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觉的五万兵马,原在榆关布置了一万,卢龙塞布置了一万,马城布置了一万,余下的两万分据六处战略要地。阿骨打来之前,张觉采纳李石的建议,让一半的士兵脱掉戎装隐瞒实力,不让阿骨打生疑。在向阿骨打禀报时,张觉也只说自己归顺大金后,就已实施裁军,只留了两万部队保境安民,并将布防图呈给阿骨打看。阿骨打指示,镇守榆关的部队可大幅裁减,留五百名士兵即可,两万部队应大部分调往平州西与燕京接壤处建立新防区。张觉领此圣旨立刻照办,当天就传令驻守榆关的一万士兵,三天之内尽数撤走,到石城、迁西一带建立新防区。这会儿张觉问李石士兵归队的事,李石只得老实回答:
李石还没理出头绪来,张觉又问他:“咱们的士兵都归队了吗?”
“原先已讲明,士兵放假一个月,现在才过了半个月不到。”
李石不明白“太好了”是个啥意思,是老上司见面高兴呢,还是移民过境这烂事儿终于结束了值得庆幸。他心里头嘀咕着这主子情绪有些不正常。前几天阿骨打皇帝来了他都还哭丧着脸呢,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呢?
“形势变了,现在就得归队。”张觉急切地说,“你现在赶紧草拟文告,以我的名义往保防区发布,三天之内,所有的归家军士,全得归队销假。”
“太好了。”
李石有些为难,答道:“大帅,现在不少部队都在换防路上,忙忙乱乱的,告假军士恐不能及时收到通知。”
“大概六天之后吧,最后一批是归顺的官员,左企弓、康公弼都在里头。”
“这也是本帅要说的第二件大事。”张觉语气严峻起来,语速也加快了,“你即刻传令,让帅府营兵持我的令牌,驰谕各支部队,立即停止换防,原地待命。”
“最后一批是啥时候?”
“大帅,你是不是……”
李石回答:“已走了十二批,还有三批,都已离开了燕京,走在路上了。”
李石欲言又止,他知晓张觉的心思,这位进士出身的临海军节度使,从来就没有真心归顺大金国。从今日这对父子的种种迹象来看,似乎印证了他早前的判断:戎帅迟早要反水的。只因事涉重大,他才不敢贸然道破。
张觉这时候再也不想演戏了,就起身伸了个懒腰,问李石:“移民过境,还有几批?”
张觉倒是很爽快地把李石没说出口的半截子话抖搂出来:
“大帅,那几位义士,对您莫不赞赏有加。”李石一坐下来就说。
“学士,你我都是大辽朝廷簪缨之人,天祚帝对待你我,都有拔擢再造之恩。如今,天祚帝生死未卜,我们得替他保卫平州,等他归来,大辽国还可东山再起。”
这时,李石推门走了进来,看了看屋内父子俩的表情,父子俩都显得那么兴奋,不同的是,张劲的兴奋中,似乎还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盲从。
也许是几个月来一直与大金国的君臣们装痴卖傻,心情压抑得太久,这会儿能掏心窝子说话了,张觉免不了一阵激动,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说到这里,张觉的眼眶里射出两道充满憧憬的寒光,一直迷茫困惑的他,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归宿。
他的话刚说完,李石顿时从椅子上蹦起来,跪在张觉跟前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祚帝!”
张劲上前将李石扶起来仍回原位坐下,张觉惊愣地问:“学士,你这是为什么?”
“举谁的呢?”
李石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大帅,咱还以为你把天祚帝给忘了呢。”
“小劲子你放心,爹不是糊涂人,爹怎么着也得举一面旗子。”
张觉叹道:“怎么可能呢?对天祚帝,我是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自己留着?爹,这可得三思而后行。”
李石破涕为笑:“大帅,我没跟错人!现在,只有您才能挽大厦于将倾,大辽六路疆土,已沦陷了五路,唯有平州一路,眼下这情势,大辽即平州,平州即大辽。大帅,您是咱大辽的定海神针啊!”
“能不高兴吗?接着就是智照的出现,他从褡裢里取出天祚帝的画像的那一刻,我的眼眶里都滚出泪蛋子了,也就从那一刻起,我才恍然大悟,善畏签诗‘颔下藏珠当猛取’是个什么意思。咱平州这块地方,无论对南朝还是对大金,都是脖子,咽喉之地,这就是颔。平州这地方,咱谁也不给,大金不给,南朝也不给,咱自家留着。”
张觉激动劲过去了,现在冷静下来,他看了看李石,又看了看张劲,压低声音说:“叛金复辽,这是咱们的愿望。眼下,阿骨打出榆关不远,咱们还得严守机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现在暗中要做三件事:第一,将精锐部队秘密调回榆关,不是一万,而是要调两万部队守关;第二,既然叛金,咱们不能两头受制,因此要与南朝秘密联络,南朝也有意与咱们建立联盟,但具体条款,还得认真谈判,这事儿,让张劲秘密去一趟燕京;第三,听说天祚帝在云内州一带藏身,咱们要尽快将皇上找到,请到平州来,这事儿,李石你具体负责。大辽国旗子,咱们何时打出来,就看这几天的变化。现在,平州城里住了两个人,一个是大金国派来的曹勇义,这个大辽国的高官,已成了阿骨打的忠实走狗了。他是受命来打探我的底牌,刺探虚实的,咱们不能打草惊蛇,还得稳住他。还有一个人,是郭药师的心腹裨将甄五臣,他奉南朝之命,来与我密谈叛金归宋之事,宋不能归,这是底线,但可以利用,有宋作为后盾,咱们与金国破脸开战,便添了老大的底气。所以,曹勇义与甄五臣,是两尊大神。咱们的任务,是让这两尊大神高高兴兴地离开平州。”
张劲笑道:“难怪爹像得了一窖金铤,那么高兴。”
此一番布置,可见张觉已是思考成熟。他让李石先去驿站招待曹勇义吃顿午餐,自己则带着张劲去秘密会见甄五臣。
“当然,小劲子你想想,棺材是什么?一是官,二是财,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势下,居然有那么多人找咱要官要财,说明咱们好事儿就快来了。”
平州古城的北边,濡水与青龙河的交汇处,是一片最为繁华的街区,濡水的上游叫滦河,与青龙河汇流之后,依然叫滦河。它自北向南,出平州城后经望都、滦州、义丰、马城等县境,由乐亭流入渤海湾,海上的船只,也能够通过滦河驶入平州城。因此,城中二水汇流处,自古以来就是舟车辐辏、商旅云集之地。码头两边的河湾里,藏了不少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的豪宅与别业。张劲在此处也有一处大院。却说上午曹勇义来到卢龙驿馆,险些与甄五臣撞个满怀,亏得张觉死拖硬拽把曹勇义扯到东厢房,才避免了祸事发生。之后张劲瞅出空儿来,叫一辆马车把甄五臣秘密送进了自己滦河边上的大宅院里。
“这也是好兆头?”
一桩又一桩的要紧事接连出现,等张觉处理完毕赶来这里与甄五臣相见,已是午时过半。不过午餐早已备好,张觉父子一到立马开宴,与甄五臣边吃边聊。
“其实也是好事儿,曹公一来,大金国对咱的态度,不就摸得一清二楚了?接下来就是燕京的移民闹哄哄的找我要棺材,方才‘鬼不缠’在这里我忍住没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兆头。”
甄五臣已经知道了曹勇义突然来访的消息。作为萧莫娜的朝臣,曹勇义与甄五臣本就熟识。燕京陷落之前,甄五臣就已随着郭药师叛辽归宋,阿骨打进到燕京后,曹勇义又打头领着一干旧辽官员降了大金。这样的两个人若是在卢龙驿馆里抵面,势必会引起极大的麻烦。好在有惊无险。此刻,坐在筵席上,甄五臣仍免不了心有余悸地问:“觉帅,曹勇义这糟老头子,怎么突然跑到平州来了?”
“啊?曹勇义那糟老头子来,不是带了不祥的消息吗?”
张觉并不直接回答,而是举起酒盏请甄五臣饮了,然后指着丫鬟端到每人面前的一只白瓷盘上盛放的海胆说:“这是今年的海胆,昨天从海里头捞起来,早晨送到的,让你吃个新鲜。”
“不敢猜就说明你悟到了。”张觉兴奋地说,“今天,还没过午时,什么征兆都出来了,都是好兆头。”
甄五臣瞅了瞅已被揭了盖的海胆,内中黄色的半稠的胆汁让他有些翻胃,他拿起汤匙晃荡了几下没敢往里舀。这当儿,张觉已有滋有味吃了一个,丫鬟又给他上了一个。他问甄五臣:“怎的不吃?”
“儿不敢猜,这事儿太大了。”
“我怕腥。”
“你猜猜?”
甄五臣干笑着,似乎有点尴尬。张觉又开始吃第二个了,边吃边对甄五臣说:“这是紫胆,在海胆各样品种中算不得最好,但也是上乘的。再缓一个月,就是吃海胆最好的季节,现在早了一点,海胆还没有长肥,但今儿个这个紫胆,倒都是长成了个儿。别看你住在燕京,是一等的繁华之地,这海胆在燕京绝对吃不到。海胆出水就死,死了就不能吃。从海码头到平州顺风也得大半天,渔家捞到海胆,仍用海水养在船舱里,送到我这里来也不能保证全活。有时候,十个倒死了七八个,所以,在平州能吃上海胆,也极为珍贵。今天你有口福,碰巧赶上了。”
“这天意……爹,这天意到底是什么?你说说。”
张觉说得头头是道,吃得津津有味,他吃完了第二个,发现甄五臣还没有下匙,就说:“五臣,你吃呀!”
“不单出现,还捧着天祚帝的画像,这就是天意了。”
甄五臣仍干笑着,答道:“觉帅,咱真的怕腥。”
张劲把签诗拿过来又看了一遍,似乎看出点什么,又不太有把握,但仍啧啧称奇:“老道长真是神机妙算,他怎么知道有个叫智照的人会突然出现呢?”
张劲在一旁插话:“甄大叔,怕腥就像我,舀点醋搁到肚囊里搅和搅和,腥就除了,味道还鲜美。”
张觉说着,便把那张笺纸从胸前掏出来,又把签诗读了一遍,问张劲:“善畏道长给的玄机,你这回明白了吧?”
甄五臣依法儿舀了醋进去拌了,像吃黄连似的用汤匙舀了一点,搁在嘴里抿了抿,又噗的一口吐了出来,拧巴着脸自嘲地说:“劲公子,你甄大叔是一头狼,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怎么没用?没有民心,咱有再好的前程,也是白搭。”
张劲有些发懵:“狼,你说你是狼?”
“这又有什么用呢?”
“对,咱是狼。”甄五臣回答说,“狗走天下改不了吃屎,狼走天下改不了吃肉。鱼呀虾呀这些玩意儿吃到嘴里没精神,咱喜欢吃点硬菜。”
他走了后,一直坐在旁边的张劲埋怨父亲不该和这个吏员说许多闲话。张觉对儿子说:“小劲子啊,这不是闲话,‘鬼不缠’人品不好,但他对大辽有感情。”
“行吧,”张觉吩咐丫鬟,“把海胆都撤了,先给客人上一只红烧牛蹄儿,一大盘葱爆羊肉。”
“鬼不缠”起身行了揖别礼,哈着腰退了出去。
丫鬟听命,待菜肴上齐,张觉屏退随侍,膳房里只剩下张觉父子与甄五臣三人,张觉这才把话切入正题,说道:“南朝皇帝让你家主子郭药师来当说客,要我归顺,可有凭信?”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甄五臣饿极了,一顿大嚼,此刻将手中一根啃了半截儿的牛骨头放下,用手绢擦了擦油渍渍的嘴唇,反问道:“凭信?谁的凭信?是郭药师的、蔡京的,还是南朝皇帝的?”
“帅爷,卑职记住了。”
“当然是南朝皇帝的。”
“鬼不缠”越骂越来气,越骂越上瘾,张觉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头,说道:“刚才你这些话,出这道门就一个字儿都不能讲了,记住了?”
“觉帅,南朝皇帝根本不知道你的心思,是归顺还是不理这茬事,郭药师、蔡太师,还有童太师,谁心里头也没底呀,南朝皇帝怎么可能给你写札子呢?”
“还有,让燕京那么多衙官熟吏、能工巧匠都迁徙到金上京,十几万人取道平州,每天都像蝗虫过境,平州本是天堂,现在被骚扰得不成样子。住牲口的骡马大店都满囤囤住了人,负责押送的大金兵,个个都像催命判官,咱们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咱心里头一直不服气,这些臭糜子,本是混同江北的地耗子,如今狗戴帽子充人,咱凭什么伺候他们?”
“不是札子,是国书!”张劲纠正他说。
“鬼不缠”估摸到张觉对他的话儿不反感,壮着胆子继续说:
甄五臣嘿嘿一笑,答道:“国与国之间才叫国书,国与臣之间,怎么着也不会是国书呀。”
张觉不置可否,笑道:“这都是你的牢骚话儿,你接着说吧。”
“不是国书,但也不是札子。”张劲跟甄五臣较劲儿,“我爹又不是你南朝臣子,南朝皇帝怎么能写札子给他?我爹现在还是大金国平州府知府,临海军节度使,兼领营、滦二州。南朝皇帝想要咱爹归顺,必须有所承诺,只有皇帝亲写誓书承诺,我爹才会考虑这件事。”
“形势?”“鬼不缠”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咱们的新皇上大金国阿骨打皇帝刚走,他来平州祭祀城隍老爷,把三州七县的大小官员全都涮了。这位皇上让咱们认什么是黍米,什么是稷米,这不是成心让咱们难堪吗?咱们又不是高粱花子,要知道黍米稷米干什么?咱们打小儿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经邦济世之道,不用辨识黍米稷米,能辨识是非忠奸就行。帅爷,你说是不是?”
“让南朝皇帝写誓书,这个要求没毛病。”甄五臣斟酌了一下回答,接着又说,“南朝皇帝没有讨到一个实信儿,又怎么会写下誓书呢?”
“不是说节令,是说形势。”
“这个你不必担心。”张觉发现一壶酒斟完,又让丫鬟送了一壶进来,他给甄五臣再斟满一盏,继续说道,“只要咱想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先表白态度的。”
“谷雨节已过,快立夏了。”
甄五臣一听张觉的口风,趁缝儿追问:“觉帅,你还没下决心哪?”
“现在是啥时候儿?”
张觉点点头,说道:“前不久,我抽了一支签,签诗上有这么一句‘身中有道更求谁’。五臣,这句话通俗易懂,你该明白吧?”
“是。”
甄五臣随话搭话说:“觉帅抽的肯定是上上签。你心中不但有道,而且这道儿还深不可测。”
张觉话匣子既打开,也就不在乎多一句少一句了,他问“鬼不缠”:“移民中死了一个老头儿,来府衙讨副棺材是不是?”
张觉仍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现在,咱的面前摆了两条道儿,一条是留在金国,管好平、营、滦三州,阿骨打皇帝要把平州建成南京,栋摩元帅,也就是阿骨打皇帝的五弟,私下向我透露,阿骨打皇帝有意安排我担任南院枢密副使,仍兼领平、营、滦三州。这条道儿我已经走在路上了,只要不变,在大金国,也算混到了人臣之极。还有一条道儿,就是你带来的消息,说南朝也想让我归顺,但并没有开出具体的价码儿,这条道儿走不走得通,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鬼不缠”听了这些话,搁心里头怎么也琢磨不出个头绪来,于是壮着胆子问:“帅爷,您为何一定要把这些移民当大爷供着,小的榆木脑袋实在看不明白,能否请帅爷开示?”
张觉话音一落,甄五臣就抢着说:“觉帅,南朝与金国比较,肯定是南朝好。”
“这点没话说,但还不够。”
“何以见得?”张觉笑着问。
“鬼不缠”被张觉骂得一头雾水,抱屈地说:“帅爷,我本来就是跑堂打杂的,从没想到干什么大事儿,只一门心思想着替你把事儿办好。”
甄五臣回答:“我家主子郭药师,不但得到了高位,还得到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连宫里头的标致的美人儿,也选了两个赐赏与他了。觉帅,咱在旁边看得清楚,你在南朝皇帝眼中的地位,肯定不会低于郭药师。”
谁知张觉脸色一变,斥道:“‘鬼不缠’哪‘鬼不缠’,钱是什么?钱是屌毛!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这个你不知晓?什么事儿都斤斤计较,讲究蝇头小利,这能干成大事儿吗?”
张觉只是浅浅一笑,却不接话。甄五臣抓起酒壶给张觉父子各斟了一盏,邀他们饮了,然后说:“觉帅,还有掏心窝子的一句话,我得趁酒兴儿对你说了。”
受了表扬,“鬼不缠”笑得脸皮打皱,回道:“帅爷,卑职心疼你的钱,才自作主张,买了便宜货。”
“你说。”
“我是说过,”张觉这才明白“鬼不缠”贱买棺材的原因,不由笑道,“好你个‘鬼不缠’,原来你是替本帅着想啊,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好人。”
“郭药师是女真人,可你觉帅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哪!”
“大帅不是说,这棺材钱不用府库开支,用你的私房钱支付么?”
“此话怎讲?”
“替我省钱?此话怎讲?”
“大辽是契丹人的,大金是女真人的,只有南朝才是咱们汉人的。”
张觉穷追不舍,“鬼不缠”只得涎着脸,挤着一双狡黠的眼珠子说:“大帅,卑职是替你省钱呢!”
张觉听了摇摇头,讥道:“五臣,你此言差矣!”
“别吞吞吐吐的,你说实话。”
甄五臣不服气:“差矣?咱差在哪里?”
“再说,再说,嘿嘿……”
张觉回答说:“左企弓是哪里人?汉人!曹勇义是哪里人?汉人!康公弼是哪里人?汉人!他们为何不归顺南朝而要归顺阿骨打?你是汉人,为何不像汉人那样喜欢鱼虾而偏偏要吃牛羊肉硬菜?性相近,习相远。汉人的性情、风俗虽然相近,但因为所住的地方不一样,生活习惯就千差万别了。长期与契丹人、女真人在一起,哪怕你是汉人,你吃东西的口味、想问题的习惯就都会改变了。你甄五臣这么想问题,无异于刻舟求剑。再说辽、金、宋三国,当然也包括西夏,虽说是各有各的朝廷,各有各的皇帝,但各自的国土封疆,还不都是汉唐的旧域?东汉末年还有魏、蜀、吴三国呢!这都是不肖儿孙各扯各的旗,各吹各的号,到后来还不都三国归晋了?话又说回来,我张某生在当下,就得顺应当下的情势,生在平州,就得谋划平州的事儿。我是汉人,但我生活在平州,这里过去是大辽的国土,现在是大金的国土,要不要归顺南朝,就看南朝怎么对待我们。如果归到南朝,比大金国要好,咱们就归;如果不如大金国,咱们就不归。”
“鬼不缠”一边说一边注意张觉的脸色,看到主子敛了笑容,就连忙打住了话头。偏偏张觉还要追问:“再说什么?”
张觉这一番话虽然是即兴讲出来的,但也是他平日所思,所以讲得顺畅,至少在甄五臣听来有几分道理。但甄五臣毕竟只是一只花脚猫,只能做撩爪子、蹲鼠洞这样一些本能的事,还够不上张觉这样纵论天下的大思路,所以,听了张觉的高论后,他半晌没出声,见张觉拿眼瞪着他,才说了一句:
“卑职想,就一个丁门小户老头儿,客死异乡,有口棺材就不错了,还要多好的棺材?不就是一个睡草席的命么,再说……”
“觉帅是大人物。”
“为什么?”
张劲对父亲崇拜,也跟着赞叹:“我爹是进士出身,能文能武。”
“不是的,城里还有楠木棺材卖,但卑职没敢把人往那儿领。”
正说着,管家进来禀报,说“鬼不缠”紧急求见知府大人。张觉连忙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就踅身回来,对甄五臣说:“咱现在要赶到卢龙驿馆。”
“不是最好的?”
甄五臣连忙站起来说:“啊,觉帅果然是忙人。”
“是口松木棺材。”
张觉摇摇头,两手一摊说:“曹勇义不知发的什么神经,竟要现在就返回燕京,李石劝阻不了,才派人来这里禀报。”
“是最好的吗?”
张劲说:“八成是曹老爷子见你中午没陪他吃酒,心里头觉得憋屈,就闹情绪要回去了。”
“买了。”
“有这个可能,曹公好面子。”
“棺材买了吗?”
张觉话刚说完,甄五臣立即问道:“觉帅,你看我如何回去交差?”
“鬼不缠”屁股离了凳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奉承道:“大帅这是说的圣贤话,小的真如醍醐灌顶,终生受用。”
张觉看了一眼张劲,对甄五臣说:“平州眼下乃是非之地,人多口杂,你不能久留在此,我已让人备好了船,就在这院子外的码头上,你现在就上船。”
“鬼不缠”一挠痒痒儿,张觉便觉舒坦,就趁势开导他说:“有些事儿要硬,有些事儿要软,这中间的奥妙,你要体会。”
“就这么走了,怎么回话呢?”
“报知府大人,都走了。”“鬼不缠”一脸媚态,“大人如此善待这些过境的小民,卑职学到了真经。”
“我想好了,让张劲随你走一趟,他去燕京探定了虚实,我自有回答。”
“广场上的人都走了吗?”
“这样也好。觉帅,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同劲公子上路了。”
本是一件拈不上筷子的小鸡毛事儿,却差一点被“鬼不缠”酿出祸端,张觉本对这个脸颊刮不出四两肉的家伙心生厌恶,打算事件平息之后好好收拾一下他,但这会儿张觉心情大好,“鬼不缠”进来后,不但不给脸色看,反而给他赐了座,问他:
张觉点点头,对张劲说:“你们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李石刚把张宝成等客人领出廨房,张劲要去掩门时,却碰到“鬼不缠”匆匆走到门口求见,说是要禀报移民闹事处置结果。张劲心急火燎要与父亲密议大事,却又没有理由把“鬼不缠”拒之门外,只得放他进来。
张劲领命与甄五臣出了房间,张觉也在院子里翻身上马,急匆匆奔卢龙驿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