡乱地丢了一地。这时天色已黑,驿店里到处点亮了灯笼。
“韩八斤,你真的以为我只是一个熬鹰师吗?”
李石正自纳闷,忽听得驿丞大喊一声:“李大人,你看!”
“你血口喷人!”
李石顺着驿丞擎着的灯笼看过去,只见院角的墙上,留下两个湿漉漉的脚印,那院角连着高约丈余的院墙,驿丞惊呼:“娘的,这个熬鹰人可能上墙头了。”
“这玉玺是你偷的。”
李石一跺脚,嚷道:“搬梯子来!”
听到这句话,韩八斤气馁,他心虚地问:“你知道什么?”
几位兵士顷刻间搬来梯子,李石亲自登梯到墙头查看。墙外是一片小树林,因为偏僻且没有道路,故包围卢龙驿的兵士也漏掉了这里。李石查看这院墙上覆盖的青瓦,竟无一点破损,他噌噌噌连忙下梯,对驿丞等候在小院中的人说:
“你编吧,”张宝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这玉玺的来历?”
“这个张宝成,可不是简单的熬鹰人,他有踏雪无痕的轻功。你们传令下去,所有进出平州的人都得严查,决不能让他逃走。”
“这可是天祚帝交给我的信物。”
芒种前后的四月天,即使在关外,该播种的也都播种完了。山间地头上到处绿蓬蓬的,让人看着舒坦。池塘河流里的鱼,都争着咬钩,家畜都有事无事地整天咬群。而那些一到冬天就要死不活的药铫子,如今脱下袄子穿单褂,也都一天到晚高高兴兴地在精神头儿上。
“你喊我爹,我也不会还你。”
比起陆地,海上的气候要寒冷一些。但进入四月,海上的船只明显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渔船,当然,商船的数量也不在少数。在近海甚至有些未成年的孩子也敢驾着一种被称为“摇命鬼儿”的单桨小划子下海捞鱼。
张宝成一撩长衫,只见他腰间果然有那只皮囊,韩八斤伸手去抢,张宝成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拧,韩八斤便痛得嗷嗷叫,半跪在地上。张宝成松了手,韩八斤托着扭疼的手,哀求道:“大师傅,求你把玉玺还给我。”
就在张觉与李石在廨房密议杀害韩八斤与张宝成的时候,一艘双桅的帆船驶入海阳的洋面上。这时候临近中午,蓝色的波涛被太阳折射出万点粼光。船上的两片帆已是满满升起,乘着从燕京方向吹来的南风,正快速地向海阳码头驶去,这艘船上总共有九个人,六个操船的舵手、帆手、橹手等,三个乘客。这三位乘客不是别人,正是燕京方面派往平州与张觉联络的特使,郭药师的副将甄五臣以及他的两个助手。
“是我拿的。”
却说那天夜里,童贯在燕山府衙的值事厅下令,要詹度五天之内必须把徽宗皇帝的金花笺御札送到张觉手上。詹度便与郭药师商量,仍派遣甄五臣前往平州辛苦一趟。因为从各方面看,再也找不到比甄五臣更合适的人来担任这个密使的角色。郭药师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件事的第一推手,也就爽然答应。
张宝成说着就把房门拉开,朝韩八斤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这样一来,韩八斤反而气馁了,口气软了下来,问道:“大师傅,韩八斤求你了,你说实话,玉玺是不是你拿了?”
甄五臣仍像上次一样扮成贩卖纻丝的商人,在塘沽雇了最好的可装载八千斤货物的两桅船,并且真的装满了纻丝,于清晨寅时出发,也就三个多时辰,就已驶入了海阳水面。从海阳码头靠岸,接货的人已在那里等候,并已替他雇好了马车,改从陆路也就两个时辰就会赶到平州。
“你去呀!”
眼看临近了午时,坐在船舱里的甄五臣明显感到船速慢了,他踱出舱门来到甲板上,海面上的反射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手搭凉篷眺望着一碧万顷的海面,问正在扳着方向轮的舵手:“离海阳码头还有多远?”
“我去觉帅那里告发你。”
舵手回答:“多远说不上,再慢,也过不了午时就能到。”
“你把我怎么着?”
说话间,一个浪头打来,船一倾斜,甄五臣猝不及防,差一点摔个跟头。幸亏他迅速抓住船舷边的缆绳,才不至于滚落海中。
韩八斤觑着张宝成,见他冷淡的神情中似乎还含了一点嘲讽,便断定是他偷了玉玺,于是威胁道:“你若不把玉玺还回来,我要你好看!”
舵手无法分身,一名帆手赶紧过来把甄五臣抓牢,大声说道:“客官,你快回舱里去,这里太危险。”
“你睡得像条死狗,就是把你抬出去埋了你也不知道,怎么就讹着是我拿的?”
甄五臣虽然身经百战,却不识水性,只得在帆手的搀扶下回到舱里,他坐下来便有反胃的感觉。
韩八斤本能地一摸腰间,那只盛放玉玺的皮囊不见了。他立马推开西厢门跑回自己的房间里里外外搜寻个遍,仍是不见踪影,慌忙又跑回来,气急败坏质问张宝成:“我睡觉时,这印还在我的腰上。除了你,没有人进我的房间,你说,是不是你偷走了?”
“客官,想吐吗?”
张宝成鄙夷地盯着韩八斤,问他:“你的‘天子之宝’的玉玺呢?”
帆手递过一只木盆,甄五臣憋口气强吞了几口唾沫,推开那只木盆,问帆手:“怎么刚才风平浪静的,这会儿这么颠簸?”
“为了我?”韩八斤眨巴着他的那一双狡黠的小眼睛,近似恶毒地戏谑道,“你一个熬鹰的,一辈子待在鹰房里没立过功,这一次,想从我的功劳簿上抢走一份。”
“刚才是顺风,这会儿船掉了方向,由正南行驶改为偏西了,因为海阳城在海的西边。”
“为了你。”
“哦,难怪船也慢了。”
“你到夹山,很快就可见到天祚帝了,为何又随我回平州呢?”
“客官,你没瞧见,船降了半帆呢。”
“因为寻找天祚帝,是我张宝成日夜不忘的大事。”
帆手说着退出船舱,坐在舱里的甄五臣对两位跟班说:“这回差事办完了,还是骑马回去,这海船坐得太难受。”
“既是这样,你为何还听他调遣,跑到夹山去找天祚帝?”
说话间,忽觉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接着听到嘈杂的人声,甄五臣虽然肚子里翻江倒海,但仍挣扎着走出舱门,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知他刚出舱门,就被两个壮汉抢步上前,将他按倒在甲板上,他的两个跟班同时也被另几个人制伏。
“那都是哄鬼的,从他杀左企弓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人心狠手辣。”
原来,在甄五臣被帆手扶回舱里歇息的时候,大约有二三十只摇命鬼儿从远远近近的海面突然间向这艘商船围拢过来。不过,划着摇命鬼儿的不是戏水的孩子,而是清一色的虎背熊腰的壮汉。不等船上的水手们有任何反应,这些摇命鬼儿顷刻间就包围了商船。一只摇命鬼儿上的光着膀子的壮汉突然弃了手中的桨板,从划子上抽出一支半截拖在水里的头上装有锋利倒钩的长篙,使劲朝船舷上一搭,倒钩就深深扎在了船木上,壮汉顿时双脚一蹬离了摇命鬼儿,敏捷如猿猴一般顺着长篙爬上了商船。与这壮汉先后差不多时间,所有的摇命鬼儿上的汉子们都使用同样的长篙蚱蜢一样蹦上了商船。
“他不是至今还穿着大辽的三品官服吗?他对天祚帝有感情。”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待到舵手等一应船夫反应过来的时候,甲板上已站满了人。
“你想得美。”
甄五臣被摁在甲板上抬不起头来,他强昂着脑袋眯着眼看去,只看到眼前一片赤脚汉子,便号叫着问:“你们是谁?”
“兴许,觉帅不放心,特意从他的卫队中抽出人来保护我们。”
舵手四十来岁,有二十多年驾船的经验,他用行话回答甄五臣:“客官,咱们撞上马子了。”
“我毕竟在平州待了一些时候,他卫队的人,我虽叫不出名字,但面孔都熟悉。”
马子就是强盗的意思,偏甄五臣不懂,仍犟着问:“马子是谁?”
“你咋知道?”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船上的人,不管是驾船的还是坐船的,都被犯船者用麻绳反手捆绑了起来。而后,又让他们背靠着船舱坐了一排。
“门口不知何时添了岗哨,都是张觉卫队的兵士。”
甄五臣脑袋昏昏沉沉的,但他毕竟多年行伍养出了将军派头,此时虽反剪双手动弹不得,嘴里仍凶巴巴地质问:“你们谁是马子,站出来答话。”
“谁拦你?”韩八斤问。
第一个登上商船的壮汉走到甄五臣跟前,蹲下来,瞅着甄五臣一圈络腮胡子,问:“你是甄五臣?”
韩八斤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宝成示意他冷静,压低声音说:“我方才在院子里走了走,除了咱们两人,鬼影儿都看不到一个。我试图出这驿站大门往外溜达溜达,走到门口被拦下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
“什么,死到临头了?”
“郭药师手下的裨将,谁不知道。”
张宝成并不答话,站起来隔着窗棂朝院子里瞭了几眼,又支着耳朵听了听,这才回来对韩八斤说:“你别充大瓣儿蒜了,连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你是?”
张宝成说完先推门走了,韩八斤只好跟着他,到了他住的西厢房,两人坐定,韩八斤叽咕道:“看不出来,你张宝成竟然是武林高手,功夫了得。”
壮汉从腰上摘下一只铜牌,递到甄五臣眼前。
“穿好鞋子,随我来。”
“朵颜?”
“你想干什么?”韩八斤痛得叫起来。
“对,我是朵颜,我是完颜娄石手下的裨将。”
韩八斤瞧不起张宝成,翻个身脸朝里,把屁股对着张宝成。却没料到张宝成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
“你是大金国的将军?”甄五臣大吃一惊,“你们怎么干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
“聊啥?你一个熬鹰的,能跟我聊啥?”
“打从燕京到塘沽,我们一直跟踪你。”
“我想和你先聊一聊。”
“为什么?”
“不睡,还能干什么?人家觉帅还没发话召见呢。”
这时,一位壮士从船舱里兴奋地跑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褡裢,对朵颜说:“将军,这只褡裢里有一个信匣子,里面有三张纸。”
张宝成把门掩上,站在炕边上问:“你睡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了,还要睡吗?”
这位壮士就是随完颜娄石一起在居庸关大战中攀登鹰嘴岩的二虎。因他不识字,故提出褡裢让朵颜验证。
吱溜吱溜的推门声将韩八斤惊醒,他一骨碌翻身起来,见是张宝成,便又倒在炕上。
朵颜打开那只四角包金的樟木匣子,里头果然平平展展放着三张金花笺。朵颜粗通文墨,翻了翻金花笺,看到后面有御笔字样,还盖了红彤彤的大印,便知道这就是他奉命要追缴的徽宗皇帝文书了。他让二虎重新收拾好褡裢背到身上,然后对甄五臣说:“我朵颜不是谋财害命之人,我奉命取到这封南朝皇帝写给张觉的亲笔信,差事就办妥了。这里离海阳码头不远,摇命鬼儿给你们划回去,这艘船我们得借用一下。”
却说韩八斤与张宝成被安置到卢龙驿歇息,中午由驿丞作陪,喝了几杯后,各自回客房歇息。不觉过了酉时,偏西的日头照在庭院里,东阶灿烂,西阶已是阴暗了。韩八斤的客房在东边,一缕斜阳落在枕上,他还在扯着呼噜酣睡。住在西边厢屋里的张宝成走过来,隔着门缝儿朝内瞧了瞧,然后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朵颜说罢,一努嘴,他手下兵士将甄五臣及船上所有的人解开绳索扔进大海,然后重新升帆,驾着商船奔葫芦岛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