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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殉节的宰相

天上突然响了一声炸雷,一道刺眼的闪电在窗外划过,接着暴雨如泼,回廊檐下挂了厚厚的雨帘,衙堂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话犹未落,只见衙道左侧门开了,智照双手举着天祚帝的画像步履缓慢地走了出来。

智照进来时,官员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借着闪电,众人看到他手中举着画像,但还看不清画像究竟是谁,堂内的光线更加暗淡了。

李石锐声喊道:“请智照——”

张觉走下衙台,与智照一起紧靠着几案面朝官员们站定。此时风声、雨声盖过了一切,衙堂里却是悄然无声。

张觉不搭理他,而是朝站在身边的李石抬手示意。

张觉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道:“你们认识智照吗?他是咱们大辽天祚帝的熬鹰师。”

康公弼自恃过去与张觉有交情,又当过平州知州,是张觉的前任,因此仍倚老卖老斥问:“张觉,你这耍的是什么威风?”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左企弓一行四人被押进府衙大堂时,张觉已经升堂,穿着三品大辽官服端坐在交椅上。隔着他面前几案三丈开外的堂中砖地上,站满了随着左企弓他们迁徙的官员,只见他们一个个面露惊恐,不知道将有什么祸事发生。而大堂外的回廊及堂中的四面,都站满了明枪明刀的兵士。左企弓等四位大臣被押进堂中,站到了众官员的前面。

张觉又说:“你们可能不认识智照,但你们应该认识他手中的画像。认识吗?”

左企弓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回道:“事既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人群中一片静默。

在走向前院的路上,曹勇义看着左企弓,追悔地说道:“丞相,我曹某财迷心窍,误了大事。”

“你们不认识?”张觉忽然咆哮起来,“谁敢说不认识,我先宰了他!”

张觉说罢,起身离席而去。四位大臣各被两名兵士架着,在刀斧手的押送下出了花厅。

他话音一落,便看到所有的兵士都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刀枪。

张觉轻蔑地摇摇头,对曹勇义嘲讽说道:“曹公,其实你并不信我的话,只不过我塞给你二十锭金铤,就把你的嘴堵住了——把他们带进大堂。”

不知是哪位官员扯着嗓子说:“觉帅,屋子里光线不好,咱们看不清楚。”

曹勇义预感到了什么,不免生气地问:“你不是亲口对我承诺,归顺大金,从此对阿骨打皇帝忠心不贰吗?”

一直不吭气的智照此时禁不住大声嚷了一句:

张觉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们都曾经是天祚帝的股肱之臣,我要干什么?你们会看得到的。”

“这是咱们大辽国的天祚帝!”

看到刀斧手一个个满脸杀气,左企弓反而平静了,他缓缓坐了下来。余下三位大臣都还在惊愕之中,首先是曹勇义结结巴巴地问:“张觉,你要干什么?”

“啊,天祚帝!”

面对左企弓的严厉追问,张觉端坐不动,只是将手中的酒盏奋力掷到砖地上。听到这响声,只见厅房两厢紧闭的门刹那间都被拉开,门里涌出二三十名预先埋伏的刀斧手。

“怎么会是他?”

四位大辽旧臣看到二柱子被拖走,无不震惊。虞仲文、康公弼、曹勇义也都跟着左企弓站了起来。

“呀,会不会……”

二柱子看到厅内的一幕,顿时惊呆了,他感到大祸临头,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去找到左企弓报信。他于是折回到连廊,从月门进到后院,这月门也有士兵把守,二柱子若无其事走到月门前,然后趁守门士兵不备,冷不丁冲了进去,谁知见了左企弓刚喊了一句,就被穷追过来的士兵打晕了过去。

官员们七嘴八舌,有的啧啧称奇,有的欲言又止。张觉突然大喝一声:“跪下!”

却说二柱子等一众仆役,也随了众官员一起在东厢房宴会厅里接受招待。席到中途,既不吃酒更不闹酒的二柱子便已吃饱,他听得天上响起了雷声,窗外的光线也一下子暗淡下来,寻思着这场大雨酝酿了大半个时辰,现在终于下来了。他怕待会儿左企弓下了饭局出衙乘车会淋雨,便想趁空儿到衙前广场停着的马车上取一把油纸伞,脑子这么想着身子也就离席。但是,当他沿着回廊走到衙门前抬腿准备出去时,却被两个守门的士兵拦住了。他说要去拿伞,士兵粗鲁地将他搡了一把说拿什么都不行。这时,他发现广场上已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心中便产生了疑惑,他留了个心眼没从原路返回,而是踅到西厢庑厅跟前,这是由“鬼不缠”负责招待金兵卫队的地方。还没走到门前,就听得厅里噼里咣啷地一片乱响,二柱子心下一紧,便在就近的窗子前停下脚步,透过虚掩的窗扇朝里望去,只见金兵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平州的府兵们正忙乱地将这些金兵一个个捆绑起来。二柱子心下纳闷,金兵军纪严明,执行公务时绝不饮酒,不饮酒怎么倒下?而且还都被捆起来?二柱子当然有所不知,“鬼不缠”正是奉张觉之命,在金兵们喜欢喝的羊杂碎汤里掺了蒙汗药。因为午饭比平时迟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金兵们都已饿急,所以一上桌就风卷残云般喝下了半温的羊杂碎汤。不消半炷香工夫,药性发作,金兵们便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

顿时,大堂里的人都跪了下来。张觉最后一个跪倒在天祚帝的画像前,几乎是哽咽着说:

刚喊出这句话,只见一名军士朝二柱子太阳穴猛击一拳,二柱子顿时昏厥过去,两名军士将他架走了。

“臣临海军节度使并领三州政事张觉拜见吾皇陛下。”

二柱子挣扎着高喊:“大人,快逃!”

外面雨声稍歇。张觉唱喏的声音都被在场的降金官员们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这才猛醒,原来张觉并未真心归顺大金,眼下见阿骨打率大军刚撤到了关外,他就反水了。

左企弓霍地站起,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三磕头毕,张觉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刚换上的簇新的大辽官袍,反剪着双手,对仍跪在地上的降金官员们说: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咚咚咚脚步声,两名手持砍刀的士兵冲上来扭住了二柱子。

“你们是最后一批撤出燕京城的人,在你们之前,从平州过境撤往金上京的燕京老百姓,已经有了十四批,十几万人离乡背井、扶老携幼,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你们这些大辽国的旧臣,有的位至三公,有的是地方大官,都是锦衣玉食占尽了大辽国的好处,你们为保身家性命降了大金,把燕云十六州拱手送出。你们知道吗?燕京迁徙离乡的老百姓,恨死你们了,他们恨不得扒了你们的皮,熬了你们的肉,一人喝下一碗。”

“啊,是老大人的家仆。”张觉朝二柱子挥挥手,“去去去,这会儿老大人饭还没吃完,用不着你来伺候。”

张觉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却见左企弓挣扎着想起来,却被刀斧手按住无法动弹。张觉又说:

左企弓回答:“是老夫的小书童。”

“燕京沦陷,认敌为友,首罪就是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曹勇义四人。李石!”

正在张觉起身给客人斟酒时,左企弓忽见二柱子朝屋里探了一下头。主仆二人还来不及打招呼,张觉便发现有生人进来,便沉下脸问了一句:“这小子是谁?”

李石一旁答应:“卑职在。”

这顿饭大约吃了半个多时辰,张觉谈兴很高,一直劝几位老臣喝酒。曹勇义与康公弼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也是越喝越有滋味。左企弓虽然心里头老大不高兴,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念,左企弓的十大罪!”

张觉不管左企弓如何劝阻,也坚持要在府衙设宴款待。东厢宴会厅里摆了二十余桌,由李石出面招待一众随行官员,负责保卫的六十名金兵亦安排在西厢廊房,由“鬼不缠”负责膳食。左企弓等四位老大臣由张觉亲自陪同,在府衙后院的花厅里单开一席。

张觉说着,反身到衙台交椅上坐定。李石抖开手上的笺纸,一板一眼认真念了起来:

左企弓不置可否,对张觉说:“时候不早了,中午得叨扰你一顿便饭了。”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曹勇义尔等四人,本官列了你们十大罪,仔细听了:

康公弼也在一旁帮腔:“是啊,过了平州,再没有觉帅这样贴心的人了。”

一、天祚帝播迁,尔等不从驾陪护,以致天祚帝备尝艰难,至今下落不明;

站在一旁的曹勇义插话说:“左大人,时间再紧也不在乎一个晚上。为了迎接咱们,觉帅可是做了周到的安排。”

二、劝进皇叔耶律淳僭越称帝,以致陷天祚帝于无名;

“不了,阿骨打皇帝规定了期限,一个月内,咱们得赶到金上京。”

三、讦告天祚帝之过,诬其误国之错,降封湘阴王;

“左大人不在城里住几个晚上?”

四、天祚帝闻燕京之变,差阁臣王有庆前来兴问,秘而杀之;

“咱们只是过境,觉帅你不用这么铺排,咱们吃顿便饭,就立刻赶路。”

五、天祚帝檄书始至,蛊惑萧莫娜尽杀天祚帝信任近臣,导致燕京臣民人人自危;

“阿骨打皇帝一进平州地,就领着官员们祭城隍老爷。”

六、尔等不谋守燕京,以固大辽国土,而周旋于宋、金两朝之间,密议拜降;

“祭服?”

七、燕京破城之日,不思率军民抵抗,或以身殉国,而率众官出城迎金国虏主;

“穿祭服。”

八、协助金主,尽掠燕京钱帛、奉献卤簿赋册,导致燕京府库悉数空罄;

“上次阿骨打皇帝来,他们穿什么?”

九、向金主献计,尽迁燕京城中及所属州县略有业技者一律充实金上京;

“大金朝廷的服装,还没有派发下来,他们只好穿这个。”

十、屡屡向金主献计,力劝发兵攻占平州。

左企弓发现张觉眼眶里闪烁着某种难以捉摸的神色,又问:“他们怎么还穿着辽国的官服?”

上述十罪,凿实无讹。告谕大辽平州军民,必拿四首犯以严惩,决不姑贷。

“回宰相大人,为了欢迎你们。”

李石念完,全场鸦雀无声。张觉厉声问左企弓:

当左企弓下得车来,便见虞仲文、康公弼、曹勇义等都已下来了。左企弓看到西门城楼及墙垛内,都站满了盔甲森严的士兵,而城门两旁,也都站满了穿官服的大小官员。左企弓立刻发现这些官员穿的都是辽国的官服,不免心下惊讶,便问张觉:“觉帅,怎么州县官员都来了?”

“左企弓,你可知罪?”

张觉率三州文武官员一起出城迎接左企弓,那场面之隆重让这些过境的官员们无不感到惊讶。

李石念罪状时,左企弓一直眯着眼睛。对今天的这种结局,他早有预料。他一直想避免这种祸事发生,但未能躲过,如今事到临头,他反而平静了。听到张觉的喝问,他对按着他的兵士说:“你们扶我起来。”

“宰相大人,张某有失远迎。”

两个兵士一愣,都拿眼睛看着张觉,一向温文尔雅的左企弓接着吼了一句:“扶我起来!”

话犹未了,便听得马蹄声中有人翻身下马。接着马车门被拉开,张觉探了脑袋进来,有些夸张地喊道:

张觉抬抬手,两个士兵将左企弓从地上拽了起来。

“是觉帅,他亲自出城来迎你。”

左企弓跪了多半会儿,膝盖有些酸痛。他一瘸一拐走到智照举着的画像跟前,再次深深一揖,歉疚地说:

“是谁呀?”左企弓在车内问。

“皇上,老臣对不住你,老臣降了大金。”

左企弓一路上这么想来,不觉来到平州城西门外,此时天上起了乌云,远处还响起了隐隐的雷声。二四八月的天像小夫妻的脸,说变就变。左企弓挑帘儿看了看天色,心中思忖着,中午在平州城与张觉见面吃顿饭,晚上还是赶到榆关安歇为妙。这想法还来不及与另外几位大臣商量,却感到马车又停了下来。只听得有人喊道:“左大人在这辆车上!”

左企弓说得凄惨,降官中传出了抽泣声。左企弓也是老泪纵横,他伸出青筋暴起的老手,颤抖着抚摸画像上天祚帝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最后抚摸着天祚帝下巴上硬戳戳的胡须,很瘆人地笑了起来,随即如释重负地说道:

从燕京一路走来,春光浓郁,景色旖旎,左企弓久困燕京,案牍劳形,乍一入乡野,触目之处皆是生机,不免心情大爽。但是,一入平州地界,种种迹象又让他心生疑窦。一是他从阿骨打皇帝行在邸报中得知,张觉奉皇帝之命,调驻守榆关的部队前往平州西境石城建立新防区,石城原有一处驻军的堡寨。但是,左企弓经过那里时,堡寨里竟然空空荡荡的,再就是刚才发生在龙马寨的事情,升斗小民无知可以理解,但从他们肆意妄为的谈论至少可以窥测,仇视大金怀念大辽的情绪还在这片土地上蔓延。这种情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府州县乡的官吏放弃了牧民教化之责,他们没有向庶民百姓讲清楚改朝换代的事实,而放任甚至是怂恿这种情绪蔓延……

“老臣死在你面前,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值,值啊!”

左企弓老成持重,谙熟朝纲,他本来准备为大辽殉国,但阴错阳差归顺了大金。阿骨打对他十分器重,仍让他担任右丞相,并让他领衔处置燕云十六州的交割事宜。左企弓本想做完这件事就归隐乡里,终老林泉,但看到阿骨打对他如此信任,一时又说不出口。在这次迁徙行动中,究竟是行直道过平州到达中京,还是绕道檀州过北安州到达中京,一行人在路线上产生了分歧。左企弓倾向于后者,虞仲文、曹勇义倾向于前者,双方争执不下时,正好完颜宗翰到了燕京,于是由他提议,让曹勇义先来平州探探张觉的虚实,然后再作决定。却说曹勇义来平州后,先被张觉晾了一下,就在他非常恼火准备不辞而别返回燕京时,谁知张觉又及时赶来,对他好生安慰并赔着小心,最后还偷偷塞了二十锭金铤给他。爱贪小便宜的曹勇义回到燕京后讲了张觉不少好话,并拍着胸脯保证,移民过境之事,张觉奉阿骨打皇帝之命,一定会认真办好。即便得到了张觉的保证,左企弓仍不放心,他决定分开行动,即让官员的家属走西线到大定府,他们一众官员由金兵护送取道平州。

他的这番主动,倒把张觉闹懵了。张觉看着这位须鬓全白的老人,不无尴尬地说:“你认罪就好,认罪就好!”

作为萧莫娜政权的宰相,左企弓对萧莫娜麾下的四大金刚耶律大石、萧干、郭药师与张觉,看法迥然不同。他认为耶律大石文韬武略,格局宏大可担重任,但又恃才傲物决不肯久居人下;萧干敢作敢为但心胸狭窄,久居高位难免众叛亲离;郭药师朝秦暮楚一心想出人头地,忠孝节义全然不顾;张觉貌似忠厚却内心奸诈,为逞一己之私,上可欺君典祖,下可卖友求荣,居庸关战前撤兵便是一例。因此,当张觉在栋摩大兵压境之时立即率平、营、滦三州官军投降的消息传到燕京时,他的第一感觉就认为,张觉不是真的归顺,而是大难来时的权宜之计。他本想婉转提醒阿骨打皇帝,对张觉应有防范之心,但是,当他看到阿骨打皇帝见到张觉时表现出的充分信任,便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曾有一次,他私下同陈尔栻闲谈,曾故意轻描淡写地建议让完颜娄石兼领平、营、滦三州军事,将张觉降为佐贰,为了表示皇上恩隆,也可升张觉为北院副枢密。对有用而又不可信的人实行明升暗降,这本是官场惯例,陈尔栻听了,只说了一句:“请左大人放心,皇上对张觉自有处置分寸。”便不肯再与他讨论。

左企弓不与他争论,只是问:“我的书童呢?”

马车驶上的道路,乃是连接辽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中京大定府和南京析津府的官道。辽国历代朝廷,可没往这条道上少花钱,因此大道保养得极好。进入卢龙县境,沃野平畴,官道更加宽敞,马车不颠不簸,行驶平稳。有些疲乏的左企弓本想趁进平州之前小眯一会儿,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和张觉见面,心里头就生起了不愉快的感觉。

张觉抬抬手,顷刻间二柱子被押了上来。

左企弓说着,头往背枕上一靠,眯上了眼睛。马车缓缓启动了。

“大人!”

“不用了,人老了胃怕凉,吃生食儿不合适。”

二柱子飞跑上前抱住左企弓,伤心地哭了起来,左企弓抚摸着他的头,亲热地喊了一声:“二柱子。”

左企弓没有回答,只是爱怜地拍了拍二柱子的脑袋,二柱子噙着泪花,强笑着说:“大人,您口渴,要不,咱去摘下些槐花来给您吃。”

主仆二人这种生离死别的样子,让在场许多人看了动容。

左企弓虽然有问有答,但二柱子看得出来,刚才在坟丘上发生的事还是让这位老人很不高兴。在将左企弓扶上车厢时,二柱子小心安慰了一句:“大人,那些人搅牙,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左企弓轻轻推开二柱子,转头对张觉说:“老夫一辈子没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一回了。”

“啊,那敢情也好吃。”

“你说。”张觉忽然有些紧张了。

二柱子摇摇头,像是做错了事似的歉疚地回答:“咱家经常吃不起面,所以很少吃槐花包子,咱从树上摘下来,就这么生吃。”

“把二柱子放了。”

“是不是做槐花包子?”左企弓问。

“放他?”

二柱子接话道:“槐花很好吃,我打小儿就吃。”

“这孩子无辜,是个没爹娘的孤儿,我收留了他,本想让他有口饭吃,若让他跟着我送命,岂不是我杀了他。”

一行官员下得丘山。上车前,左企弓看到路边上一排老槐树都密密簇簇垂着玉白色的花穗,又感慨说道:“槐花开了,这么香,真的是撩人乡愁啊!”

听了这番话,张觉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张劲,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便点点头说:“让这孩子走,立刻轰出大门。”

本说趁便祭龙马以伸心疾,却没料到遭受围攻。保护官员的金兵哨长见状,一声令下,军士们顷刻间一个个挺刀搠枪地就要抓人了。乡亲们顿时像受吓的麻雀儿一哄而散了。哨长哪里肯依,定要抓几个刺儿头杀一儆百,左企弓制止了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上车赶路吧。”

“不,我不走!”

“大辽太祖皇帝出祸了,有龙马救驾,可怜天祚帝,用的都是一些推横车儿的废物。”

二柱子又把左企弓抱紧了。左企弓掰开他的手,低声说:“快走!”

“听说你们这些当宰相的,一个个嘴不对心,都是软蛋。”

两个士兵几乎是将二柱子拖了出去,他被拖得老远了,大堂里还听得见他声嘶力竭地呼喊:

“谁瞎说了,就你当官的嘴大。”

“大人,我不走,大人……”

听了这句话,乡亲们炸锅了,你一嘴我一嘴嚷开了:

听着声音消失了,左企弓喃喃自语说:“我也该走了。”

一位同行的年轻一些的官员赶忙纠正道:“你们别瞎说,现在不是大辽国,已经是大金国了。”

这句话很轻,但大堂里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左企弓说毕,便从贴身的夹衣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他也来不及打开,就囫囵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这是他离开燕京时给自己备下的砒霜,这次他没有告诉二柱子。

左企弓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这时,村里头人家闻讯纷纷赶了过来看热闹。内中有人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高声说:“这四个老头儿,都曾经是咱们大辽国的宰相。”

张觉喊了一句:“你在吃什么?”

二柱子点燃了香,给每位大臣分发了三支,从左企弓开始,依次是虞仲文、康公弼、曹勇义等,都在碑前叩首敬香。最后,二柱子也毕恭毕敬地献了三支香。看到左企弓垂着眼睑对墓碑肃立,他又凑过来小声问道:“大人,龙马救驾的故事,应该是真的吧?”

左企弓没有搭理他,而是重新跪倒在天祚帝的画像前,声音轻得没有任何人听见:

敕修救驾龙马之墓

“皇上,我终于为你殉国了。”

二柱子钻进车厢里头寻了一把香出来,跟着这帮大臣们走到了坟丘上,碑上几个大字煞是醒目: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等到张觉反应过来,左企弓已七窍流血而死。张觉再次走下衙台,看了看左企弓的尸体,忽然有些恼怒地说:“这老家伙死有余辜,虞仲文你们几个,都是罪魁祸首,该轮到你们了!”

左企弓本想安慰康公弼,没想到自己眼圈儿也红了。

康公弼本是与张觉交情最深,这会儿血气冲头,忍不住破口大骂:“张觉,你这狗娘养的!”

“康大人,不要这么伤感。”

“拖出去!”张觉气急败坏,“大辽国的叛贼,斩首示众!”

“是的,该烧一炷香。”康公弼凑上来说,“到了金上京,隔这里千山万水的,今生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康公弼被拖出去时,一路上骂不绝口,接着是虞仲文也被押出了大堂。最后剩下曹勇义,不等兵士动手,他自己往外走。

左企弓回道:“既然路过这里,就到碑前烧一炷香吧!”

“等一等!”张觉喊住他。

这时,曹勇义、康公弼都从各自的车上跳了下来。曹勇义捶了捶坐得酸痛的腰眼,问道:“宰相,祭一祭神马?”

“等什么?”曹勇义问。

车夫“吁”的一声歇了辕马,与车夫并排坐在车厢前横板上的二柱子,不等马车停稳就机灵地跳了下来,拉开厢门,将左企弓扶下车来。

“曹公,你有功,你把这些人都骗到平州来,你可以活……”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曹勇义等一班大辽旧臣都不止一次路过龙马寨。这一回,坐在马车上的左企弓远远就看到了松楸槐柏簇拥着的坟丘,他心中忽然产生了难以排遣的惆怅,于是吩咐停车。

张觉话还没有落下,曹勇义狠狠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怒骂道:“老子瞎了狗眼,让你给骗了,咱若不死,岂不成了万世咒骂的败类!”

将近两个世纪的光景过去了,最初的真相已无从知晓,但龙马寨的确有一座高峻的坟丘,而且还有皇家规格的石碑记述此事。过往的行客,来到这里都会绕一脚到那坟丘上凭吊一番。

张觉恼羞成怒,嚷叫着:“你这个老杂种,斩,斩,斩!”

离平州城大约还有五六里地的时候,左企弓一行的车队在一处名叫龙马寨的村庄停了下来。这是一座有着百来户人家的老庄子。左企弓之所以要在这里歇一歇,乃是因为这庄子里曾发生过一桩很有名的故事:传说大约一百八十多年前,大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攻占了平州之后,又挥师向燕京进攻。一出平州城,就来到这座老庄子。村口有一棵杏树,枝头上结满了红杏,耶律阿保机正口渴,看到红杏就打马过去,想摘几颗红杏尝尝。他刚摘了一颗又大又亮的红杏准备往嘴里送,没想到胯下的坐骑突然发狂,只见它一声狂啸四蹄乱颠,耶律阿保机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颠到地上。这一跤跌得不轻,待几名卫士上前去扶起他时,他的腰痛得不能动弹,而那匹坐骑还站在杏树下一动不动,两眼圆睁,紧张地看着周围。尽管这坐骑是耶律阿保机的最爱,跟着他走南闯北经历了无数战阵,但刚才的癫狂却让他雷霆大怒,他下令卫士们将它立刻击杀。那匹坐骑并不逃跑,只是流着眼泪接受了命运。当它刚刚倒下,卫士们看到它旁边的一只狗也口吐白沫抽搐而死。细心的人发现,这只狗刚吃了耶律阿保机准备咬嚼的那只红杏。耶律阿保机顿时起了疑心,命卫士们查看那树红杏,不查不知晓,一查吓一跳,原来是从平州逃走的敌军奸细往那满枝头的红杏喷洒了剧毒的砒霜。如果不是坐骑发狂将耶律阿保机颠下马来,那么死去的将不是那只狗而是大辽的开国皇帝了。众人这才明白,坐骑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在耶律阿保机要咬红杏的那一刹那间发狂,它是为了拯救自己的主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救了主人却被主人下令击杀。耶律阿保机虽然痛心疾首,然而无力回天。于是,他下令三军停止前进,在老庄子为他心爱的坐骑举行隆重的葬礼。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乎。远近的老百姓都坚信,这匹马是神龙的化身,它充满灵性,之所以来到耶律阿保机身边,是因为耶律阿保机是玉皇大帝身边的四大天王的上座。在天上,这匹神马就是他的坐骑。它随着主人下凡来到了人间。这样一来,人们不但对神马产生了敬畏,并由此对耶律阿保机奉天承运再造乾坤的高贵而又正统的出身,也深信不疑了。从此,这个老庄子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龙马寨。也有一个说法,这里原来没有什么村庄,是因为龙马在这里安葬,耶律阿保机下旨调来一百户牧民,在这里安居为其守护坟丘,从此这里才有了人间烟火。

在张觉歇斯底里叫嚷的时候,在场的人却没有注意到,一直举着画像的智照却蹲了下来,他把画像轻轻放在左企弓的身上,抻起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替左企弓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边擦,一边自语:

刚过立夏,枕山面海的平州境内仍然还是仲春天气,从渤海湾上空吹来的季风与来自蒙古高原的略带寒意的气流在这里交汇,无论是原野、山峦,还是河流与村庄,都浮漾着脆薄的岚雾,湛蓝的天空下,人们感受到了惬意的凉爽。

“宰相大人,小的是不是错怪你了?”