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也知道你的大名啊!”
“有这么回事儿。”
“江湖混口饭吃,哪有什么大名。人家南朝使者登上我的家门,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当一回欢迎南朝官军的奉迎使。我想,就小半天的活儿,可以赚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张觉抿了一口茶,笑道:“老倌,听说南朝童贯率文武官员浩浩荡荡进了燕京城,你当了奉迎使。”
“嗬,老倌这是……”张觉本想说见钱眼开,又怕刺激了陆老倌,故改口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扒磨,我看,有钱还能让神仙推磨呢!”
“这是英雄话。”陆老倌吩咐闻讯从隔壁房间进来的小伙计给客人上茶,然后说,“觉帅,你这次请咱来平州,究竟有何事?”
“觉帅,你这是转弯儿说我陆老倌爱钱,我陆老倌是爱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老倌,在我看来,杀人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躲不开的俗事。”
张觉认为陆老倌是高人,为避免过分地揶揄引起他的不快,于是换了话题:“老倌,我且问你,阿骨打攻破燕京城的时候,你在哪里?”
“觉帅,你可不是俗人啊,敢于杀死左企弓这样名满朝野的大人物,那是何等的胆量。”
“我在自家的如意馆里。”
张觉听出陆老倌话中仍有怨意,于是耐着性子回答:“老倌,咱们俗人,不比你们神仙安逸。”
“你最后见的是哪个人?”
“觉帅,你可真是忙啊。”
“应该说是两个人,先是乔装打扮成老百姓的左企弓,后是韩八斤。”
张觉一改平日颐指气使的神气,神情谦恭地站在炕前说话。他之所以尊敬陆老倌,乃是因为陆老倌在燕京城中名气很大,多少达官贵人都找他测过字,十之八九都是灵验的。这陆老倌在燕京自家的测字馆里也接待过张觉,彼此间算是熟人,但他对张觉不满的是,大老远派人专程把他从燕京请来平州,居然五天不见。这会儿从眯着的眼缝儿里瞧见张觉毕恭毕敬的样子,心里头的火气稍稍平息了一点,于是睁开眼睛,抬手指了指东墙根的椅子,示意张觉坐下。他自己也下炕趿了布鞋,拣了西墙根的椅子与张觉对面而坐。
张觉心里头一惊:“怎么是这两个人?”但问出的话却故意平淡:“两人都是找你抽帖儿?”
“陆老倌,知道你来了几天,咱一直穷忙,今天才抽空儿来看你。”
“左企弓想抽,没抽成,先自走了。”
“鬼不缠”推开门,张觉抬腿走了进去,只见陆老倌盘腿坐在炕上闭目打坐,虽然来了客人,他也不睁开眼睛。
“为什么?”
“门没闩,进来吧。”
“他要回避韩八斤。”
“鬼不缠”答:“陆老倌,咱们帅爷来看你。”
“啊,那韩八斤呢?”
“谁呀?”陆老倌在里面问。
“他抽了,抽了一个‘魂’字。”
张觉知道“鬼不缠”是话痨,也不接他的话头,只是让他带路前去拜会陆老倌。从廨房到小客房并不太远,两人很快就到了。这是一个单独的院落,如今只住了陆老倌一人。走到小客房门前,“鬼不缠”敲了敲门。
“他问什么?”
“鬼不缠”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答道:“陆老倌现在衙斋后头的小客房安歇,这老家伙天天吵着要回去。”
“问天祚帝的下落。”
听到主人叫唤,“鬼不缠”一激灵就站了起来,张觉已走到他跟前,问:“前些时让你去燕京城请来的陆老倌,如今安置在哪里?”
“这个‘魂’字,解出天祚帝藏身之地了吗?”
初夏的天气,人容易犯困。在衙门里简单地用了午膳,张觉脑子昏沉沉的,本说去廨房里头的卧室里打个盹,但头一挨枕头,人又清醒了起来,一会儿想到完颜阿骨打在城隍庙里祭土地神的情景,一会儿又想到甄五臣来他府邸的密谈,一会儿又想到让儿子张劲去北镇庙善畏长老那里抽回的灵签,每件事情似乎是明白的,又似乎是糊涂的,而且想着想着,最终总会落脚到天祚帝头上。总之,一切都似雾里看花,看不透还偏想看……张觉忽然觉得,他的命运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捕捉到,他懂得“一子出错,满盘皆输”的道理,但如何才能不出错呢?他搔了搔脑瓜子,忽然又翻身坐了起来,踱出廨房,看到“鬼不缠”在廊道的美人靠上打盹,便高声喊了他一声。
“解出来了,在大青山与阴山之间的夹山一带,很可能在老柳树营。”
八斤的确也是疲累,于是重新收妥玉玺,随着衙吏前往卢龙驿去了。
“啊,真有这么神奇?”张觉惊得合不拢嘴,但越发相信韩八斤正是凭着陆老倌的指引找到了天祚帝。陆老倌看出张觉心中似乎有许多待解的疑团,便试探着问:“觉帅,你眼下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应该诸事顺利吧?”
张觉压根儿就不想离开平州,更不会跑到那鬼不生蛋的地方勤王。但没有想出对策之前,他得稳住韩八斤,于是说道:“八斤,长途奔波,你与张宝成先去卢龙驿歇息,好好儿睡个囫囵觉,等解了乏,咱们再从长计议。”
张觉挥挥手示意“鬼不缠”退出,然后说:“陆老倌,本帅现在也想抽一帖。”
“觉帅思虑有道理,皇上还有另一个安排,即平州你也不待,皇上让你放弃平州,率五万兵马,前往夹山勤王。”
“好。”
“皇上能来平州,本帅愿率三州官吏百姓倒履相迎,只是眼下三州夹在宋、金两国之间,处境十分危险,皇上若来,一旦两国知道,势必夹攻,后果不堪设想。”
陆老倌吩咐小伙计从隔壁房中提来鸟笼子,放出黄莺,从撒在地上的油纸帖子里叼出一个“嫁”字。
“皇上让咱先来平州看看,若觉帅真的底定三州,他就准备移驾来这平州城中。”
“嫁?”张觉拿到油纸帖,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这个字?”
“皇上派你来,有何口谕?”
“你要问什么?”
张觉从韩八斤手中接过玉玺,仔细观赏起来。大凡一国皇帝之印,皆称玉玺,少则七方,多则九方。皆为代代传承,不可自制,所以又称国玺。新皇登基,首先要拿到的,就是这些国玺。这些国玺各有专用,如诰敕、册封、选举、用兵、国书等,用印各有不同。韩八斤带来的这方玉玺,是用于阗羊脂玉制成,虎纽篆文“天子之印”四字。张觉谙熟朝廷掌故,知道“天子之印”是专用于号令群臣的,韩八斤带这方印来,于理无碍。至此,张觉完全相信了韩八斤。验证了韩八斤的身份后,张觉心情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沉重了。此前,天祚帝究竟是死是活,一直没有确切消息。张觉打他的旗号,并不是真正地忠于辽王室,而是一个号令三州百姓的权宜之计。如今天祚帝真的派了韩八斤前来,倒让他左右为难了。略略思忖,他问韩八斤:
“问平州。”
“啊!”
“问平州什么?”
“我有这个,”韩八斤从腰间解下一只皮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方玉玺,捧在手上给张觉看,“觉帅,这是天祚帝的大印。”
“问平州的安危。”
韩八斤仍然回答得干脆,张觉不免又开始怀疑了,追问道:“既无手谕,本帅何以相信?”
“你是平州府知府,平州的安危就是你的安危。”
“没有。”
“也可以这样说,”张觉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帖,干笑着说,“就这么一个嫁字,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呢?”
“既是奉敕而来,一定带了天祚帝给咱的手谕。”
“觉帅不要急嘛。”
“正是。”韩八斤回答得很快。
陆老倌回以高深莫测的一笑,接着就捻动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闭目深思起来。
张觉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头酸溜溜的。在他看来,耶律大石是始终忠于天祚帝的,由于他的到来,天祚帝至少不算是一只丧家之犬了。但张觉又是个善于伪装的人,表面上,你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任何变化。他问韩八斤一个新的问题:“你说,你是奉天祚帝之命,前来与我联络的?”
大约半炷香的工夫,陆老倌眼皮动了一下,坐立不安的张觉连忙问道:“老倌,判出什么结果了?”
“带着他的三万部队过坝上草原,在雪地里走了差不多半个多月。”
陆老倌呷了一口茶汤,瞅着张觉,表情稍有夸张地问道:“觉帅,你文武双才,应该理解这个嫁字吧?”
“耶律大石进了夹山?”张觉感到吃惊,“他是怎么去的?”
“嫁,不就是女子出阁,离开娘家去与夫君成婚吗?”
“随耶律大石进了夹山。”
“这是浅义,深义呢?”
“怎么找到的?”
“深义,什么是深义呢?”
“正月里。”
张觉抓耳挠腮,左思右想也没个头绪。陆老倌倒也没有取笑他,而是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张觉通过这一轮谈论,对韩八斤信任度稍有增加,但也听得出韩八斤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会儿他变了话题问:“八斤,燕京陷落之前,我还在王城里头见过你。你给我说实话,你是啥时候找到天祚帝的?”
“觉帅,你刚才说要知道平州的安危,是吗?”
“皇上住在夹山,可是一刻也没闲着啊!他到处都有千里眼、顺风耳,不单是你平州的事儿,就是南朝与大金的一举一动,皇上也都一清二楚。”
“是的。”
“哦,皇上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女出家门是为嫁,平州恐怕得再嫁一次了。”
“皇上知道你反了大金国,杀了左企弓,并把他的宝像供奉在朝房。”
“平州再嫁,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为什么找我?”
“诗经有句‘之子于归’,这个归,就是嫁的意思。嫁,不单指女归男,男另谋新主,也叫嫁。列子云:‘国不足,将嫁于卫。’这就是说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觉帅,你是不是觉得大金不能养你,所以才叛金呢?袭用列子的话,就叫‘金不足,将嫁于宋’。这就是深义。”
“是的。”
张觉咂摸着陆老倌的话,狐疑地问:“为什么要嫁宋,而不是辽呢?”
“皇上派你来找我?”
“辽在哪里?除了你觉帅辖下的三州,辽国哪里还有一寸土地?蒋子的《万机论》里说过:‘主失于国,其臣再嫁。’觉帅,这里用的还是一个嫁字。”
韩八斤一拍胸脯:“我当然是。”
“真没想到,一个人人都会说的嫁字,竟藏了这么深的玄理。”
张觉说:“天祚帝住哪里,你都不肯告诉我,像皇上的特使吗?”
张觉这么一感叹,倒引出了陆老倌一番本不打算说的话:
韩八斤一愣:“此话怎讲?”
“觉帅,你杀了左企弓,老倌我觉得你薄情寡义,心里头把你看成奸雄,但看到你释放了那么多被大金国强行迁徙的燕京市民,让他们各自回家,还资助给他们盘缠路费,心里头又觉得你还有仁义。这次你派人到燕京请我,我本不愿意来,但最终还是来了,不为别的,只是想替燕京回返的人家给你道一声谢。因此,也就认认真真把‘嫁’字的本义解给你听。觉帅,你想听的话我都讲了。现在,我陆老倌就向你告辞返回燕京了。”
韩八斤脸色沉了下来,他想让张觉难堪一下,谁知张觉不吃这一套,也把脸一垮,斥道:“你韩八斤眼里头也没有我这个觉帅呀!”
陆老倌说罢,就让小伙计收拾行李,张觉连忙挽留:“老倌,无论如何,你得宽住几天,怎么着,我也得请你吃顿酒哇。”
“觉帅好像不信任我?”
“觉帅不必客气,你还是像请我来时那样,弄辆马车把我送回去吧。”
“夹山方圆数百里,你说个具体地儿。”
张觉见陆老倌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强留,而是封了二十两银子,调了马车即刻送他回燕京。
“夹山里。”
陆老倌一走,张觉回到廨房,让“鬼不缠”找来李石。两人屏退左右闲杂人等,密议如何处置韩八斤一事。
“天祚帝住在哪里?”
张觉问李石:“这个韩八斤带来的天子之宝的玉玺,你在翰林院供职时见过没有?”
韩八斤补充说:“柴堡离天祚帝居住的地方,只剩下六七十里地。”
“见过,这个玉玺是真的。”
张宝成答:“夹山里一处名叫柴堡的小庄子里。”
“那,这个韩八斤真的就是天祚帝差遣来的。”
张觉撇下韩八斤,转头问张宝成:“宝成,你在哪里碰到韩八斤的?”
“这一点也不用怀疑。”
“是呀,觉帅,这难道还有假吗?”
“那,你说,该如何回复天祚帝?”
张觉素来不喜欢韩八斤大大咧咧不守礼敬的做派,但此时也顾不得计较。双方分宾主重新落座后,张觉便问:“八斤,你如今又当了天祚帝的特使了?”
“帅爷,在下听你的。”
张觉对韩八斤并不陌生,他的确是天祚帝卫队中的校官,奉天祚帝之命护送左企弓自辽中京来到燕京后就再没回去,而是成为了耶律大石手下的一名裨将。他究竟何时又回到天祚帝身边,张觉也不太清楚。当他随着李石走进花厅的时候,坐在圈椅上的韩八斤立马起身,朝张觉抱拳一揖,说道:“八斤见过觉帅。”
“你别耍滑头,本帅一定要听听你的意见。”
张觉随着李石走出朝房,沿着回廊走到后院的花厅。在路上,李石说了事情的原委:那个从燕京随着迁徙人口来到平州的张宝成,本是天祚帝的熬鹰师,张觉叛金后,便委派他出关去寻找天祚帝。张宝成从张家口进入蒙古高原,在夹山口上碰到了曾当过天祚帝卫队长的韩八斤,两人过去本就认识,异乡乍见倍觉亲切,双方一谈这才知道各自的使命,张宝成是奉张觉之命寻找天祚帝的下落,而韩八斤是奉天祚帝之命前往平州打探虚实,于是,张宝成便将韩八斤领回了平州。
李石跟着张觉虽然只有一年,但他自认为对张觉心性脾气的了解已是入木三分。此刻,张觉绝不会真的去追随天祚帝,加上他自己也信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因此,便大着胆子说:“觉帅,天祚帝命中注定会成为辽国的末代皇帝,这个命运谁也改变不了。”
李石又说道:“帅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你挪步。”
张觉眉毛一扬:“说下去。”
张觉一惊,屁股离了椅子。
“对天祚帝,既不能迎回平州,也不能追随到草原。”
“啊?”
“那,韩八斤怎么办?”
“从天祚帝身边来。”
“封锁消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天祚帝的特使来到了平州。”
“关外来人?”张觉敏感地问,“什么人?从关外哪里来的?”
“卢龙驿人多口杂,只怕已走漏了风声。”
“帅爷,关外来人了。”
“帅爷放心,下官已布置妥帖,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
在这种三国局势扑朔迷离,盈虚消长难以捕捉之际,各处探马、各路密使几乎每天都有新情况前来禀报,张觉常常在平州府知府衙门的朝房里,一坐半天屁股不挪窝儿地会见一拨又一拨候见之人。这一日的下午申时,他刚接见完榆关守备王充海,就榆关营兵的调配增额作了布置,连个懒腰都来不及伸,平州府知事李石就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案前,声音很小却很急速地说:
“你是有心人,下一步呢?”
如此一来,张觉与大金国结下的仇恨已是无法弥合。他只剩下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找到天祚帝,让他的五万兵马成为辽朝末代皇帝的勤王之师;二是款通大宋,靠上这棵大树,获取最大利益。
“帅爷,下官建议,捎带还有那个张宝成,一并……”
打从杀了左企弓之后,半个月的时间里,张觉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是因为事出之后,他必须关注辽、金、宋三国的动向。关于辽,虽然领土丧失十之八九,但张觉却是以迎请天祚帝为口号来斩杀左企弓等降金官员的。平、营、滦三州百姓,当然也包括燕云十六州的庶众,由于在辽的统治下生活二百余年,大多数人还是怀有感情。张觉正是利用了民众的这种心理,反叛易帜才获得成功。尽管表面上他对臣僚士庶信誓旦旦要去关外草原寻找天祚帝的下落,但没有真正地采取行动。不过,亲近张觉的人都知道,他寻找天祚帝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还在南朝。如今,他管辖的三州土地夹在大金与大宋两国之间,不管倒向哪一边,都是既有利益也有风险。张觉之所以对大金国降而复叛,原也出于三层考量。其一,大金国诸事草创,虽然兵强马壮,然而看起来更像是一群草寇而非一个朝廷,他张觉自见了完颜阿骨打之后,竟然产生了明珠暗投的感觉。其二,大宋朝廷毕竟建都中原,上承汉唐皇祚,其规制章程远胜于边鄙陋国。更重要的是,大金国穷,大宋国富,弃金投宋,所得的好处必然要多得多。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张觉发现阿骨打对他表面上客气,褒奖有加,实际上对他并不信任。虽然仍让他管领三州军政,但北有宗望的大军,西有宗翰的帅营,大金国的主力部队,十之八九在这两人手上。除了南下与大宋控制的燕京联合,他似乎也别无他路可走。因此,当他杀掉左企弓等四位降金大臣并将他们的人头挂在平州城门上示众的同时,又下令撤掉布防在南边的两万部队,迅速抢占北边的榆关,并以榆关为轴,向两翼伸展控制山海要塞以防控大金国军队的反扑。这一招果然奏效,当栋摩率领他的三千铁军冒冒失失赶来闯关时,便中了埋伏,一时间,榆关前血流成河,大金军遭受了自伐辽以来最大的一次败绩……
李石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张觉脸上的肌肉一拧,狠狠地说:“事不宜迟,就在今晚,把这两个人干掉。李石,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